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去香港上學(圖)


孩子們在學習組裝智能玩具(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8年5月28日訊】一

香港的7月,海風捲著熱浪,週身都浸潤在潮氣裡,毫不爽利,即使在空調房中,也惹得人相看兩厭。這種庸人自擾的煩亂,對於正在苦熬七年永居權的我來說,尤甚。

公司內,正是人心惶惶之時,一天噴三次空氣清新劑,都壓不住焦慮的氣息——所有香港職員張口閉口,幾乎都是「莊豐源」,那是首個「雙非兒童」的名字。而「雙非兒童」也成了所有父母兩個人都不是港籍,但卻在香港出生,成功獲得了港籍的孩子的代稱。

港島上下議論紛紜,憂慮此先河一開,內地產婦會蜂擁而至,這幺小的香港,如何能夠承擔這麼多「入侵人口」的醫療、教育、工作問題?

連在電梯裡遇到鄰居大媽,甚至都會掛著意味難明的微笑問我:「阿玲啊,你現在要是生個寶寶,比你還先拿到香港戶籍哦,不想生一個嗎?」

我心中冷笑一下,生了養在哪?出租屋連個窗戶都沒有,靠抽氣扇勉強維持空氣流動,轉個身都費勁兒,還得3500港幣一個月。

我不想生,可有人不得不生,比如我阿姐。

姐夫思想守舊,雖已有女兒,卻總逼著阿姐再生個兒子。那時二胎政策尚未開放,作為公職人員,姐夫一來不想交罰款,二來怕丟了工作。思慮再三,便想到讓阿姐來香港生產,不上大陸戶籍,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兩千年前後,香港剛剛回歸不久,兩地關係正是蜜月期,作為亞洲四小龍,彼時香港的經濟發展及國際化程度遠遠甩開內陸。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姐夫都覺得這是一個無比美妙且明智的方案,尤其港島上還有一個我,阿姐無需去昂貴又非法的月子中心待產。哢,十幾萬港幣又省了。父親以前成分不好,所以父母無法管我,是阿姐一直把我帶大,我自然不會拒絕。

為此,姐夫費勁心機掉換了阿姐的避孕藥,通過醫院老同學確認阿姐懷的是男孩後,硬逼著薪水比他高三倍的阿姐辭職,來香港待產。

知道這個消息後,我匆忙換了上下床。香港潮濕,怕阿姐受寒,我又咬牙買了個抽濕器,原本轉個身都嫌擠的房間,徹底變得水泄不通。從床頭到衣櫃邊上,都得跨過塞滿各式嬰兒用品的行李箱和那臺規模宏偉的抽濕器。

為了怕阿姐跌跤,我索性將床頭腳尾當了衣架,層層疊疊挂落滿了各式換洗衣物,乍一看,頗有水帘洞的架勢。

是夜,悶熱的空氣彷彿能擰出水滴來,照顧孕婦又不能開空調,我和阿姐熱得翻來覆去難以入眠,便閒聊起來。

「阿姐,值得嗎?為了生個兒子,受這麼大罪。」

「香港戶籍多好啊,買不起房可以租公房,申請世界名校比內地容易的多,老了沒人養還能領救濟金。」阿姐頓了頓,沉默半晌,「所以,值得吧。」

離阿姐預產期不到半月時,我將攢了兩年的年假休了,在家陪護。

假期臨末,我正發愁如何多請幾天假時,阿姐忽然急切喚我,「小妹!快送我去醫院!」

阿姐是逾期留港,擔心遭遣返一直未去正規醫院做過產檢,本以為二胎生產風險應該減少不小,卻未料到竟是胎位不正。

助產醫師匆匆從產房中衝出,乳白色的手套浸滿血跡,一口粵語又急又快,「病人家屬,臀產位,有大出血的可能,需要盡快做剖腹產,準備一下簽字吧。」

不知手腳冰冷地等了多久,意識都幾乎快要模糊時,醫生終於來告,「恭喜,母子平安。」

我撲通一聲跌在地上,喜極而泣。

剖腹產產後寸步難行,阿姐躺在床上疼得臉色蒼白,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阿姐一人扔在醫院裡,可一想到續假,眼前便立即跳出老闆那張公事公辦的臉龐。

