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杜: 在加拿大安个家--- 与蟑螂共舞的日子
【看中国报道专稿】刚在多伦多登陆的头一个星期,我们住在一个移民接待站里,白天所有的时间除了用来办各种登录手续,就是专心致志的找房看房,寻个安家的小窝儿。那时对多伦多不同社区有着不同的人文环境全然不知,也没有熟人指点迷津,只有傻傻的翻中文报纸,笸箩筛米似的一条租房启示都不肯错过,电话糖葫芦一样成串的打,斟酌着交通便利与否和房价高低。终于看准了一处似乎物美价廉,交通便利的两室一厅,连忙去看。房子在士嘉宝一个临街饭店的上面,是一个并排住着四户的单元房,我们看的那套收拾得一尘不染,房子里一股清洁剂刺鼻的香气使我坚信房主很认真的打扫过房间。这四套房子的主人是一个早年移居来的台湾女人,她本人并不住那儿。那女人眼角上扬透着尖刻,倒是笑起来还算春风满面,不至于难处,我们急着落脚就毫不犹豫的交了两个月的租金。当天晚上我们就搬进了新居,一家三口、四个行李箱和从接待站买来的两个旧床垫、一个小课桌就是整个的家。房子是空的,心里却是满的,盛着对未来无限的憧憬。邻居一个陌生的中国女人敲门,送了两个旧毯子给我们,说:你们才来,一定没有被褥,拿着用吧,没别的意思。我们虽然没有接受陌生人礼物的思想准备,看着她诚恳的面孔也就勉强收下了。这善良的女人名叫Jenny, 后来成了我最好的朋友。那两个毯子我到现在还舍不得丢,与其说是不愿浪费,倒不如说是不愿丢掉那番陌生却温暖的关切。那晚,我和先生聊天:“想不到咱们结婚六年了,家从中国转到欧洲又转到加拿大,半个地球都绕过来了,竟只有这四个箱子的家当啊!”虽然是自嘲,却并不觉得丧气,家当到底没办法金箍棒一样变小了装在耳朵里走到哪儿揣到哪儿,况且从无到有这种建设的过程,想一想都让人感觉兴奋,像是园丁播种的目的是为着收获一样,望着尚未发芽出苗而光秃秃的土地,心里有的是希望,怎么会沮丧呢?清早,我从透过单薄的窗帘射进房里的鱼肚白中醒来,视线立刻就被一个移动着的棕色小活物吸引住了,这东西停停走走在墙上散着步,目标却一点点接近我四岁女儿熟睡的面孔,女儿的小脸红扑扑的正好贴在墙上。我腾的坐起来,抓起一条毛巾向那虫子扫去,虫子飞到了墙角,突如其来的打击使它大惊失措,它疯狂的顺着墙角跑着,转眼就不见了。我躺倒在床垫上,心里纳闷,二楼怎么会有虫子呢?正想着,房顶上又有一只同样的虫子进入视线,大摇大摆的模样令我心生厌恶,警觉地四面看看,远处的墙边还有两只在爬,这可由不得我怒火中烧了,这房子怎么成了动物园了呢?我招呼全家起床,声明这房子里除了住着我们一家三口之外似乎还有一个另类大家庭。果然,我在厨房煎蛋,就有小股部队东一只西一只的在灶台四周游窜窥视,我浑身覆盖着鸡皮疙瘩勉强把饭弄好,胡乱吃了,就去敲隔壁Jenny的门。Jenny拉我进了她家就跟我坦白说,这幢楼整个就是一个蟑螂窝,因为楼下是个不卫生的饭店,我们来看房子的时候她特别想告诉我们别租这房子,可是没找到机会,这台湾女人是专门蒙这些大陆来的新移民,看房时喷了好多杀虫剂把蟑螂都逼回去了,所以当时看不到蟑螂,人一住进来蟑螂闻到人的活气就猖獗起来。加拿大虽然是有法律保护房客的,碰到这种事可以向有关部门申诉,可新移民刚落脚哪里有精神跟房主扯这种皮,精力时间金钱都耗不起,一般也就只好自认倒霉,还是赶紧再找房子是上策。Jenny说她再住一周就要搬走了,算满了只住了一个月,那房东倒还好说话,答应退她已经多交了的另一个月的房租。
我闷着头回了家,脑袋里只有两个字:蟑螂!蟑螂!蟑螂!怪不得那天闻到刺鼻的味道,原来是杀虫剂。天啊,这种从未目睹却早有耳闻的臭名卓著的脏东西至少要和我们在一起生活一个月啊!房子的电话还没接通,我跑到外面的公用电话去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会抽空来看看。我先生看我那一脸苦相,知道好洁成癖的我心里犯腻味,也只好劝我说:房租都交了两个月的,要不住满一个月只怕不现实,就将就这一个月吧,这一段就着手再找房子。我虽然没法子高兴起来,可一想到那扔给房东的两个月房租一千五百多块钱,也是满心无奈,暗暗的对自己说:别人住得来我也住得来!慢说是蟑螂,就是和老鼠同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记忆中那后来的一个月里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再没褪过。房东是五天以后才来的,手里拎着一个画着骷髅头的杀虫剂。她倒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一脸天真稚气的神情,假惺惺地说:怎们会有蟑螂呢?好古怪呀!我这里是最干净的了。又东看看西看看,怪我的垃圾桶没有盖子,孩子的零食没有放到塑料桶里去。我耐住性子不去撕破脸拆穿她,只告诉她家里有孩子不能老喷杀虫剂,如果蟑螂这么嚣张下去我们是一定得搬走的。她说,那可没道理,你们刚来加拿大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房子是你们自己看了的,要搬走钱也不能退。我说:你怎么退给Jenny呢?她说:她一个人带个孩子,我怕她以后付不起房租,安省不让撵没收入的房客,就巴不得她早走,所以退她钱。我说:你就不怕我们付不起房租,赖着不走?她说:你先生是电脑工程师,不是来了几天就找到工作了吗,怎么能付不起房租?我气得岔气,又不会吵架,就问:你就不怕我告你?我可是律师出身呢。她就一脸坏笑,说:你那中国的律师可不做数,你尽管告好了,我有好几个律师正愁没官司打呢。
