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前,母親的相冊裡珍藏著一張發黃的老照片。照片上一個天真純潔的少女,身穿一件淺色花布襯衫,素雅潔淨,一雙大眼睛明亮清澈,兩條大辮子垂在胸前,靦腆地微笑著。每次看到她,母親眼裡都會泛起淚花,用手指輕輕地在她臉上摩挲,長吁短嘆。
她是我的表姐玉華,她母親是我大娘。我只是在照片上見過她,我對她的記憶是一個淒慘的故事。她早已不在人世,離開時她只有十七歲。
事情發生在1964年。那一年,秋天來得格外早,入秋以後,細雨綿綿,冷風吹過山谷,嗚嗚的響。蒼黃的天底下,遠近那些已經收割的稻田,谷樁浸泡在水裡,光禿禿的山峰映照水中,沒有一絲活氣,張家溝顯得格外冷清、落寞。
天還沒亮,大娘正準備起來做早飯,突然聽到柴房裡轟的一聲巨響,沉悶而沈重。她感覺不好,趕緊衝了進去,一進柴房,只聽她呼天搶地的喊了一聲:玉華!就天旋地轉地倒了下去。
左鄰右舍聞訊趕來,眼前的情景叫人瞠目結舌,慘不忍睹:柴房裡滿地是血,就連靠牆堆放的柴垛上,也噴灑著鮮血。玉華竟然拿刀抹了自己的脖子!她仰面倒在地上,頸項割去了一半,秀麗的臉龐歪在一邊,鮮血還在地上汩汩流淌,辮子耷拉在血泊中,微睜著雙眼,已經氣息全無了。
2、
玉華是大娘最小的女兒,那一年她剛滿十七歲,已經出落成了一個清秀高挑的大姑娘。姐姐們都出嫁了,兩個哥哥也娶了媳婦,自立門戶,就她和母親住在老宅裡,相依為命。
頭天下午,忙完了地裡的活,玉華對母親說:媽,那些鐮刀砍刀都鈍了,該磨了。說完就去把家裡大大小小的刀具清理出來,坐在磨刀石前狠命地磨了起來。
她手握刀柄,向前傾斜著身體,一前一後很專注地磨著,一把又一把。汗水濡濕了鬢角的頭髮,順著緋紅的臉頰流淌,她全然不知,似乎什麼都沒想,又似乎什麼都在想。磨完一把,就拿起旁邊的竹子削一下,仔細觀察刀鋒,直到鋒利無比,削竹如泥,才滿意地放在一邊。大娘叫她歇一會兒,她說:我多磨一些放在那兒,夠你用一陣子。
那晚,她早早洗了睡了。
凌晨四點,她就起床了,找出那件存放在箱底的素花衣服穿上,那是她唯一的襯衫,也是她最喜歡的一件衣服。在我們家的相冊裡,她就穿著這件衣服,永遠對我們微笑著。她就著昏暗的煤油燈,把辮子扎得一絲不亂,對著鏡子,她看了自己最後一眼:鏡子裡,一個乾淨整潔姑娘,正拿一雙美麗的大眼睛凝望著她。
她沒有一絲留戀,從容地轉身走進廚房,挑起水桶就出門了,她早就想好了,今天要把所有的水缸灌滿。大娘聽到她來回跑了幾趟,心痛,在屋裡說:夠用了,別再擔了。她應道:多擔點,夠你多用幾天。
大娘甦醒過來,看著血泊中的玉華,慢慢地給她清洗臉上和身上的鮮血。她不明白,剛才還在應答自己的女兒,怎麼才幾分鐘就陰陽兩隔了?但是,始終聽話的靦腆的女兒確是死掉了,這是真的,她就躺在自己面前,有她逐漸冰涼的身體為證。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怎麼會拿刀抹向自己,義無反顧地堅定赴死?