硬著頭皮打通電話,老闆知道原委後,回覆道:「既然家裡這麼忙,那就好好休息吧,不用回來上班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老闆,那我還怎麼續簽?」

「嘟嘟嘟。」聽筒裡,只剩一片忙音。

我絕望地蹲在醫院空無一人的緊急通道拐角,身上一陣發冷。阿姐在港期間的費用幾乎全由我承擔,加上這次剖腹產的費用,存款幾乎告罄。

失業、沒錢、簽證快到期這些事情一股腦湧來,我感到深深的絕望,拖著沈重的腳步往回走,每一步都重若萬鈞,短短數十級台階彷彿變成吃人巨獸,一口口吞噬掉我對香港,曾經的期盼與喜愛。

我隨阿姐抱著剛出生的康康回了深圳,可一個快30歲的未婚女性,又完全沒有在大陸的工作經驗,短時間內找到合適工作,難度不小。

阿姐認為這是她的錯,安慰我不著急找工作,在家幫忙帶孩子就當是辛苦多年,放個長假了。但她自己,一出月子便匆忙回到地產公司上班,原來的崗位被頂替了,就從售樓員一步步重新做起。

我知道,她這是為了堵住姐夫的不滿。姐夫那點薪水,養不了兩個孩子,外加兩個閒人。

生兒容易養兒難,轉眼間康康便能爬會走,離開香港之後,一直是我在照顧他。到了要讀書的年紀,康康非大陸戶籍,深圳沒有公立幼兒園願意接收,國際幼兒園收費昂貴,去香港讀書幾乎是唯一選擇。

雖在香港生活了幾年,可未曾婚嫁,我對幼兒園行情,其實一無所知。想起以前聽同事提起過她家孩子的幼兒園——「哦呦,可了不起了,全英文授課,英法德美加的老師遍地都是,在我們香港這種寸土寸金的地方,人家都有足球場那麼大的戶外場地哦,孩子進去了,以後肯定就是哈佛牛津的人啦!」

我便向她打聽學校入學條件,本以為和內地一樣,有戶籍、交錢就能上,可一問就徹底傻眼,人是家國際幼兒園,學費一年十二萬港幣,還得買得起三百萬的學校免息債券,才能有入學資格。

「好傢伙,這麼高的要求,有人上嗎?」

同事嗤笑一聲:「搶破頭呢,競爭可不比你們高考小。」

在那裡,各色學校已不僅是教書育人的代名詞,更像一隻看守伊甸園的三頭犬,高傲地上下打量著家長階級。「你一個小小中產階級還想上國際學校?去上教會開的幼兒園吧!」

教會、慈善機構開辦的非牟利幼兒園,政府要求學費不能高於限定標準,家長還能申請學券、抵扣學費,是香港政府在資本的重壓下,為中底層人民硬撐起的一片棲身之所。

但不論哪種幼兒園,都必須要通過入學面試才有可能入學,填申請表、遞交申請表格、等待面試通知,不僅考孩子,甚至家長也需要單獨面試,流程之繁瑣,大有和大陸研究生考試一較高下之意。

在同事的幫助下,我一口氣投了五家離口岸較近的幼兒園,但最終只收到了兩家的面試通知。

第一場入學面試時,康康運氣不佳,排到了上午場。我們要從深圳去香港,不得不在清晨四點半就將他叫醒。匆匆洗漱完畢,平日從未這麼早起過的康康胃口不佳,只喝了口牛奶就什麼也吃不下了。