气归气,日子还得过。因为要搬家,什么家具也不敢买,我就把两个床垫并起来,让女儿睡中间,让她远离蟑螂的侵袭范围。家里的食品全部放到冰箱里,连大米和面粉,牙膏牙刷也不例外。一天扔几次垃圾,决不让垃圾在家过夜。杀虫剂刺鼻的气味闻了让人头晕,用了一次就不敢再用,怕孩子中毒。蟑螂的家族于是坦然自在的在我们面前来去自如,风流潇洒。做饭的时候是我最紧张的时刻,饭菜的香味会诱使蟑螂倾巢出动兴奋异常,前后左右的墙上房顶上都会有蟑螂舞蹈队的大型表演,我生怕会有奋不顾身的勇士蟑螂扑进锅里赴汤蹈火,于是只好不停的盖盖子,炒出的菜跟煮出来的差不多,寡淡无味,倒是调剂了那时烦躁而紧张的心情。开始的时候我还一见蟑螂就手脚齐上,用蝇拍打,用脚踩,后来发现我得长出百十个手脚才能应付得了那个活跃而旺盛的群落,也就不再去费力徒劳,反倒和它们问长问短调侃两句,从中寻乐。诸如“你以为这么盯着我吃饭,我会分你一点吗,小算盘打错了!”“你们让开点,再不让开我就只好绕道走了!”说完就抱着女儿乐一通,女儿会问:妈妈你是不是和我一样很喜欢这种虫子?我就说:当然了,这是咱家不用花钱的宠物。在她那稚嫩的小脑瓜里,蟑螂是和小猫小狗一样好玩的动物,它们爬来爬去的模样给她带来很多好奇和兴奋,我哪里忍心用害怕和厌恶去破坏她那美丽的纯真?
找房真是一件辛苦差事。Jenny说要找干净的apartment最好还是找洋人的有管理员的大楼,还塞了几本多市租房的大小册子给我看。我就用铅笔勾勾划划圈了可能合适的房子打电话约时间去看房子。那年很热,正是七月阳光最毒的时候,奔波在多伦多林栉秸比的高楼大厦中,我一手领着累得走不动路的女儿,一手握着地图,嘴上讲着自己都听不大懂的英语,汗流浃背。有时为看一个房子要倒三次车,拖着女儿停停歇歇,前后花五六个小时。我的后脖颈子还被阳光灼伤,一年多颜色都退不掉。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临近市区的地方找到一处接近社区中心,图书馆,商店,学校,交通便利的高楼,立刻签了下月入住的合同。
台湾女人对我们已付的房租始终含糊其辞。搬家的那天,那女人尖着嗓门不退钱,我忍不住说:这种卫生条件完全不符合居住标准,房客一告一个准。你怎么能忍心用这种低级手段赚新移民同胞的那点辛苦钱?于心于德,何忍?那女人终究是商人,无仁慈之心,执意不退。我先生丢了两句软话,总算拿回了三百元。我们与蟑螂共舞的日子最终以一个月一千贰佰圆的高房租而告终,一个月来精神上肉体上的高度紧张和被同胞愚弄所引发的伤感则是金钱所无法衡量的。
那登陆的头一年,我们没有车没有房子,住在一幢三十层大楼里的三层楼上,楼里进进出出的都是带有各种口音的新移民,肤色也黑白黄混杂。厨房壁橱里还是偶见蟑螂的死尸,楼前楼后的草坪上常有纸屑和易拉罐随处可见,公共汽车上有人把泥泞的脚搭在前座的后面,这虽然和我想象中“世界上最适合居住的地方”大相径庭,但头顶上那蓝的清澈的天和白的纯粹的云,居民区里三步两步可见的绿的冒油的草坪还是一下就使我漂泊的心有了要着陆的欲望,在加拿大安个家的决心便是那时下的,旷日持久的“家居建设”从此拉开了序幕。一套崭新的家具和锅碗瓢盆添进了空荡荡的两室一厅,像模像样的小日子就那么过了起来。对新生活的幻想虽然还只是一张底片一样在自己的心里面模糊着,却满怀着希望。盼望有一天拿出来冲洗曝光,变成清晰明亮的照片,树是树,云是云,人是人,才会踏实安稳。那张照片里该有稳定的收入,平静顺遂的生活,温馨快乐的家庭,那是一个和和美美又平平淡淡的百姓人家的生活。没想到这底片一模糊就是几年。有拼,有累,有怨,有哭,终于可以微笑面对相对稳定的生活的时候,回首望去,才发现 那拼、那累、那怨、那哭原来都在低调中闪着一圈高调的希望之光, UFO似的带着自己的心向难料的未来疏忽飞逝着。
人没了希望,就像肉体没了灵魂,饭菜没了香味,文章没了思想,婚姻没了爱情。有着希望,什么苦不能熬,什么累不能受,什么罪不能尝呢?与蟑螂共舞的那段记忆虽然还会常常在我记忆的天空中流星一样的划过,但已渐渐淡漠。想想那些和蟑螂共舞的日子不也是在掐着指头算记和它们告别的日子不远了的希望中过来的吗。人竟是这样一种弹性的动物,在希望之灯的指引下,屈伸自如,来去洒脱。看着走过的脚印,忍不住摇头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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