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地立在橋頭,果然又看到她飄然而來。(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台上墊戲剛剛唱完,正戲就要開場,只聽鑼鼓喧天。不一會,鑼鼓聲停,一陣悠揚的細樂響起,人們知道,主角就要登場,個個屏聲靜氣,眼睛緊盯著帷幕。不一會一個俏麗的小丫頭出場,回身打開簾子。簾開處,一個嫋嫋婷婷的麗人款款走出。只見她一身水紅繡花衣裙,雪白的水袖,一把團扇遮住了臉,含羞走來,接著邁著細碎的蓮花步輕快地繞場一周,腳步輕盈,腳下生風,如在水上行,如在雲中飄,水袖裙帶飄飄揚揚,真如九天神女飄入人間。
到了台上正中,一個乾淨利索的亮相,終於露出了真容,只見一張俏臉美得讓人心驚。台下立即響起了熱烈的歡呼聲。接著在優美的音樂聲中,只見她優雅從容地收起水袖,然後啟朱唇,發皓齒,展歌喉,清脆甜美的唱腔真如清甜的甘泉流入人們乾涸的心田,頓覺全身舒暢。剛唱了幾句,台下又是一片叫好聲。二弟三弟也興奮地大喊大叫。牧雲卻不出聲,只是靜靜地聽著看著。
不一會,台上的杜麗娘念了幾句道白,又唱了起來。唱到高處聲音飽滿,氣力充沛;唱到低處,嫵媚婉轉,動人心弦。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演員的唱念做打等藝術功力基本都展現出來。牧雲由衷讚賞:「少有的人才,一流的演員!」劇中精美的台詞,牧雲早已爛熟於心,此時,她在台上唱,他在台下默念,竟如此的默契和諧。
不久,大戲落下帷幕,他感到如同霎那之間。人們站在那裡,依依不捨,久久不願離去。這一夜,牧雲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倩麗的身影占滿他的大腦,優美的唱腔纏繞在他的耳畔。難怪古人說:「餘音繞梁,三日不絕」。真是揮之不去,欲罷不能,直到黎明時分,才昏昏睡去。
第二日三人趕到劇場,仍是座無虛席,三人仍站在東北角上。只見台上的杜麗娘舉手投足,眼波流轉,一字一句皆是千般情致,萬縷柔腸。唱到中間,只見她水袖一揚,兩個水袖搭在左肩,側頭向右上方望去。仿佛在望著空中飛燕,兩隻眼睛如秋水,似寒星。這一望,卻觸到了兩道熱烈的目光,目光如兩團火,照得她從裡到外暖暖的。她微微一愣,忙巧妙地掩飾過去。後來她即興發揮,設計了幾次往東北望的動作,非但沒露出破綻,反而為演唱增色。她看到了他,雖然敝巾舊服,卻氣宇軒昂,眉宇間透著凜然正氣,英俊中有著誠摯忠厚。她看到了他眼光中有對她的激賞,鼓勵,愛慕,憐惜。他筆直的站著,傾盡全身心地聽戲。他從不歡呼叫好,只是唱到精彩處,他微笑;處理恰當處,他頷首。她以為只有他懂戲,只有他懂得自己。她已把他當作知音。
這天,兩位兄弟因事沒來,他獨自一人早早來到劇場,有很多空位子,但他挑選了最後一排東北角上的位子坐了。雪蓮花登場,一時間沒看到他,他立即看到了她的失望和沮喪。唱了一會,只見她一雙流動的眼光掃向全場,她找到了他,她眼中有一絲覺察不到的微笑。她感到興奮,演技發揮到極致。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每日去聽戲,屢次的四目相望中,他們好像說了很多話,心靈已息息相通。有時她唱著唱著,忽然感到周圍空無一人,只有他遠遠地站著聽她唱戲,她只為他一人在唱;有時他聽著聽著,好像天地之間只有他們二人,她在為他唱著,他在傾心聽著。