坐上去口岸的車時,天色像未化之墨一般,連星星都被染得黯淡。康康小貓一樣蜷在我懷裡,哈欠連天,「小姨,我們是去幼兒園嗎?」

「對啊。」

康康有些不開心:「為什麼我要起的比大公雞還早,但姐姐就不用。」

這樣複雜的問題,顯然沒法跟兩歲孩子解釋清楚,只好岔開話題,「睡會兒吧,還有兩個多小時的車程呢。」

到達羅湖口岸時,正好趕上雙非學童上學的高峰期,一進大廳我和康康都被嚇了一大跳。

平日宏偉寬廣的大廳裡一片人頭攢動,黑壓壓全是穿著各色校服、滿臉倦容的孩子,不少是被中介公司統一帶領的,蘿蔔頭大點的十幾個孩子跟著帶隊老師,背著比自己肩膀還寬的書包,搖搖晃晃地跟著。

由家長護送的孩子就幸福多了,不少被抱在懷裡昏昏欲睡。家長中媽媽居多,大都掛著濃重的黑眼圈,要麼匆忙地補著妝,要麼慌張地向懷中的孩子投餵早餐,大廳中充斥著豆漿、牛奶、包子混合的奇妙味道。

因為孩子眾多,年紀又都十分幼小,大廳裡的哭聲此起彼伏,不少由中介帶著的孩子滿地打滾地找媽媽,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惹人憐惜。

康康倒十分乖巧,不哭不鬧,即使困得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也還安安靜靜地靠在我腿上,活像一只可憐的小羊羔。

我心中一陣心疼,趕忙將他抱起,可畢竟是個二三十斤的肉糰子,不一會兒我的手臂就開始發酸,如同千萬隻螞蟻環繞著手臂噬咬。

康康悄悄扯扯我的袖子,「小姨,你放我下去吧,你手都發抖了。」

我心裏一暖,「小姨沒抖,這是一種新的減肥方法。」

「那康康也減肥,小姨抱著就不會覺得重了。」

旁邊的一位大姐聽得有趣,便跟我搭話,「看你家娃這幺小,是去參加幼兒園考試的吧。」

「是啊。」

大姐搖搖頭,「沒辭職就抓緊辭了吧,一送就得七八年呢。」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大都是母親來送孩子了。

如果夫婦裡一定得有個人為了孩子犧牲事業,那麼多半會是女人吧。

面試第一題是普、粵、英三語自我介紹,我心裏稍安,這種類型的題目,之前便教康康背過。

與康康同組的其他五個孩子,三個是本地人,自然不在話下,另一個爸媽都是廣東人,雖說粵語說的香港略有差別,但也大同小異,十分流利。

輪到康康時,或許是因為太睏了,精神不佳,張口就把早上好說成了早唞(晚安)。

我心裏咯噔一聲,暗叫不好,連忙去看面試官的臉色,後者微微擰了擰眉頭,顯然也對這樣的第一印象十分不滿意。

第二輪考察動手能力時康康表現也不如平時,慢吞吞用散落在地的積木塊兒組合出了一個圓頂城堡,地基穩固但毫無美感。

但在重頭戲——數學測試中,一看題目我便眼前一亮,這題至少做過3次了。題目是香港幼兒園一道經典入試智力題:1111=0 5555=0 2222=0 8193=3 8096=5 4398=3 3148=2 2889=?

我的唇角抑制不住開始隱隱往上翹,總算有機會扳回一局了!

憑藉著卓越的視力,即使在教室斜後方,我也能看見康康小眼睛微瞇,一臉志在必得,然後飛快地寫了個4。

我倒吸一口冷氣,恨不得衝過去衝他大喊,「5啊,9還有一個圈呢!」

大概是我的腦電波輻射信號太過強烈,康康回頭看我一眼,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比個耶——然後把4又描了一遍。

我一掌拍在腦門上,暗道這次面試百分百是栽了。因此在家長純英文面試過程中,我答得非常放鬆,毫無任何心理壓力,從雅詩蘭黛的威廉亚洲官网 口紅色號聊到香港未來女性就業形勢……

