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穿長衫的父親是這樣餓死的(圖)
1958年,中共在全國搞大躍進,辦人民公社大食堂,結果造成大飢荒。(網絡圖片)
今天是我重返飲馬農場的最後一天,明天就要去小宛農場。
我是1965年到河西走廊西端的小宛農場上山下鄉的,在老四連當農工。那是1970年吧,我們的連長調至飲馬農場的商店當主任,他把我也調過去了,在飲馬農場的商店當售貨員。
由於是最後一天的滯留,吃過晚飯之後,我特別地在場部走了又走。直到夜色四合,我才回到招待所。我剛推開招待所接待室的大門,有個人忽地從沙發上站起來了,喊了聲梁會計。我知道他是在叫我,且口音有點熟悉,但一時間卻沒認出他來。我說,你是……
我是何至真呀。
啊,我想起來了,他是農場機耕隊的機務員,開拖拉機的。我說,你怎麼來了?他說,我來看看你呀,聽說你來了。
我很感動,拉著他上了樓進了我住宿的客房。沏好茶之後,我說,我當再也見不到你了。人們說你調到黃閘灣的變電所去了,離這兒十幾里路呢。
他說,我是聽我們所長說你來了,趕來看看你。我真是很感動……我們聊起了籃球,聊起了朋友,家庭和兒女,我問他:這些年常回家嗎?他回答:一次也沒回過。
我很驚訝:怎麼一次也沒回過?
你知道的,我家沒人了。
我點了點頭:知道知道。沉默片刻,我又說,親戚總是有幾個嘛。
不來往。我不願和他們來往。前幾年有個叔叔寫信來,說要來看看我,問我坐哪趟車怎麼走,我沒回信,撕掉了。
怎麼呢?
我挨餓的時候,需要人幫助的時候,他們到哪裡去了?
我靜了一會兒說,至真,你一次也沒認真跟我講過你的家庭。
我跟誰也沒講過。那些傷心的事,我不願講,也沒人願意聽。
誰不願意聽,是你不願講的。都老了,還想在心裡埋一輩子,跟老朋友都不講嗎?
是老了……他嘆息著說。這幾年我的思想也有點變化,曾經想過把過去的事給孩子們講一下,起碼叫自己的後代們知道一下我受過的苦。我也給他們講過,可他們不愛聽。今天你要是想聽,我就給你講一下。
就從我父親講起吧。我們這些從河靖坪來的孤兒,父母都是死光了的。當然,一個人和一個人的死法不同。
我父親1958年去了皋蘭縣當民工,大煉鋼鐵。那時候不是大躍進嗎,要大煉鋼鐵。定西地區的多數縣沒鐵礦,沒煤,全地區的民工都集中到皋蘭縣和靖遠縣去煉鋼。光是通渭縣就去了一萬七千民工。1959年春天,煉鋼失敗了,我父親說過,就煉了些黑黑的焦炭疙瘩,就停止了,放回來了。放回來也不叫閑著,又派去修白(銀)寳(積山)鐵路,直到1959年夏季才又放回家來了……
不對不對,不是放回來的,是我母親沒了,我父親跑回來了,他不放心我和我妹妹。我們家三個孩子,我最大,1947年生的,還有兩個妹妹。
我母親是這樣沒的:1959年春天公社食堂就沒糧了,就天天喝糊糊,到夏季,食堂乾脆就喝清湯。你可能覺得奇怪,夏季小麥下來了,怎麼沒糧吃了?都叫大隊拉走交到公社去了,說是交徵購呢。徵購沒交夠,搜糧隊搜社員家的陳糧。結果把農民家裡藏下的一點陳糧搜走了,社員們就剝榆樹皮充飢,挖草鬍子,吃駱駝蓬。我母親有一天在麥場幹活,實在餓得受不了啦,看見麥場邊上有一種灰色莖蔓葉片像雞毛一樣排列的草,拔下來嚼著吃了,下午叫人扶回家來了。她的肚子痛。知道是中毒了,她自己洗胃,把一塊胰子嚼著吃下去了,還喝了水,噁心,嘔吐,然後躺在炕上。到了半夜裡,母親不行了,要著喝了些水,又把我和兩個妹妹叫到炕前,摸著我們的手斷氣了。母親想說話的,但光是張嘴,舌頭硬了,沒說出話來。
我父親回來之後,被隊長組織積極份子批鬥了兩次也就算了,不再追究了。人們都說,家裡沒個大人咋行?