一日早上,他偶爾外出,走到街上,往東一望,忽見東邊橋上,一位嫋嫋婷婷的女子冉冉走來,身後粉紅色的朝霞映襯著她,美豔無比,定睛一看,竟然是她!他愣在那裡,心想,這是幻覺吧?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他,也不由一驚。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太多,他們只好裝作若無其事,慢慢地擦肩而過。在那瞬間,好像聽到了彼此的心跳。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地立在橋頭,果然又看到她飄然而來。他想,這是到勾欄的必經之地,難道她的家住在橋那邊?只見素顏的她更加年輕,更加清新淡雅。我若每日能見到她,即使只有擦肩而過的瞬間也好,但不能每日傻傻地站在這裡啊,得想個辦法。我何不在這橋頭擺個攤子,專門代寫書信?對,就這樣定了。
他在家準備了一整天。第二日,他早早地搬來一個小方桌,一只小凳子,帶著筆墨紙硯到了橋頭。小方桌前放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代寫書信」四個字。他端坐在小方桌後,不時望著橋那頭。
不一會,果見她款款而來,她早就瞧見了他,她從小方桌前經過時,不由低頭撲哧一笑,用手絹捂住了嘴。然後忍住笑,抬起頭來,瞥他一眼向前走去。他盯住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才回過頭來。一抬頭,忽然迎到馬路對面一張橫眉怒目的臉。他莫名其妙,仔細一看,這人四五十歲,也擺了一個代寫書寫的小攤子。
原來如此!怕我搶他生意,真是「同行是冤家」。正巧,此時一左一右來了兩個人,同時讓他寫信。他往對面一望,見那大叔的攤前空著,他對一人說:「你看,馬路對過的大叔閑著,他寫得又快又好,你到那邊去吧,在這還要等。」以後的日子裡,只要看大叔那裡空著,立即勸身邊的人過去。旁邊一個賣畫的大叔說:「你這個人真怪,為甚麼總把生意讓給別人?多寫幾封信,多掙些錢嘛。」牧雲笑著說:「大伯有所不知,我獨身一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好對付。那位大叔說不定還要養家,比我更難。」
倏忽之間,一個月過去了。牧雲十分惆悵,再也不能聽她唱戲了。又傳來消息,又有兩位元元富商,好像要與第一個富商比富,也分別包場一個月,點名只讓雪蓮花唱。牧雲大喜,可以連聽三個月的戲了。
這日,因早飯沒吃,這時已到中午,剛寫完一封信,忽然眼前一黑,差點昏了過去。他早早收了攤,往家趕。老遠看到門前柳樹上栓了一頭毛驢。進了院子,只見一位老太太坐在自家門檻上。定睛一看,原來是鄉下一位遠房親戚齊奶奶。他親熱地撲了過去,口裡喊著「奶奶」,「為甚麼不進家,我又沒鎖門。」連忙把老太太讓進了屋,扶她坐在椅子上,給她倒了一杯涼茶。
老太太說:「快把東西拿進來。」只見門前放了一堆東西,牧雲一一拎進來。老太太拉著牧雲的手,說:「來,讓奶奶看看,哎,又瘦了。」牧雲笑著說:「每次來,都說我瘦了,你想讓我變成大胖子啊。」老太太笑了,指著地上的東西說:「這是一袋子小麥面,這是半袋子黃豆,這是半袋子紅豆,這是一籃子雞蛋。」又打開一個大包裹,說:「這是一床新被子,是三面新的。上次來,看你那被子又薄又硬,哪裡能擋寒。」
「搬來這麼多東西,多累啊!」老太太說:「我不累,是驢子馱來的。」老太太喝了一杯涼茶,連忙站起來,「你餓了吧?你等著,我去擀麵條。」卷起袖子,洗了手,麻利地和麵。不一會,兩碗熱騰騰的麵條擺上了桌。牧雲說:「好香啊!」只見麵條湯裡飄著一層油花,雪白的麵條上灑著碧綠的蔥花,其中一碗麵上,還臥著四個荷包蛋。
齊奶奶把兩碗麵推到牧雲面前:「這兩碗都是你的,慢慢吃吧。」牧雲說:「奶奶也吃。」老太太盛了一碗,在對面坐了。牧雲說:「奶奶碗裡為甚麼沒有蛋?」不由分說,硬是從碗裡撥了兩個蛋給老太太,才安心坐下吃了。
