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喚醒的死靈魂(圖)
電影記錄片《死靈魂》(影片來源於YouTube,如被刪除請見諒)
【看中國2019年3月18日訊】2019年3月9日和10日,位於華盛頓特區的弗瑞爾亞洲藝術博物館(Freer-Sackler Museum of Art)上映了電影記錄片《死靈魂》。電影有8小時15分鐘(495分鐘)之長,分三集播出。來自中國大陸以拍攝記錄片著名的導演王兵在電影放映前對電影做了簡短介紹,映後與觀眾互動回答了問題。喬治.梅森大學教授、電影製作人卡瑪.韓丁做現場翻譯。
2018年5月,《死靈魂》作為第71屆戛納電影節特別放映作品全球首映,在戛納2018評論家評分榜(Cannes 2018 critics ratings)上,得到8.39的高分。維基百科上關於這部電影的介紹非常簡潔:「該片記錄中國大陸的文化大革命期間(本人註:此描述為誤),因反右運動而受到迫害的人士,被下放到甘肅省酒泉市區東北約30公里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一個名為夾邊溝的勞改農場,所飽受酷刑煎熬後的倖存者。」
介紹簡短,但製作這部電影的過程卻和電影本身一樣,十分的漫長。從導演王兵自2005年選擇這個題材,到2017年電影製作完成,他用了整整12年的時間。在這漫長的12年裡,他輾轉找到了120多個夾邊溝的倖存者,對其中的一些人做了訪談與拍攝,並在電影中收入了其中大約15人的故事。這些訪談多是在2005和2006年之間進行的。在隨後的日子裡,那些當時已經70、80、90高齡的受訪者便一個個的去世了(現在世的還有兩三個),以往的夾邊溝也已經被政府以移民、改造的手段掩埋而不復存在。作為中國歷史上一個惡名昭著的反人類屠殺地、中國的古拉格,夾邊溝已被當政者從地球表面抹掉了。可是,依然被壓在荒漠、高鐵、樹林、房屋、莊稼地之下的那些無名無姓、無人紀念、無家可歸、無處安眠的冤魂呢?遊蕩了半個多世紀的他們,可曾找到歸宿?
死靈魂,人死之後才會有靈魂。靈魂永在,只是在沉睡而已。是王兵導演將他們喚醒了。
難忘的地名
夾邊溝、明水、新添屯、天水、酒泉、蘭州……這些在電影中不斷被人提起的地名,飽含著成千上萬冤死靈魂的苦與淚,令人難以忘懷。
關於夾邊溝,以前我聽說過,但沒有具體關注過。這次看電影前後,我做了一些搜索。在維基百科上對夾邊溝有比較細的介紹,這裡我引用幾段,作為此電影的背景:
「夾邊溝」本為村名,因村子的一邊為被當地人叫「邊牆」的古長城,另一邊是排洪溝而得名。……1954年3月,甘肅省勞改部門在夾邊溝建立勞改農場,行政名稱為「甘肅省第八勞改管教支隊」,對外稱「國營夾邊溝新建勞改農場」。
1957年下半年,隨著「反右派鬥爭」被嚴重地擴大化,夾邊溝農場成為接收甘肅省各地「右派」分子的勞教農場,改稱「酒泉夾邊溝勞改勞教農場」。夾邊溝農場接收的第一批勞教人員是1957年11月初甘肅省酒泉運輸公司的4人,勞改局的4人和11月16日張掖專區機關的48人。此後直到1960年底,陸續有3千名左右的右派份子被送到該農場接收勞動教養,具體數據各材料稍有不同。夾邊溝農場環境惡劣,勞教人員過多,農場無法自給自足。恰逢全國性的大飢荒,而且當時農場管教和上級部門按照「右派就是反動派」的邏輯,未給農場提供充足的糧食,致使在夾邊溝農場的部分勞動教養人員因飢餓等原因死亡。
1960年6月,中共甘肅省委成立省農墾委員會。成立當月,農墾委員會召開河西農墾會議,提出在河西走廊開荒四千萬畝。9月,張掖地委按上級指示,提出再新建12處農場的目標,計畫在高臺縣明水灘新建的明水大河農場就是其中一個。夾邊溝農場接到張掖地委通知後,除留下少數人員留守外,將其他一千九百多人全部調往明水灘。由於糧食不足,明水灘基礎設施幾乎沒有,大批勞教人員被凍死、餓死。