其實,我們家裡藏著兩缸苞谷哩,沒叫搜糧隊搜走。那糧還是我父親和母親1958年春天埋下的。那時候剛辦集體食堂,隊裡叫把家裡的糧交到食堂,說吃集體食堂呢;共產主義到了,樓上樓下,電燈電話,馬上就要過好日子哩,家裡存糧食幹什麼!父母親交了一部分留了一部分。父母親不懂什麼共產主義,知道糧食是命根子,沒糧食不得活。也可能我的父母思想就是反動,不相信共產主義到了的宣傳,因為我家的成分是富農,按階級鬥爭的理論來說本質就是反動的。
我父親兄弟四個人,父親是老大。我爺爺在馬營鎮城裡開過商號。解放前爺爺就去世了,弟兄四個人就分家了。我父親種地,家在馬營鎮城外住。我父親是個好農民,莊稼種得好。我記得清楚得很,我父親犁地,犁溝一行一行勻得很。他犁地的時候人總是走在犁溝裡,一片地犁完了,你看不見一個腳印--每一趟犁鏵翻過的土把腳印都蓋上了。父親說,犁地是莊稼人的臉,看你的臉清潔不清潔就知道你是不是個好莊稼人。
我父母藏苞谷我知道。我1947年出生,1958年十一歲了。藏苞谷的那一天夜裡,我在大門口望風,我父母在後院的園子裡挖坑。怕苞谷發霉,直接把兩個缸埋進坑裡了,上頭壓上麥草,再把土填上,扒平,種上了苦蕎。第二年種了些扁豆,拔了扁豆又種上苦蕎。搜糧隊搜糧的時候,蕎麥還開花著呢,他們根本就沒想到長著蕎麥的地裡會埋糧食。他們拿著鐵棍把院子、豬圈、廁所和住房都搗遍了,漿水(1)缸都用鐵棍攪著看了。
1959年春天餓得難挨的時候我問過母親:娘,腿餓軟了,還不挖些苞谷吃嗎?我母親說不能挖,挨餓的日子在後頭呢。
我母親去世,父親回來了,還是沒吃那苞谷。我父親說,不敢吃,叫隊裡知道就收走呢!那時候社員們還在喝食堂的清湯,家裡不准冒煙。一冒煙隊長和積極份子就來了,看你煮的野菜還是糧食。
到了舊曆九月,父親還是不叫吃苞谷,那時集體食堂已經關閉了,家家都煮野菜吃。父親膽子小,父親怕開批鬥會,怕得要死。也真不能不怕,就是那一陣子,專區工作組在馬營鎮召開了萬人批鬥大會,在一個農民家挖出來了幾十斤糧食。這個農民家的兒子是縣委什麼工作部的部長,工作組叫他兒子主持大會批鬥父親,說他父親是階級敵人,冒尖人物。什麼叫冒尖人物?就是想發家的農民!那次批鬥大會我父親也去參加了,他回來說,會場上架著機關槍,民兵們手裡提著明晃晃的大刀。我父親怕得要命,怕把他也揪出來。唉,從打土地改革開始,我父親就被人整怕了。土改的時候,民兵背著槍在我家門口轉,怕我家轉移財產,說是我家夠地主條件。後來清查完了,定了個富農,但和地主分子一樣對待,一開會就拉到前邊站著,批呀鬥呀,說是階級敵人。動不動就踢兩腳,打兩拳。
到了臘月裡實在餓得不行了,我的小妹妹不會走路了,走著路跌跟頭。於是,一天夜裡父親起出來些苞谷。苞谷又不能生吃,太硬,又不敢動磨子,後半夜就煮了一鍋,全家四口人圍在炕上吃了。
過兩天又吃了一鍋。煮第三鍋時有人進了我家,說你們生火煮啥呢,這深更半夜的?那人是隊裡的積極份子,平常不愛勞動,不下地,就知道跟著隊長混吃混喝,是個二流子,全村的人都罵的人。他半夜裡看見我家煙筒冒煙了。他掀開鍋蓋看見了苞谷,就去向隊長報告了:何建元家有糧食!