3、
大娘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了她的真命天子。
大娘的家在風景秀美的鶴鳴山麓,那條山溝叫李家灣。李家灣背靠仙山,常年雲蒸霞蔚,物產豐饒。大娘家有十幾畝田地,父母一天到晚在地裡辛苦耕耘,還在附近小鎮上經營著小生意,在山裡也算過得去的人家。
也許是氤氳於山間的雲霧滋養了大娘,她長得很美,是李家灣出名的美人。她白裡透紅,俊俏的臉蛋上,一雙藍幽幽的大眼睛波光閃閃,就像高原上的一汪湖水,清澈動人,加上挺拔小巧的鼻樑,讓她的面貌與眾不同,自帶異域風采。她讀了私塾,又在縣城裡念完了高小,有幾分文化,在鄉下待字閨中的姑娘裡,她是許多鄉紳眼中理想的媳婦人選。
上世紀三十年代中期,一名張姓男子突然闖進了她的生活。那位張先生住在離大娘幾十里外的張家溝,是位教書先生。陽春三月,他和朋友們一起去李家灣打獵,在森林裡打得一些野物,路過大娘家,便進來討口水喝。無意之中,他遇到了這位姑娘,人面桃花相映紅,大娘俏麗的容顏,深泓一樣的眼睛,讓他一見傾心。「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回去以後,即托媒人前來提親,送來許多禮物,還奉上他的書信。在信中,張先生用娟秀的字跡向大娘娓娓訴說心中的愛慕之情,這讓略知詩書的姑娘感動不已,立即向父親表示,自己願意嫁給張先生,那年大娘十六歲。
張先生早年間在劉文輝手下當過兵,擔任文職,駐守西康省多年。劉文輝在西康做省長時,非常重視教育。西康地域遼闊,交通閉塞,經濟和教育都很落後,劉文輝主政以後,為了振興西康,興辦了各類學校培養人才。他用各種方法鼓勵藏人子弟入學,不惜重金修造學校,他有一「名言」是:「政府的房子比學校好,縣長就地正法。」劉文輝「勤儉為政,傾囊興教,開化民智,建設桑梓」的理念,給了張先生很大的啟發。
受長官劉文輝的影響,張先生回鄉以後,用盡家裡所有的積蓄,也辦了一所小學堂。張先生信奉孔子的理念,推己及人,仁愛待人,因材施教。鄉鄰的孩子,他都動員來讀書,交不起學費的,不但學費全免,還包吃一頓午飯。有升學到成都讀書的,他也盡力接濟。那些年,因為張先生的善舉,貧窮的張家溝,走出了好些讀書人。
結婚以後,倆人情投意合,相濡以沫,商商量量過日子。孩子一個接一個出生,開銷增加,張先生感覺經濟上漸漸入不敷出,捉襟見肘。他就一邊教書做校長,一邊投資做生意。早年的經歷,讓他對西康很熟悉,他又去川西高原跑馬幫,把成都平原的茶葉絲綢帶進藏區,再販一些玉石蟲草之類出來。天長日久,家境日益見好,有了積蓄,張先生又購置了一些土地和商鋪。
一晃過了十幾年,他們養育了六個子女,日子過得富庶而平靜,張先生也成了富甲一方受人尊敬的鄉紳,大娘很滿足。
4、
1950年,平靜的日子被歷史的車輪碾成了碎片。世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大娘家失去了所有的土地和財產,房屋被農會分了以後,一家人住進了豬圈旁邊偏房。張先生對她說,沒有關係,只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有幾塊薄地,日子總能過下去。
他們沒有想到,很快就開始了清匪反霸、鎮壓反革命的運動。張先生的夢想就像肥皂泡一樣破滅了,他因為在西康省當過兵,被懷疑利用學校組織策劃暴亂,首當其衝被抓了起來,關進大牢沒幾天就判了死刑。當時槍斃人叫做敲砂罐,有的槍手會在子彈上膛之前,把子彈摩擦一下,然後再對準人頭,一槍下去,人頭立即開花,其狀慘不忍睹。
大娘不敢去刑場,也不讓孩子們去。天黑以後,她叫上大兒子,悄悄去尋丈夫。張先生靜靜地躺在山坡上,頭歪在一邊,臉已變形,睜著雙眼,茫然向著青天。大娘知道丈夫死不瞑目,他何嘗組織過暴亂,卻被無情冤殺,百口莫辯。大娘只能強忍悲痛,輕輕撫下張先生的眼瞼,小心捧起流落在草地上腦髓,把那白花花的腦髓輕輕放回張先生的頭顱,用布條包好,這才和兒子一起把張先生抬回了家。
她找來針線,縫好張先生的頭皮,給他擦洗乾淨,穿上整潔的長衫,盡量恢復丈夫平日的模樣。清晨,她和孩子們一起,把張先生埋在了屋後的山林裡。連同張先生遺體一同埋葬的,還有她的青春和歡樂。
