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國際人權宣言紀念日,包括一對母子在內的10名「反革命」被處決。圖為文革期間,中共處決「反革命」。(網絡圖片)
又一個四十週年紀念日到了。
人生苦短,從呱呱墜地到遺體告別沒幾個十年,逢十紀念一生中大事,自然而然成了一種無奈選擇。
所謂的紀念,作為年屆古稀的草根老者,無非只能是敲幾行文字,再現一下當年火紅革命年代的血腥場面;紀念的目的,也不過是在當今掩埋歷史的時尚中,希望已經遺忘者,正在遺忘者,包括未經歷過那段血腥歲月的後人們,都能記住歷史上這個滴血的日子——1970年的12月10日。
這一天,是南京在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中,第四批集體處決「現行反革命」公判大會召開之日。
那個下午,南京五臺山露天體育場又一次席地坐滿了看客,按最保守估計,至少有十萬之眾。有了以往公判大會的示範,誰都清楚公判大會意味著什麼,大會開始前那一小段時間,人們像如今探討股市行情一樣預測今天要殺多少個,不少人一面貪婪地嗅吸空氣中的血腥味,一面急不可耐地翹首以待死刑犯出場。嗜血,早就成了革命的時髦。
不過,如此眾多的看客中,有兩點絕大多數人都沒想到。
一是12月10日是國際人權宣言紀念日。對8億中國人來說,還根本不知道世界上絕大部分民主國家根據聯合國憲章精神,早在20年前就已聯合簽署了國際人權宣言,今天正是國際人權宣言發表20週年紀念日,而宣言的核心條款是「人人有權享有生命、自由和人身安全」。
在場者當然有人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端坐在主席臺上、手握生殺大權的專政者們就清楚。精心挑選這個日子召開公判大會殺人,正出於他們獨具匠心的安排。
還有一點令看客們沒料到的是,在即將被五花大綁押上審判臺的死刑犯中,將會有一對母子,他(她)們將因「現行反革命」罪同時在今天被處決。古今中外數百年來,尚未有過同時處決母子政治犯的先例,參加今天的公判大會,在場者都成了大飽眼福的「幸運」觀眾!
這對母子,正是我年僅26歲的摯友李立榮,和他六十歲的老母林舜英。
母子罪名雷同:猖狂進行反革命活動,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惡毒攻擊社會主義制度……。
十年之後,南京市中級法院給這母子二人的平反結論也一樣:「經查,所謂反革命活動,並無事實,應予否定。所謂攻擊言論,主要是對林彪、『四人幫』倒行逆施不滿,只是其中說過比喻不當錯話。因此,原以反革命論處顯屬錯判。」
平反後,母子二人的經濟補償也分文不差——每人750,合計大洋1500元整。
公判大會開始後,宣判的首案就是林舜英母子。由於事先都不知道即將面臨槍口,在聽到判決的那一剎,母子二人發了瘋似地掙扎著想喊什麼,但那根套在頸子上的繩圈,立即將他們在人世被迫發出的最後吼聲勒回了胸腔。
這根Q形繩圈,至今仍然當作革命傳家寳在繼續沿用,當年柬埔寨波爾布特,如今的金家父子,也都愛用這種MADE IN CHINA原創專利。
當然,也不是所有革命領袖都有這個愛好,我在一篇文章中看過一個小故事:以嚴厲鎮壓反革命著稱的古巴費德爾・卡斯特羅在接受奧莉亞娜・法拉奇採訪時,後者曾提到某些國家在處決政治犯時會用繩圈勒住喉嚨不讓其發出聲來,當時卡斯特羅撇了撇嘴:「我們從沒這樣做過,那太過份了!」
是日下午天日晦暗,寒風挾著淒厲的警笛迴盪在南京城的上空,會後長達十公里通往刑場的遊街示眾途中,有幾十萬人沿街列隊觀摩。出於中國傳統的好奇心,人們都伸著腦袋想看看第一輛刑車上這對同赴刑場母子的面孔,但均未遂願。原因很簡單——他(她)們的腦袋早被繩子勒得「低頭認罪」,之所以還能勉強站立,全賴身邊幾位彪形大漢的「大力扶持」。留在人們印象中的,只有插在母子頸中高高的亡命木牌,以及林舜英在寒風中飄拂不定的滿頭白髮。
下午四時許,南京水西門外鳳凰西街盡頭拐彎處的刑場響起了一排槍聲。包括林舜英、李立榮母子在內的10位「現行反革命」,當場飲彈斃命。
兩小時後,10位活生生的「現行反革命」全部在火葬場化為白森森的骨灰。沒人認領,沒人掩埋,沒人過問,沒人知道去向。
隨著時光流駛,當年的鳳凰西街刑場,如今早蓋滿了高層建築,當年的清涼山火葬場,現在成了「國防園」。經濟的表面繁榮,已抹平了當年罪惡的痕跡。
八十年代之後,我有了去刑場舊址憑弔亡友的自由,為此我多次去過那裡。某個夜晚,當我蹲身點燃帶去的紙錢時,一陣突然而至的怪風將紙灰夾著火星旋得漫天亂飛,我猛然悟出此地冤魂太多,我手中這薄薄一沓紙錢,實在不敷他們分享,我趕忙凝神禱祝:「安息吧,兄弟姊妹叔伯嬸姨們,不是所有人都忘了你們,我不是來了麼?」語畢,那風竟倏然消逝。