1960年11月上旬,在甘肅河西地區檢查工作的錢瑛發現夾邊溝農場和明水大河農場餓死人的情況。接著,中央派出檢查團到甘肅開展「搶救人命工作」,檢查團以國家監察部部長錢瑛為團長,公安部部長王昭為副團長,水利部部長傅作義等參加。張掖地委派地委組織部副部長馬長義調查夾邊溝和明水大河農場,至十二月中旬將在明水灘的勞教人員接到高臺縣搶救,夾邊溝農場也同時開始搶救人命,並開始分批審查陸續將教養人員遣返。
調往明水灘的一千九百多人僅搶救回二百多人,加上留守夾邊溝的、在夾邊溝下屬石炭溝煤礦的,以及勞教期間逃跑的等,倖存者只有五百多人,不超過六百人。
——以上內容來自維基百科
「明水」似乎是《死靈魂》的副標題,在三部影片的片頭都出現過。「新添屯」也在電影中被多次提到過,經查詢是1958年開建的一個作業站。就是在這幾個地方,三千多「右派」中的兩千五百餘人因凍、因餓、因失去求生的願望而被黃沙埋沒,最終屍骨無存,連名字都不被人記得了。
《死靈魂》視頻截圖
難看的電影
這是一部難看的電影——52歲的王兵導演自己在介紹電影時一再說到。
我也覺得這電影確實很難看。這裡說的難看,並不是說它不好看(這種記錄殘暴的紀實片不可能好看),而是說它很難讓人看下去、看進去、看明白;它對觀眾的要求很高,要有耐心有毅力有歷史感還要有同情心。這不僅僅是因為電影很長,更因為它形式的與眾不同和內容的艱深苦澀。
1、形式
電影很長,自不必多說了。其實這還不是王兵導演製作的最長的電影——他還有一部《鐵西區》,也是記錄片,有9個小時之長。這裡我要說的是這個電影的拍攝和剪接方式。
在《死靈魂》的三部8個多小時裡,絕大部分的鏡頭是在受訪者家裡進行的談話,自然採光(陰影、背光、反光都有)、自然聲響(就連隔壁裝修的鑽具聲貓叫聲汽車聲都原汁原味地在線),自然情境(對家人之間的對話、走動都不加限制),攝影機基本上不改變機位,導演在最大程度上不介入人物的自述,不催促不打斷,任憑受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慢慢地從遙遠的記憶裡抽出自己與他人50多年前遭遇的蛛絲馬跡。
這樣一來,每段訪談就都很長,因為受訪人要想,要說,要停頓,有時候還會抽煙喝茶流淚哽咽,期間會有不少靜止的鏡頭。導演王兵在映後與觀眾的交流中解釋說,他認為,要用20到30分鐘才能夠講一個完整的故事。他不願意用一般的電影手段,在人物之間跳來跳去地選取素材。他認為那樣做的話,觀眾離開影院的時候腦子裡留下的是導演編輯後給他的支離破碎的印象,而不是一個個當事人的完整自述。王兵導演事先不與受訪者做訪談前期準備,盡量在第一時間捕捉最真實的反應,讓受訪者如實地講述自己的遭遇。
倖存者講完之後,導演在後期處理的時候也盡量保持原樣,不做過多的剪輯,尤其不會剪掉那些空鏡頭,從而保持長鏡頭(long shots)的完整性。這樣做的好處是不但保證了內容的原汁原味,更維護了訪談情境與氛圍的真實,讓觀眾在煙熏火燎的居所、陳舊破敗的傢俱擺設中得到沉浸式的體驗,從而對受訪者的過去和現在有更加完整的理解。
電影裡還有一種長鏡頭是發生在荒郊野外的。王兵導演(兼攝影)在荒涼的土地上或佇立或行走,以攝影機為眼,掃瞄四周的山巒溝壑荊棘塵土,還有這裡那裡暴露在陽光下的骨殖。這樣的鏡頭有很多,每個都很長,最長的一段在電影的結尾,持續了十幾分鐘。觀眾從大屏幕上看到的與導演在現場看到的是一樣的情景,聽到的是一樣的風聲,除此之外四面皆空。
看電影第一部的時候我對這樣的「空鏡頭」很不習慣,因為電影本身就很長,談話又是慢節奏的,再加上這樣的長鏡頭推拉旋轉,沒有一點兒耐心的觀眾很難堅持下去,一般的電影裡也很少見到這樣的處理方式。但導演不管,他只是盡情地使用這個手法捕捉現實中的東西。待看到第二部時,我沉進去了一點,慢慢地看出了一些意思。我彷彿看到,在空曠的荒野裡,在夾邊溝遺址的土地上,漸漸地浮出一些影子,他們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筋疲力盡、沒有人形;他們勞作著晃動著爬行著呼號著,他們在背風的土坎下晒著太陽取暖,在半截地窩子裡咳喘呻吟……沒有聲音,只有影子,那是已經死去的人們的靈魂在向我們訴說他們的遭遇。