5、
張先生被鎮壓時,大娘的大女兒才十三四歲,玉華最小,剛滿三歲。1952年,母親回老家探親,去看望大娘,見她一人拖著六個孩子艱難度日,家裡一貧如洗。孩子們都輟學在家,幫著干農活,母親和大娘商量,把她家大女兒帶出來繼續讀書,好歹讀個中專之類的學校,有了工作也好幫襯家裡。就這樣,母親帶走了老大玉輝。
那些年,運動一個接著一個,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消滅了張先生一類的地主,農民分了田地,成為土地的主人。接著,1953年就進行了農業合作化,鼓勵農民走集體化的道路,農民拿到手的土地,還沒有焐熱,又交給了集體。後來,又掀起了熱火朝天的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運動。在運動的漩渦裡,大娘和她孩子們,頂著地主家庭的帽子,忍受著監督和歧視,掙紮著生活,兒女們日漸成長。到了60年代初期,玉華的兩個姐姐出嫁了,兩個哥哥也各自成家,獨立門戶,離開了大娘。
在玉華的記憶裡,她的童年沒有快樂,只有飢餓與貧窮,還有鄉鄰的白眼。從記事起,她就過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生活。愛美的她,從小只能穿哥哥姐姐穿破的衣服,補丁上面還是補丁。
然而,五、六十年代又是一個充滿激情、崇尚理想的年代。共產主義的理想、一次又一次的運動,讓許多年輕人心靈激盪,熱血奔湧,總覺得要做點什麼,才無愧於這個驚天動地的時代。
過了災荒年,生活日漸好轉,玉華轉眼十五歲了,生活經歷的磨難,養成了她倔強的性格。玉華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渴望自己有一天能夠擺脫地主家庭的陰影,堂堂正正地生活,理直氣壯地嫁人。
那年月流行一個口號: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她聽進去了。這個口號給了玉華追求進步的勇氣,她用心寫了入團申請書,鄭重地遞交給了團支書。
在生產隊裡,她積極表現,遇到髒活累活,她都衝在最前面,從不計較工分和得失。農忙時節,白天,她像一個大寨鐵姑娘,栽秧子、打穀子、踩水車,什麼都搶著干;晚上,隊裡開會,她早早到場,佈置會場,收拾桌椅板凳,總是很晚回家。一季莊稼下來,她晒黑了,瘦了,累得渾身筋骨痛,散了架似的。但她無怨無悔,心裏很踏實,總覺得她所做的一切,團組織都看著。
玉華真誠地用行動向組織靠攏,但在強調階級鬥爭的環境下,無論她怎樣表現,她依然是地富反壞右子女,不被認可。申請書遞交了兩年,眼看著身邊的夥伴,一個又一個成為了光榮的共青團員,自己的申請卻石沉大海,杳無音信。玉華感到非常迷茫,也很困惑,每每和團支書擦肩而過,想問個究竟,但看到的卻是一種冷漠的眼神,好容易鼓起的勇氣,又瞬間消失。
這一年,農村又轟轟烈烈搞起了四清運動,大娘那抹不掉的地主婆身份,再次成了隊裡批判鬥爭的對象。面對這樣冷酷的處境,拚命幹活的玉華,變得更加沉默了。
五一節,團支部公布了一批新團員名單,國慶前夕,又公布了一批,兩批名單裡都沒有玉華的名字。
玉華感覺自己就像一葉扁舟,漫無目的地在海上搖曳飄蕩。四週一片混沌,她的人生沒有目標,也沒有一絲光亮,對這個永遠不給她希望的人世,她已了無牽掛,完全絕望。既然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最好的解脫便是離開這令她傷心欲絕的人間,走向黑暗中那個可以收留她的世界。
於是,她決然地走了,走得那樣讓人深感痛心,又那樣悲壯慘烈。
看著香消玉殞的女兒,大娘肝腸寸斷,她強忍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痛,把女兒埋在了張先生的墓旁,以使父女相依為伴。
十七歲的玉華就這樣走了,她留給這人世的,就只有照片上那靦腆的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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