出乎意料的是,康康通過了面試。

面試官認為康康思維敏捷、家庭環境友好寬鬆,能掌握時代動向,未來很有潛力。

我咋舌。原來不管公立還是私立學校,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控制著生源的家庭背景。私立學校是明碼標價,而公立學校也並非真的清心寡慾。根據面試內容,我能從一線大牌彩妝聊到政治,就足以證明家庭經濟基礎了。

康康的粵語說的不大好,畢竟我們都不是土生土長的廣東人,家中缺乏粵語環境,為了讓康康盡早的適應,老師建議上全托班。

全托班九點上課,可過境去學校,即使不堵車,也至少要三個半小時,這就意味著,康康每天都要四點半起床。

堅持了一個多月,康康實在是困得緊,踩著小板凳坐在馬桶上刷牙便睡了過去。等我煎完雞蛋去尋他時,只見他半個身子都掉進了馬桶裡,牙膏泡沫、污垢水漬滿身都是,可就這樣還睡得無比香甜,渾然未覺。

好不容易將他撈了出來,康康終於醒了,看自己一身狼狽,一向懂事的他突然嚎啕大哭,「小姨,小姨我不想去上學,小朋友講話我聽不懂,他們也不跟我玩,還叫我小蝗蟲。」

我心頭一緊,趕忙摟住他,「好好好,今天不去了,不去了啊。」

康康病了,不知是舟車勞頓,還是跌進馬桶裡受了涼,抑或是在幼兒園感染了污穢。康康病得一塌糊塗,一連三天高燒不退。康康病得開始整日昏迷,一張小臉紅得能滴血,偶爾有些意識也是啞著嗓子哭喊:「我不要去幼兒園。」

最嚴重時,醫生甚至隨時準備下簽病危通知單。姐夫急得直跺腳,「醫生,這孩子到底怎麼了?」

「這孩子免疫力太差了,這幺小的孩子,最重要的是休息,每天這麼折騰,幼兒園小孩又多,病一個就得倒一片,不生病才奇怪呢。」

阿姐聽了也顧不得旁人,對著姐夫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我當初就說不想生,這下好了吧,你看把孩子折騰成什麼樣了。」

醫生厲聲道,「都什麼時候了還鬧!孩子現在很危險,再這麼燒下去隨時要成腦膜炎的,到時候一輩子就毀了,太小又不能濫用抗生素,試試物理降溫吧。」

我和阿姐整日守著康康,用酒精擦拭他的前胸、後背,一日三次,配合著冰敷、輸液,快一個星期,病情才穩定了下來。

出院前,醫生特意找我們談了一次:「做父母的,不要讓孩子為你們的失誤決策買單,你們要是住得離關口近一點也就算了,這麼每天七八個小時的折騰,大人都受不了何況這幺小的孩子?深圳的國際學校不少,雖說學費貴點,但是孩子重要還是錢重要,你們好好想想吧。」

我與阿姐商量:「姐,要不我回香港吧,康康跟著我,至少路上不用再這麼折騰。」

「那怎麼行?你因為這個孩子工作都丟了,這兩年又一直耗在家裡,我和你姐夫已經覺得夠對不起你了,你都三十大幾了,帶著他還怎麼結婚?」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本來也不想結婚……」

「我和你姐夫商量過了,國際學校一個月的學費差不多一萬五,這兩年深圳的房價漲得厲害,我們把現在這套房子賣了,換個小戶型的,怎麼著也夠了。」

孩子畢竟是阿姐的,我嘆口氣,「深圳的房價回頭肯定不止現在這個價,你現在賣肯定虧,真想好了?」

「想好了,這金山銀山,不如一家人整整齊齊。」

那之後,阿姐把房子賣了讓康康去上了深圳的國際學校,他終於不用再兩地跑。我想,再重來一次的話,阿姐絕不會選擇跨境生子。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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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裴欣,張芥末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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