何建元是我父親的名字。
第二天開父親的批鬥會,整整開了一天。積極份子們--隊長的親信們,他們吃生產隊倉庫裡的糧食肚子不餓--圍成一個圈,炒豆子(2),撞人。隊長拿著扁擔在我父親腰上打了幾扁擔。我親眼看見的,頭一天開批鬥會我跟著去了。他們逼我父親,叫我父親交出藏下的糧食。
連著撞了兩天,我父親晚上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一隻眼睛充血,眼睛腫得像桃子。鼻子也淌著血。走路一瘸一拐的。父親跟我說,頂不住了,明天再鬥就交待呢。我說父親:你一交待,人家把苞谷拿走,全家人吃啥?等死嗎?
但父親還是坦白了。隊長帶著人來把苞谷挖走了,連缸都搬走了。
我問父親:現在怎麼辦?
父親說,沒辦法了,我不能叫人打死。
我說,不打是不打了,可是要餓死了!
父親說,我家裡不蹲了,我要飯去。
我問,我妹子怎麼辦?
父親說,我管不了嘍,一點辦法沒嘍。
我說父親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兩個妹妹怎麼辦?你把妹妹撂這裡,我能有啥辦法?我父親說,沒辦法,我管不了這麼多嘍。他一邊說,就一邊把一床被子捲起來,外邊裹了一塊羊皮,捆好了。他說天一黑他就走。可是這天傍晚我們一家人正在喝蕎皮湯,隊長又進來了,看見行李了,說我父親:何建元,你想跑嗎?你想得好呀!你給我乖乖在家蹲著,你單要是跑,我叫人把你的腿打折呢!
隊長走後,父親就睡下了,就再也沒下過炕。每天都睡著。我和妹妹去拾地軟兒,撅蕨菜桿桿。地軟兒泡軟了和谷衣攙著煮湯喝。蕨菜桿桿剁碎炒熟磨麵也燒湯喝;蕨菜麵麵粗得很,扎嗓子,但沒毒。這樣湊合了幾天,我父親說今晚上就要死了!叫我把他的長衫拿出來,他穿上,然後躺在炕上等死。可是第二天一天他也沒喝湯,也沒死,他就說:
我可能死不了。
他又把長衫脫了,放在箱子蓋上。
就在他折騰,長衫脫了放在箱蓋上的這天晚上,我小妹妹死了。小妹妹已經在炕上趴了好幾天了。小妹妹瘦成一張皮了。小妹妹趴著睡,就像一塊破布粘在炕上。就一直那麼趴著,給些谷衣湯她就喝上,不給也不出聲。後來她一口都喝不下去了,因為谷衣、蕎皮湯喝上後她排泄不下來,掏都掏不出來。
我跟父親說,我妹死了,你把她抱出去吧。父親靠窗根睡著,他也是臉朝下趴著,沒抬頭,說:放著去。
我沒想到父親會這樣說話,我說,大,妹子沒氣了,硬硬的了,在熱炕上放著能放住嗎?不臭了嗎?臭了怎麼收拾?
父親說,我的娃,你看著你大還能活幾天?