我也去過「國防園」,當我看到陳立在空場上的大炮時,不由想起亞瑟臨刑面對槍口時對士兵們的那番話:「輪到我們收拾你們時,將用大炮代替你們手中這半打破舊的馬槍!」這段慷慨陳辭曾令我心潮澎湃好多年,可後來我終於明白:報復,真能解決一切問題嗎?我撫著冰冷的炮筒,突然老淚縱橫。
我在勞改隊中看到李立榮母子判刑佈告是在他們遇難的三天後。判死刑的都有照片,臉上無一例外打著紅叉叉。那張佈告左上第一是林舜英,第二是李立榮,我記得緊鄰李立榮的是位漂亮的姑娘,她的姓名我已忘掉,只記得處決時年方25歲,罪狀之一是「用極為惡毒的手段污辱偉大領袖」,且「歸案後態度極為惡劣」。這兩個「極為」,使我永遠記住了這位年輕美麗且又堅毅剛烈的姑娘。四十年後的今天,我在此謹向這位親愛的異姓妹妹奉上深沉的悲悼。單憑你能和我那位異姓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時一道死於那場瘋狂的戮殺,你同樣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就在林舜英、李立榮母子同遭處決的當時,作為八大革命樣板戲之首的電影《紅燈記》,正在全國影院熱播。同樣是一對母子,同樣姓李,同樣是母子同被處決,何等富有戲劇性!何等出色的巧合!略有不同的只是,愚蠢的日本鬼子竟然沒想到在李玉和母子的頸子上套一根繩圈,非得讓他們從容不迫喊完一長串口號後才開槍。如此笨蛋民族,如此笨蛋軍隊,難怪要以失敗告終!
整整四十年過去了。四十年前鳳凰西街刑場槍聲響起之時,劊子手們恐怕無一不認為這種無法無天的暴行很快就會被歷史的塵埃所湮埋,誰也不曾料到二十年後會出現一個叫「英特網」(Internet)的怪物,正是這個「活該千刀萬剮」的「英特網」壞了事,將他們力圖掩埋歷史的如意打算化成了泡影。也正是通過「英特網」,林舜英、李立榮母子的不幸遭遇得以越過重洋讓異國他鄉的人們得以瞭解中國「文革」冰山的一角。
我的《南京慧園裡6號的母子冤魂》發表後,收到很多包括來自美國、法國、英國、瑞典、日本、臺灣和國內網友及讀者們的Email,他們除對李家母子的不幸遭遇深表同情外,無一不對毛共時代的血腥暴行表達了極強烈的憎恨。人在做,天在看,總有人不願老天看到自己的惡行、醜行、獸行,並千方百計地掩飾現行罪惡,毀屍滅跡歷史罪惡,但是有老天布下的這個遍及地球的英特網,他們的一切掙扎都是徒勞的。
在致我的郵件及數量相當可觀的跟帖中,眾多網友們感情色彩強烈的文字進一步堅定了我的信念——靠殺人是消滅不完思想異端的,殺人,只能激起更多的仇恨;靠監獄是關不盡所有嚮往民主自由者之身的,監禁,只會燃起對民主自由更強烈的追求;靠封鎖恐怕就更蠢了,任你金盾銀盾,焉能抗住智慧女神雅典娜的真理之矛?縱有銅牆鐵牆,要想藉此能阻擋億萬翻牆者們的進出自由,那只能是絕望的蠢舉,徒為笑料而已!
1941年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著名的「四大自由」演講中最後一條是「免於恐懼的自由」,其實,這不僅僅是針對民眾百姓而言的,對依靠殺人來維護政權的統治者們又何嘗不是如此?殺人者的恐懼,往往更甚於被殺者的恐懼,殺人越多,恐懼越大!殺人越久,恐懼永存!劊子手們殺人後的精神收穫,除了恐懼還是恐懼,此外別無它物。從殺人的第一天開始,恐懼就與他們終生結緣,無法消弭。他們比誰都懼怕冥冥之中的報應,每一分鐘都在擔心復仇女神的突然光臨,儘管如此,該來的都會來,一切都避免不了,那只是個時間問題。
「青山關不住,畢竟東流去」。四十年後的今天,好歹我能在此公然祭悼死去的朋友了,而四十年前的今天,我像隻關在籠子裡的老鼠,吱都不敢吱一聲。過了年我就是出七奔八之人了,我的健康狀況也許等不到十年後再寫「五十年祭」那一天,不過我對未來的一切充滿信心。
馬太福音裡寫道:「一粒麥子活著,仍舊是一粒,若是落在土中死了,就結出許多粒來。」在一個相對漫長的等待之後,地下的麥子終於在民主、自由、人權全球大氣候的影響下逐漸破土而出,結出了血色的經驗之花。這片土埌由於浸血過多已形成了板結,其中的殘血也許還要有一段降解過程,但這個日子肯定不會遠了,當每一粒麥子都「結出許多粒來」之時,也正是半個多世紀以來一切罪惡大白於天下之日。到那時,燦爛的陽光才能照耀這片大地,到那時,才能真正告慰我摯友李立榮母子,還有那位25歲遇難的異姓妹妹,還有千千萬萬自1949年以來慘遭殺害的前輩、同輩乃至後輩們。
是為祭。
《南京「12・10」公判四十年祭》
──方子奮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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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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