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7日,山東省泰安市的宣傳標語(圖片來源:NOEL CELIS/AFP via Getty Images
【看中國2023年1月17日訊】我的爺爺因為新冠去世了。
2023年1月12日,是爺爺火化的日子。那天很冷,六點半出門的時候,外頭下起了連綿不斷的小雨,我和父親母親沒有打傘,淋著雨走到祖屋面前的時候,從外面能看見一片立起的黃色竹圍欄。
我抓著媽媽的手,被媽媽牽著帶進了祖屋的大廳裡,前廳裡站了許多人,零零散散地圍聚在那面竹圍欄的前後。我跟在父親身後,往前走了一步。
爺爺的腳藏在半包的竹圍欄後頭,往前多走一步就能看見。
那雙腳似乎成為了長在我記憶裡的一塊疤,如今回想起關於爺爺的一切,首先記起的,一定是那雙腳,以及圍繞在那雙腳周圍的,或近或遠的哭聲。
我一直垂著頭,直到聽見有人哭著喊,「七點了,靈車來了。」
哭聲一直存在著,從祖屋,一路延續到殯儀館裡。
這是我第一次去殯儀館,車子停在館門口的時候,面前大擺長龍的車隊、擁擠不堪的人群和指揮人員迅速入館的工作人員,通通令我產生了一種劇烈的割裂感,在我的認知內,殯儀館是冷清的,是如當時正在下的那陣雨一樣。
但那天的殯儀館,哭聲滔天,放眼望去,四處黑壓壓的一片,都是聚集的人群。
爺爺從靈車上被推下來後,我們被工作人員告知,需要在此排隊等候,因為前面還有兩位要火化的在排隊。
在我們等待的過程裡,後面又來了兩輛推車,其中有一輛經過我們身旁的時候,我似乎聞到了一種奇怪的腐臭味。我拉了拉媽媽的衣角,有些疑惑的問媽媽,「那是什麼味道?」
媽媽告訴我,那是老人的遺體存放過久,沒有入冰棺保存,也沒有及時送來火化後產生的屍臭味。
——「為什麼不入冰棺?」
——「別說冰棺了,醫院的床位都不夠了。」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告訴父親,以前的殯儀館,每天送來火化的遺體只有七八具,但這半個月來,每天都是幾十具,昨天更是多達八十多具。
聽到這些話,我有些發愣。
8點10分,有工作人員過來提醒我們,可以過去了。
車子,被人推著跑動了起來。寫下這段話的時刻,我很努力地在腦海中回想那一刻的場景,卻只記得姑姑突然尖著嗓子,喊了一聲「爸爸——!」那一聲過於淒厲,像是一桿槍打在了沉默的平原上。
從排隊等候的地方,走到焚化爐前,大概不到100米的距離,我們卻彷彿走了很久,也跑了很久。推著爺爺向前跑的時候,我聽見周圍的人都在喊「爸爸,您要進火爐了!快跑啊爸爸!快跑!」
爺爺怕火,生前對爸爸說過,他怕火化,一直希望能土葬。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親人的離去,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死亡的意義,在過去的二十一年裡,死亡於我,似乎一直是一個有些遙遠的、模糊的概念。
死亡是什麼?
如今提到死亡,我的眼前似乎只會出現一個畫面——
爺爺被推進焚化爐的那一刻,一扇鐵門,將他和我們,永遠地分隔開來。鐵門內的滾滾紅火,和門外跪倒在地上的我們,永遠無法再次相見。
在門外等候的那半個小時裡,我抓著母親的手,沉默地靠在一旁。
哭聲仍然在耳邊或遠或近的迴盪著,火化處的大門口,站著一排和我們一樣,在此等候的人。他們與我們一樣,抱著一張遺像,拎著一個骨灰盒,呆呆的在此等候燒透了的骨灰。
那天在門口等候的時候,我看見了許多張黑色的遺照,有40歲左右的中年人,有60歲的父親,甚至還有年輕的、20歲的女孩。
令我印象異常深刻的,是站在一側的三個女孩兒,聽她們話裡的互相稱謂,這似乎是三姐妹,領頭的大姐一直跪在地上哭,說父親走的突然。
——「沒有了爸爸,我該怎麼辦?」
兩個從外地趕回來的妹妹抓著姐姐的臂膀,口罩歪著,臉上的鼻涕和眼淚淌在那裡。
那樣空洞的眼神,黑漆漆的,望著遠方卻再也尋不回離去的親人的刻骨的悲傷,卻在這裡連成了一片海洋。
爺爺的骨灰送出來以前,有另外一位老人的骨灰先推了出來。
工作人員拿著掃把和簸箕,將那位老人的頭骨、胸骨、與其他部位的骨頭依次掃入黑色的鐵盒中。
但在將骨灰倒入骨灰盒之前,那位工作人員的一個舉動驚呆了我——因為他突然舉起了鏟子,用鏟子的背面,對著鐵盒裡的頭骨碾了下去,直到壓平、壓實。
鐵盒裡的骨頭全部被碾成了細碎的白色粉末,那些粉末被工作人員用掃把攏到一起,倒入了一旁敞開著的骨灰盒裡。
我抓著媽媽的手,很小聲地問了一句:「媽媽,他們為什麼要用鏟子這樣壓別人的頭骨…」
媽媽回頭看了一眼,湊過來對我說,「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們的骨灰盒很小。」我順著媽媽的視線望過去,突然發現,那個立在地上的、被紅布包裹著的骨灰盒,似乎真的有些小。
但大一點的骨灰盒,一般是取一塊完整的木頭掏空做的,所以會比較貴,但並不是每個家庭都能買這麼貴的骨灰盒。
如果骨灰盒不夠大,完整的骨頭放進去以後,就會把蓋子頂起來,所以為了能把骨灰都完整地倒入骨灰盒,他們需要把骨頭壓實。
那個賣骨灰盒的商家和爸爸是朋友,他說最近賣得最好的骨灰盒,其實是幾百塊錢的樟木做的。
回家後,我和朋友說起這件事,我說當時站在那裡的時候,我感到很惶恐,那一鏟子壓下去的一瞬間,有些東西似乎也壓在了我的胸膛上,我想這太沒有尊嚴了,可媽媽卻對我說了一句話,她說:「很多人活著都沒有尊嚴,死了還要什麼尊嚴呢?」
捧著骨灰向外走的時候,雨已經停了。
我和媽媽走在後頭,哭聲在我們身後,遠遠的,沒有追上來。
快走到殯儀館側門的時候,有工作人員朝我們招手,說快點出去,要關門了。
如今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依稀記得當時那位工作人員的態度,似乎是有些不耐煩的。但這種不耐,似乎卻散落在了殯儀館的各處。在火化處的門口,我親眼見到,一位負責火化的工作人員一邊提著鏟子,一邊從兜裡點煙,點燃煙以前,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
但在他的腳後不到1米的地方,是一位年輕父親的遺像,和骨灰盒。
在這裡,死亡似乎是最稀鬆平常的一件事,隨著人的實體化為一縷青煙,最後落到地上,似乎就只剩下了一堆白骨。
在這裡,人被推進焚化爐,人被燒透了成為一具白骨,人成為一具白骨後被那只掃過無數人的骨灰的黃色掃把掃入骨灰盒的過程,就像是上了油的齒輪在機械運轉著,成為一種已經習以為常的秩序。
在秩序之下,人的痛苦,人之間的差異,人與人之間被死亡改變了模樣的東西,最後似乎都成為了觸及死亡時的一聲尖叫與一場痛哭,在哭聲之外,殯儀館裡那只巨大的煙囪仍然在不斷地升起新的滾滾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