我說,我猜不出你能活幾天,也猜不出我和大妹妹能活幾天,可是人只要活著,就不能和斷氣了的人一搭躺著。那臭哩呀。
我大又說,不等你妹子臭了,我也就早斷氣了。放著去吧。
我又說,我和大妹子還活著哩。
我大不出聲了。
我看指望不著父親,就自己抱,但是小妹妹重得很,不,不是重得很,是我身子太瓤了。我抱到門口就栽倒了。在台階上坐著緩了一會兒,再抱……我終於把小妹妹抱到後院的花園裡了,就放進積極份子們挖苞谷挖出來的那個坑裡。我沒力氣埋上我妹妹,就隨便用腳蹬了些土疙瘩下去。
過了一星期,大妹妹突然胖了起來,臉胖得臉盆那麼大,我都認不出她了。
我聽奶奶說過,人餓的時間長了臉要浮腫。我大妹妹浮腫了。人一浮腫腿就沒力了,大妹妹不能跟我去拾地軟兒了。我燒上些地軟兒湯,她喝上半碗,在台階上躺著晒太陽。
過幾天隊長到我家來,說要播種了,誰下地幹活,給一碗洋芋。
我父親不去。他在炕上趴著,跟隊長說他起不來了。隊長走後我說父親:你哪裡是起不來了,你是不想起。你起來了下地,到地裡混去,幹動幹不動,隊裡不是給一碗洋芋嗎?你就這麼趴著等死嗎?父親說吃一碗洋芋也是死,不吃也是死。
我說吃一碗洋芋死得慢,不吃死得快。
我父親罵我:你吃去,你吃去!你能活下你吃去,我就等死了。我父親生我的氣呢。他準備下的行李叫隊長沒收了,沒能去要飯,認為是我報告隊長了,我把他攔住了,害得他沒走了。
我就去勞動了。我幹的活是在地裡打囫幾(3)。旁人擺耬種小麥呢,我拿個長把把的木鎯頭把犁鏵翻起的囫幾打碎。木鎯頭輕得很,可那時候人乏得很,木鎯頭在手裡重似千斤,每舉起一次都要用完全身的力氣。我實在打不動囫幾,但又不得不混著打,堅持著,堅持著。堅持到中午收工的時候,出工的人到一冬天也沒做過飯的食堂去,一人給了一碗洋芋--就幾個洋芋。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的,藍邊的土碗,本地燒的。
就那幾個尕尕的洋芋,我端在手裡高興得很:有吃的了,餓不死了!回到家我把洋芋給大妹妹吃,不給父親。說實話呢,我父親認為是我攔住他沒出了門,生我的氣呢,可我生父親的氣呢。人家的父母撩亂著給孩子找吃的,他在炕上躺著不動!但是,我和妹妹在台階上吃洋芋,父親在炕上趴著聽見了,喊我的小名,說,真娃子,我吃個洋芋。我說,你不出工,我能叫你吃?
下午我還是打囫幾。有時蹲在地上刨土,從犁溝裡把前頭人播下去的麥子刨出來撿著吃。隊長看見了罵,我把你的手打折哩,你再刨!我就接著打囫幾,等他走了接著刨犁溝,拾種籽吃。到晚上收工食堂又給了一碗洋芋。回到家我還給大妹妹吃,我也吃。這次我父親不張嘴要了,他知道我不給他,但我給他拿一個過去,我說,吃吧,你。他接過去吃了。這天夜裡,我大妹妹說口乾得很,想喝水。家裡沒水,我到隔壁生產隊的食堂去,敲門,說要點水,我妹子渴得很。食堂做飯的人睡了,不願起,說沒水。我只好提著瓦罐往河溝走。河溝離我家二里地,黑咕隆咚的,走著走著被什麼絆倒了。用手一摸,是個死人。死人我也不怕,白天打水,看見過人們撇在河灣裡的死娃娃。那時河灣裡到處是死屍,我一點都不害怕。到了河溝又舀不上水:河溝凍冰著哩。我從溝邊上找塊石頭砸冰也砸不開。那時候冰已經薄了,但我抱不動大石頭,拿小石頭砸。砸了很長時間砸下來一些小碎冰渣渣。我把碎渣渣捧到瓦罐裡提回家來,這時天麻麻亮了。我趕緊燒水,沒燒開,就是冰化開了,溫嘟嘟的,端去叫大妹妹喝,大妹妹不會喝了。我給她灌也灌不進去了。我跟父親說,父親不管。他把長衫又穿上了,他說,我要死的人了,能管著她嗎?