吃完飯,老太太洗了碗,在房子看了看,歎口氣說:「這屋裡沒個女人就不能算個家,你也該娶個媳婦了。我們村有幾個丫頭,都不錯,我給你挑一個?」牧雲連忙擺手:「不要,不要,哪能養得起媳婦,別害人家女孩子了。」老太太笑而不答。接著說:「我看你也不太會做飯,平日裡,也不知怎麼湊合的,我給你烙點蔥油餅吧,你幫我燒火,咱娘倆邊做飯,邊拉拉家常。」牧雲十分高興:「好啊,燒火,我還是會的。」
奶奶手裡熟練地烙餅,嘴裡說個不停,「二十年前,你家可是這城裡有名的大戶人家,家裡幾個人做大官,鄉下還有上千畝良田。那烏壓壓一大片府第,真是威風,那房舍那花園,真如皇宮一般,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綾羅綢緞,丫鬟小廝成群,你那時才三四歲,你家的老太太愛如珍寶,竟派十幾個丫頭婆子服侍。我家住在鄉下,同你家有點沾親帶故,很少來往,那年家鄉鬧蝗災,老少七八口幾乎餓死,萬般無奈,想到你家求助,沒想到你家女眷都是大善人,對我一點不嫌棄,每次到你家從沒空手回去過,總是衣服鞋襪送了一大堆,銀兩也是少則幾十兩,多到幾百兩地給。有次東西太多,竟派了一輛車子送回家。我知道那些衣物是太太姑娘們穿剩下的,但拿到我們鄉下,都當稀罕物,那麼華貴的衣服,咱莊戶人也穿不出去,就拿到集市去賣。誰知剛擺出來,人們就瘋搶,也賣了不少錢。再加上你家歷年來給的銀兩,積攢起來,也不少了,就合計著買了幾十畝田,又添了兩頭牛,再加上孩子們肯花力氣,又知道勤儉,日子就越來越紅火。可是你家卻大禍臨頭。也不知你家幾個做官的老爺,在外面做了甚麼歹事,只聽說,皇上大怒,抓了人,抄了家,沒收了所有的財產。一夜之間,一個如花似錦的百年望族,就忽啦啦地倒塌了。有的被砍頭,有的坐牢,有的流放,有的病死………當時你三四歲,那天幾個小廝正陪你在你家菜園捉蜻蜓,聽說前邊府中,正在抓人,看菜園子的大叔把你藏了起來。當時眾人都為你捏一把汗,誰知過了幾年也沒動靜,後來老皇帝死了,又換了個新皇帝,更沒人追究了。」
老人歎了口氣,說:「你雖然保住了一條小命,可是這二十多年活得太苦了。那個種菜大叔真是個好人,為了掩人耳目,就說你是他兒子。他對你百般疼愛,那麼窮,還讓你讀書識字,指望你有個好前程,能延續秦家的煙火。我們幾次想把你帶回鄉下撫養,你離不開乾爹。誰知你十一歲那年,他病死了,我們要把你接回鄉下,你死活不肯。一個孤苦的孩子就這樣半乞討的活著……」
老人哽咽的說不出話來,用袖子擦著眼淚,牧雲也很難過,他勸慰老人家:「奶奶,別哭,別傷心,我不是好好的活著嗎?你看我高高大大,多壯實!我也不孤單,你老不是常來看我嗎?每次來都帶來好多吃的。」老人說:「離你太遠,每天忙得腳不沾地,實在沒法來照顧你,可心裡老是掂著你。」「奶奶,等農閒了,我去接你去,在這過幾個月,我帶你到各處逛逛。」「那敢情好,我只是盼你早點成親,早生幾個孩子。」牧雲敷衍著說:「你的話我記住了。」說著話,兩大摞蔥油餅做出來了。
老太太找了一塊乾淨紗布,把油餅抱起來,放在籃子裡:「把它掛起來,不要捂住,夠你吃好幾天。」這時,把圍裙解下,到院子裡看看日頭,說:「日頭偏西了,還要趕幾十里路,我得走了。」牧雲連忙裝了一小罐茶水,順手拿了幾個餅,裝在一個布袋裡,遞給老人:「奶奶,這是路上吃的。」老人說;「這茶我留下了,這餅就不要了,剛才吃的飽飽的。」兩人依依不捨,牧雲把老人扶上小毛驢,把老人送到胡同口,看著老人騎著小毛驢,顫巍巍地離去,直到老人的身影淹沒在人群中,才回來。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一回分曉。下一回為:〈冬去春來(三)雨中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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