当他敲打着电脑键盘的时候,他的妻子、朋友、乡亲正一步步迈向艾滋织就的死亡黑洞。
“我写的,和外来人的角度不同”。
这是河南艾滋村村民程向阳为自己著书所作的注解。
在注解的背后,他的妻子、朋友、乡亲正一步步迈向艾滋织就的死亡黑洞。在麻木的艾滋村民中,程向阳奋争着:他千里南下寻找一个声音的释放,得到的是失望;他用正常渠道向上反映真实情况,得到的是冷漠。在“谁都指望不上”的情况下,程向阳决定独自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下身边这群奄奄一息的亲人的本态……
初秋的后杨村,生气,繁茂,散发出清香的庄稼成熟味道。如果没有艾滋,这将是村民最幸福的时节。
2004年8月27日河南省上蔡县邵店乡后杨村。
程向阳家,坐落在村北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独独的一处院落,三间破旧的简易瓦房显得孤零零的。在雨后泥泞得难以下脚的院子里,程向阳家饭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一家NGO组织提供)骄傲地敞开着。
和记者说话的间隙,34岁的程向阳依旧紧张地敲打着键盘,他正忙他的伟大计划:写书 全景记录河南艾滋村的背景、发展、现状和难以想象的未来。
艾滋村的死亡阴影并没有远离程向阳。他的妻子王莲香正有气无力地躺在厅房的简易木床上,安静得几近无声无息。“她也是艾滋病患者。”程向阳说话时,显得出奇地平静,只是嘴角掠过的一丝苦笑,泄露了他的无奈和愤慨。
目睹村庄陷入艾滋灾祸
从1988年起,程向阳目睹了河南“血浆经济”政策下的卖血狂潮。
1995年后,后杨村陆续有卖血的村民因发烧、烂嘴等症状不治而亡。
心怀警惕的程向阳花了几十元钱,买了一只傻瓜照相机,以便把步步紧逼的灾难场景一一记录下来。但他不敢拍人,不敢拍“艾滋疑似”病人,只能拍照死亡村民丢弃的被褥、衣服等日常用品。越来越多的村民死于相似的症状,程向阳将其和艾滋病联想起来,也自然地将这和村民的卖血经历联系起来。
程向阳的担心很快被事实证实。化验结果显示,抽验的大部分村民感染了艾滋病。
当时后杨村有近4000口人,全村1/3的村民都卖过血。这个结论,使后杨村炸了锅。
2001年初,后杨村村民找到上蔡县卫生局的官员,质问村民大面积死亡,到底是什么病。卫生局的官员说“不清楚”。对于村民“因卖血感染艾滋病而死亡”的怀疑,官员甚至说:“谁让你们卖血的!”
通过正常途径向上面反映村民大面积死亡,已不可能。
“我们村民还能指望谁!”
“与其在家里等死,还不如起来奋争。”程向阳想。
在河南省内媒体群体失声的情况下,2001年8月,程向阳拿了打工赚的1000元钱,南下深圳寻找有胆量的媒体和记者。但是,找遍了深圳的所有媒体,还是没有一个媒体肯听他的诉说。
千里南下找媒体联系求救的希望,如同肥皂泡一样,冷酷地飘落了。
但从2001年底,苦难的后杨村,不经意地开始受到外来人的关注。
2001年9月里的一天,有村民告诉程向阳弟弟程东阳说:“记者来咱村了。”正在家里照看小孩的程东阳急忙找了过去,他见到一个背着各种相机的40岁左右的汉子,他自称叫卢广。
卢广,著名的自由摄影师,阳光聚焦图片网创始人。卢广的到来,似乎为这个一向被冷落的“艾滋村”带来了一线希望 村民们希望他能把后杨村的疫情报道出去,引起政府的关注。
村民们热情地把卢广邀请到他们的家里,拍病重的艾滋患者,拍艾滋孤儿的穷困生活……之后,卢广接二连三地到后杨村,还有附近的村落,都是程向阳兄弟悄悄联系病人,暗中安排的。
卢广的报道,使后杨村有了一点名气。但他的照片并没有给村民带来什么实际效果,许多村民开始拒绝,有的甚至开口要钱。于是,负责“接待”的程氏兄弟感到很大压力。
程向阳说:“有时,卢广也给村里的艾滋孤儿带来部分捐款,但受捐的孩子照着他给的地址寄的感谢信,都被打回。”卢广在附近的村庄拍摄时,垂危的病人家属向他索要500元,程氏兄弟去了,怎么说也不行,卢广不得不拿出500元解了围。
自卢广到后杨村之后,很多境内外的记者来到后杨村采访,但大多都是一去不复返,程氏兄弟对记者的采访感到莫名的失望。地方政府并没有因为媒体的报道,把后杨村列为“艾滋村”,给予必要救助。
程向阳告诉外滩记者:“我们村民还能指望谁!”