沒辦法。我大妹妹那年十歲,我試著往外抱沒抱起來,叫個人來,把大妹妹拖出去了。還是拖到菜園裡的那個坑裡,和小妹妹埋在一起了。
我還是出去參加隊裡勞動,一天弄兩碗洋芋吃。連著兩天,我和父親分著吃,一人一半。我想,是我的父親呀,不要叫餓死了。我娘養下了我,但我是父親養大的呀,為了一家人的生計,他吃了多少苦呀,現在我家就剩下我們父子兩個人了,有一碗洋芋就兩個人吃吧。
給父親吃洋芋的第三天,我父親突然就精神起來了,改變主意了,那天晚上他脫了長衫睡覺,說:
死不了啦,明天下地做活去。
看父親精神起來,我很高興,說,大,你不等死了?父親說,一天有兩碗洋芋,老天爺不叫我死呀!
早晨起來,我看見父親趴著不動彈。我想他又發懶了,又變主意不想出工了,就喊,大,你還不起?你說的今天幹活去!我父親不說話。我就又說,大,你說話不算話!說著,我推了他一把,才發覺已經硬硬的了。
我把父親的長衫給套上了。這長衫是我父親解放前家境好時做的長衫,那時爺爺還活著,經商,雖然父親在家種地,但獨當一面管著全家的農業生產,爺爺給他做的長衫。我母親跟我說過,冬閑或者村裡有啥事了,父親就穿著長衫走來走去,應酬。農村合作化以後,父親不穿長衫了,但他很愛惜,一直存放在箱子裡。我父親是我們村唯一穿過長衫的農民。
把長衫套上後我就去找隊長,叫他找人抬出去埋掉。但隊長沒來,我就給父親臉上蓋了一張紙。放了三天,隊長叫會計和保管來了,把我家的柳條耱子拿過來,把父親抬上去,蓋了床被子抬出去了。會計問我,你去不去?我回答走不動了,你們埋去吧。
埋完父親的這一天,家裡來了很多人,都是親戚,還有街坊鄰居。都是看我來的,說這娃孽障,沒人管了。等他們走後,我發現鐵锨沒了,鏟子沒了,水桶沒了,砂鍋沒了,連提水的瓦罐都不見了。在家一個人過了幾天我就跑出去了……跑到公社去了。我聽人說,那裡有個幼兒院,專門收養沒父母了的孩子。
1969年冬天,五大坪農場往飲馬農場遷,我回了一趟家。我想把父親的墳遷一下,問會計,問保管,你們把我父親埋哪兒了?他們都說記不清了。他們說,隊裡死了人都叫他們抬,關門了(4)的都有好幾家,成孤兒的就更多,都是他們抬的,他們也不記得抬出去埋哪兒了。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回過家。何至真結束他的家事的講述。
我沉默無語。過一會兒才問,你兩個妹子呢?還在菜園裡埋著嗎?
沒有,那次回家,生產隊已經把我家房子佔了當隊部。我叫他們把我妹子起出來遷到祖墳去了。當時有些親房家的人不同意,說哪有女子埋祖墳的,媳婦才能進祖墳。我說,我不講規矩,我就是要把妹子埋在祖墳裡。天打五雷劈,叫它打我來,劈我來!
這天夜裡,我與何至真聊天直到深夜。大約是凌晨一點鐘的時候,他說該回去了。我挽留他:這間客房是農場領導安排的,就我一個人,你睡那張床。他不睡,說黃閘灣不遠,騎車二十分鐘就到了。非要走。我送他到蘭新公路。這是中秋節過後幾天,大半個月亮掛在天邊,那殘缺的一邊像是狗啃得豁豁牙牙的。何至真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在月色下消失很久,我還在蘭新公路上站著。很久才有一輛跑長途的汽車駛過來,車燈賊亮,晃花了我的眼睛。但是汽車過去之後,月色如水,灑在公路上,公路伸向幽暗朦朧的遠方。殘月就在那遠方。
【註釋】
(1)西北地區老百姓家庭醃製的一種酸菜,以喝湯為主,調進飯裡,還可以代醋。
(2)五六十年代農村「幫助」人的方式,將被幫助者置於中間,外圍的人將其推過來搡過去,連踢帶打。
(3)方言,土疙瘩,土塊。
(4)方言,全家死光了。
摘自楊顯惠《定西孤兒院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