至此我意識到,只有在很長的鏡頭、很久的靜默中,觀眾才有足夠的時間充分發揮自己的想像,才得與死靈魂們有一面之緣。
到第三部,導演用了10幾分鐘的長鏡頭給電影收尾。他拿著攝像機在荒野中上溝下坎快步行走,帶我們在遍地骸骨的土地上前行。每到一堆白骨前,導演都會停頓一分鐘,靜止的鏡頭似乎是在向白骨曾經的主人默哀致敬。我從沒有見過這樣多的人的骨頭——頭骨、臂骨、腿骨、髂骨、脊椎骨、肋骨,凌亂地撒在地上,不知道已經有多麼久,也不知道還會有多久。
之前我之所以不敢關注夾邊溝其實是出於一種逃避心理。很早以前,我曾經見過幾幀夾邊溝的照片,那上面半露出地面的白骨讓我揪心恐懼,所以這次我是硬著頭皮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來看這部電影的,進場時我就準備好隨時逃離。奇怪的是,在來之前,我以為我會害怕,我以為我會看不下去,但真的在大屏幕上看到了這些骨殖時,我並沒有產生任何預期的生理和心理反應。我意識到,在這長長的觀影過程中,我,如同夾邊溝的受難者一樣,面對著實實在在地擺在眼前、擺了很久、反覆出現的各種死亡以後,便麻木了。這種體驗有助於我更深地理解那些倖存者當時的處境與心態。
我明白,我「看到」的那些恍惚的死靈魂只是出於自己的想像,而並非導演有意對觀眾的導引,這是一個給人以見仁見智選擇的影片。網上有報導說,王兵導演並不十分關注觀眾的反應和評價,他只是想讓這部電影對得起那些故事,對得起那些講故事的人。在觀後交流時王兵導演對大家解釋說,他用了那麼多的長鏡頭,主要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記錄現實,所以影片中的地點、位置、景象都力求準確無誤。他希望過了許多年以後,當人們再看到這部電影、看到這些長長的鏡頭裡的天高地遠中的纍纍白骨時能夠相信,這是一個曾經真實存在過的地方。
這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地方,一個人間煉獄,它叫夾邊溝。
2、內容
電影的內容,實話說來,是相當壓抑沉悶的,一開始時觀眾要有極大的耐心才能夠看下去。如我前面所說,電影的主要內容是敘述,沒有音樂烘托氣氛,沒有燈光照明,每一個受訪者的家裡都是原封原樣不加修飾。陳舊不堪的生活用具,年久失修的房屋,污濁的玻璃窗給黝黑的起居室投射來的一束光亮……我似乎都能夠聞到房間裡的腐敗氣息。訪談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完成的。
電影裡一共出現了大約15個受訪者(還有幾個是通過書信等方式出鏡的)。他們中間約有一半的人完全說不清楚自己是怎樣成為右派的,有的人只不過是因為上邊要湊那個5%而被命名為右派。他們被「搶救人命」回來、在被遣返以後,直到被平反,仍然不知道自己的罪名,就那樣糊里糊塗地到鬼門關走了一遭。他們從平凡的生活中離去,又回到平庸的生活中來,被湮滅在芸芸眾生之中,無人知曉或關心他們的遭遇。轉眼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些受害者沒有得到賠償,沒有人向他們道歉,更沒有人為此承擔責任,「苟活」一詞應該比較適合用來描述他們的狀態。而他們還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是活下來的那六分之一,而其餘的人早已成為夾邊溝黃土地下的冤魂,死無葬身之地。
在電影的第三部中,導演向觀眾展示了兩封信,讀之令人落淚。那些被打入另類的人們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也是因為懼怕淫威而不敢,在信中還力圖報喜不報憂,即便在面臨餓死的關頭,仍然措辭小心地向家人求救。我實在是無法想像他們在什麼樣的生理和心理高壓之下苟活著!