这也是后来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程向阳自己写书的初衷。
“指望政府救助的愿望彻底落空”
到2002年,近4000人的后杨村,至少有250名村民死于艾滋病,检测出的艾滋病村民近700人,全村失去双亲的艾滋孤儿26名,有400个孩子跟着单亲父母生活。
2002年2月,程东阳在家里办起一个学前班,收一些艾滋孤儿免费读书,取名为“关爱学校”。
但到2003年3月6日,邵店乡干部和村干部先后到来,让程家一个小时内把孩子情况统计出来,说是上级领导要来检查。程氏兄弟为这突发的“好事”高兴,因为这是他们第一次感受到父母官的“关怀”。但平时难得一见的“父母官”最后却将程家的办学许可证强行收走了。本文由倍 可亲网站在第一时间向北美华人播报.
2003年12月18日,吴仪视察河南艾滋村。长时间以来,备受艾滋病煎熬的后杨村,在吴仪到来的前两天内,学校突然退还后杨村的小学生每人96元、初中生每人130元,没有任何的理由和解释。
次日,上蔡县乡10多名民政、教育官员来到后杨村,强行把程家“关爱学校”的38个孩子分送回家,其中有5个孩子为艾滋病病毒携带者。
2004年1月11日,上蔡县有关部门以“擅自办校、设施简陋、没有操场、采光不足”为由,责令程家的“关爱学校”整改。第二天,“关爱学校”被迫停课。
程氏兄弟辛苦经营了三个学期的“关爱学校”,从此销声匿迹。
程向阳告诉记者:“上蔡县政府是要面子不要孩子,指望政府救助我们的愿望彻底落空。”
“我写的,和外来人的角度不同”
程向阳现在的名片上印着“艾滋病民间自由工作者”。
2004年1月,程向阳揣着几千元辛苦钱从北京回到后杨村。
回到上蔡的程向阳,悄悄地开始了自己那个伟大的计划:写书 全景记录河南艾滋村的背景、发展、现状和难以想象的未来。
但写书,对于一个农村的初中毕业生,的确勉为其难了。不过,目前程向阳的书已经写了10多万字。
在程向阳的笔下,仿佛回到了1990年代初期的河南卖血狂潮时代:泛滥失控的大小血站,“五湖四海”的以卖血为生的“铁血敢死队”,刁蛮、贪婪的血站工作人员,呻吟的艾滋村民,抬不动的棺材。他通过艾滋村民的口,感谢揭开河南艾滋村盖子的武汉教授桂稀恩,披露了“民间防艾第一人”高耀洁走进艾滋村的鲜为人知的感人内幕。
在程向阳的笔下,记录有“上蔡县死于艾滋病最多的人家”震撼人心的悲恸;讲述了“文楼村第一个被检测出HIV病毒携带的村民程东善”最初所遭遇到的冷落、歧视。书中描述了“无奈的村医”陈林,为了挽救濒临死亡的爱妻,把砒霜掺和到蒸馏水瓶里,注射进妻子的身体里,但依然阻挡不住凶恶的死神降临。
程向阳把自己的书名定为:《血怨》。他说,“卖血导致艾滋病爆发,我们村民恨谁?当然怨恨自己卖血,不然也不会得这个病,但我们卖血,这又该指向谁?”
程向阳承认:“写书对我来说是有难度的,自己能力有限。”但他觉得自己讲述的是艾滋村民原汁原味的真实感受,“我写的,和外来人的角度不同。”他自信地说。
现在困扰程向阳写书计划的最大障碍,就是经济上的掣肘。他告诉记者:“我现在连1元车费都要掂量掂量了。我的计划常常受到干扰,如果有人来抓我,我连逃的钱都拿不出。”
在采访归来的路上,记者接到程向阳的手机短信:“妥善处理好我的文字,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结尾加了35个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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