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除夕,我們下鄉後第一次喝酒,而且全部醉的一塌糊塗,吐的一片狼藉。五十年過去了,很多往事都淡忘了,唯此「除夕宴」縈繞腦際,揮之不去。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天特別的冷。我們這些從哈爾濱、天津到生產建設兵團農場的知識青年,第一次遠離父母和城市,在農村過除夕。
我們所在的那個連隊(其實是農場的一個生產隊),哈爾濱知識青年人數最多,我們又是第一批到連隊的,購年貨的任務,我們就主動承擔起來。其實年貨也沒什麼可買的,在那個年代,尤其在農村,什麼吃喝都少得可憐。一位熱心腸、能張羅的哈爾濱知青「請纓」做了「採買」。這可難壞了他,附近的小供銷供銷社根本滿足不了「採買計畫」,其實這個「計畫」也沒什麼,無非是:色酒、罐頭、凍梨、凍柿子之類,至於新鮮水果、蔬菜之類,當時的思想中根本就沒有這個概念。他和一個當地的農民趕著馬車,提前兩三天到七、八十里地以外的拉哈鎮,甘南縣城去買。等他千辛萬苦把年貨弄回來的時候,除夕已經到了。
年三十的上午,全體知青清理內務搞衛生,除夕宴定在下午三點。用我們睡覺的大火炕當餐桌。十個人圍一圈,就是一桌。食堂為我們做的菜端回來了,酒也擺上了炕席。菜還可以,雞、魚、肉都有。酒,清一色全是金梅、紫梅、紅梅等十幾種人們當時還有些消費不起的紅酒。用我們採買員話說:大夥沒喝過白酒,那玩意兒太辣,色酒賊好,甜的,誰都能喝。
說起來讓人心酸,當年的我們,由於家庭生活都比較困難,連父輩都極少喝酒,我們當中的絕大多數人都與酒無緣。當我們端起深紅、淺紅色的佳釀,聽著連長、指導員對我們的新年祝福時,我們第一次感到自己長大了,能像父輩們一樣,吃飯的時候能夠喝酒了。隨著「乾杯」的呼喊,一大口酒湧入了喉嚨,酒是有甜味,但也有點辣啊!色酒是多種多樣的,每開啟一瓶輪到每個人的杯裡,僅一大口而已。幾大口入肚後,大家開始興奮了。談剛剛結束的學生生活;談哈爾濱的冬天和夏天;談自己家庭中的事;談到爸爸和媽媽。想家,這一無法抗拒的思維渦流,迅捷的席捲了在座的每個人。從眼中含淚,低聲啜泣,到第一個同學哭出聲來,時間是很短暫的。
哭聲一起,很快就有人跟上,那些勸解的同學也迅速加入「一起哭」的行列。十六、七歲的知青們,第一次被逼迫來到自己從心底根本就不願意來的地方;第一次去請假探親,連長還堅決不給假;第一次和自己家庭以外的人過除夕;第一次三個多月沒有看到自己的父母……在這樣的氛圍中,我們連隊的全體男知青無一例外,統統「一起哭」。區別就是嚎啕大哭和悲情啜泣,真可謂「哭聲嘹亮,聲震屋瓦」。男知青的哭聲,很快感染了女知青,隨即形成了「男女聲大合哭」。連長、指導員兩邊勸,忙的不亦樂乎,但於事無補。這哭聲內的深層隱情,農場的老職工們是很難理解的。
單純想家的哭,應該是有其特殊性,不可能哭起來沒完哪!這哭聲中的主旋律是:自己被逼迫,少小離家,該念的書還沒念完,就到農村的憤懣、委屈和無奈!憋了幾個月了,平時又不敢說,現在也照樣不敢說,只能用哭來傾訴了!不知哭了多長時間之後,大家抹去淚水,又接著喝酒。為父母祝福,這時的喝法,就不是一小口的斯文態了。擺上兩大碗,一口就是半碗,兩口見底。喝完後,淚又不自覺的流下。這時的哭泣,不是嚎啕大哭了:聞聽抽涕聲,淚水如泉湧。應該說這是從心底湧出的淚。那時的心情,真的是十分痛苦、難過。
在這樣的心態中喝酒,大家都失去了理智,恨不能把自己灌醉。全體男知青都喝醉了,當時一個個吐的那個慘「勁」,就不必說了。吐完了,一頭紮在炕上,和衣而臥。
那一次除夕宴,酒喝的大氣磅礡;豪哭是淋漓痛快。我們身上的稚氣、嬌氣,都隨著純樸酣暢的淚水,漸漸離我們而去。一夜之間,我們長大了。因為我們知道,兵團農場不相信眼淚。從那以後,無論是在農場,還是返城以後,在人生的路上不管如何艱難困苦,我們很少流淚了。
人們欣賞踏實、肯干、能吃苦的人,而中國的知青中,基本都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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