我不想重複受訪者講的故事細節,因為那些事在各種各樣的報導中都有過介紹,比如飢餓造成的人吃人的嘔吐物甚或是吃死人,比如吃芨芨草籽無法大便大家每天互相往外摳有人因此腹脹而死,比如早上醒來摸到自己身邊的難友已經通體冰涼,比如死的人多了以後沒有棺材用只好用被褥一卷草草掩埋,直至最後無人有力掩埋便任憑逝者暴屍荒野,等等,都已經被各種媒體說過很多遍了。在夾邊溝,人的生命就是那樣的如草芥一般被藐視,生前死後皆是如此。
從眾多的受訪者的敘述中我發現(王兵導演也證實),倖存的人們之所以能夠活下來的原因之一是,他們多少還是因為機緣巧合得到了一些「特殊待遇」的,比如是被分在了食堂或木工班等地方工作,能夠多吃到一口食物。在那種地方,當每天的口糧已經不足4兩,多吃一杓野菜糊糊也許就能夠挽救一條生命啊!還有,能夠活下來的人很多都是已經成家的人。他們的家人會在大飢荒的年代仍然勒緊褲帶給他們送去或寄去一斤兩斤炒麵,救自己親人一命。而無依無靠的人們就只能成為餓殍,拋屍荒野。
影片結束後,有一位美國人問王兵導演,這些暴露的白骨是否得到了適當的安葬,是否經過DNA檢測找到了他們的家人。導演的回答很簡單:No。我不怪這位美國年輕人的天真,也不笑他的幼稚,因為他沒有經歷過那樣的「運動」,沒有在草菅人命的社會裏生活過,他的想法是正常人的思路。他哪裡知道,能夠把人活活餓死卻又從未認錯更遑論承擔責任的政府,是不會為被制度害死的人找尋家人的——在一個連公道都是奢侈的地方,家為何物?
難得的歷史記錄
王兵導演說,剛開始他找尋倖存者的目的是為了他的第一部故事片《夾邊溝》尋找素材、蒐集資料。從2005年始,他便如暗夜裡打撈沉船一樣,從茫茫人海裡一點點地捕捉信息,在全國各地共找到了120多名夾邊溝倖存者和們的家人,訪談了其中的大部分。但是王導演說,他的主要關注點還不是在這些倖存者身上,畢竟他們還活著,還能夠講話。他希望的是盡多地瞭解那些已經不能說話的逝者,盡多地記下那些死去的人們的故事。所以在訪談中觀眾經常可以聽到,當受訪者提到自己當年的同伴時,導演總會提的一個問題是:「他叫什麼名字?」王兵導演說,他希望能夠通過活著的人們的嘴說出那些已經不能說話的人們的往事,讓那些被沉默了的人也發出一些聲音。這就是為什麼他把電影命名為《死靈魂》的原因:這是一個關於死去的人們的故事。
2014年,王兵導演決定用收集到的一百多個小時的素材做這個記錄片。他的目的很明確:要為歷史留下真實的記錄。所以他用了前所未見的編輯方式,為我們呈現了一個真實的夾邊溝。我說他是在搶救歷史,他自己不同意這個說法。可我覺得,也許導演的初衷並非如此,但他實際上做的工作其結果就是這樣。不是麼?在他當年找到的那120人中,現在仍然活著的人只有不到20個了。可以預見,很快這個數字就會逐年減少直至歸零,但當年發生在夾邊溝的慘絕人寰的悲劇通過他們的口述,通過王兵導演的鏡頭,會永遠留存在這個世界上,成為不死的靈魂。
遺憾的是,由於片中的受訪人說的大多是口音濃重的西北方言,就是中國人,不看字幕也聽不懂。但因為資金短缺的原因,目前《死靈魂》只有法語和英語版,尚未製作中文版,而這部電影是否能夠在中國發行也還是一個巨大的問號。
不管怎樣,這部記錄片已經給中國歷史、人類歷史留下重重的一筆,夾邊溝的那些死靈魂已經被喚醒了!
後記:據王兵導演說,他是2012年到夾邊溝去拍的實景。到了2013年,他拍攝纍纍白骨的那片荒涼的塬地便不復存在,據說是為修高鐵而被填埋了。倘若這消息是真的,那就拜請各位乘高鐵或汽車去向酒泉、高臺、張掖一路的人們在經過那裡的時候多向窗外看上一眼,告訴那些被永遠留在荒塬上、躺在高鐵地基下的靈魂們,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記得他們。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