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水變油」的驚天騙局。(網路圖片)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我在某中央國家機關工作。因為研究生畢業後直接進入官場,年少輕狂又不懂規矩,說話就沒有分寸,但因為我偶爾在《經濟日報》等知名報刊上發表一些經濟論文,領導與同事們送給我一個「秀才」的綽號。大約是1992年9、10月間的某一天,司長找我,很神秘地跟我說:「秀才,你研究生不是學化學的麼?水變油聽說過沒有?」我說:「這個是我專業呀,水變油是絕對不可能的。」司長說:「你下午跟我去看一個實驗,只許看不許說。這是國家重大機密項目,嘴巴千萬不要像平時一樣管不住!」
下午1點我跟司長一起登上一輛部裡的中巴,我跟司長坐好沒幾分鐘,看到部長和一位副部長在秘書陪同下一同登車,我再傻也知道接下來的活動非同小可。我問司長:「我們去哪裡?」司長說:「不知道,不要打聽。」
車子上挂有一塊寫著「警備」字樣的牌子,司機打著警燈,一路風馳電掣般駛往市郊,很快我就看到了京津塘高速入口的字樣,而且道路兩邊站著全副武裝的軍人和負責交通管制的警車,入口處豎著一塊寫著「臨時軍事管制區」四個醒目大字的木板。一上高速,我發現京津塘高速右邊車道被完全封閉了起來。陸續有掛著同樣「警備」字樣的車子和部隊的軍車駛來,全部停靠在入口處的路邊。
下車後,我老老實實地跟著司長。司長把我帶到一位領導面前,說:「嚴司長,我們這位秀才是學化學的研究生,我把他帶來了,要不要讓他給你當臨時助手。」這位嚴司長看也沒看我一眼,跟我司長說:「這位發明人脾氣十分古怪,他的發明也不是一般理論可以解釋得了的,千萬不要問他任何問題。要是他心情不好,說不定不做實驗,立馬走人的。」我趕緊說:「水變油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嚴司長怪怪地看了我一眼,對我司長說:「不好意思,我現在沒空。」轉身就走。司長說:「看完實驗就原車回去,我看不懂,到那邊陪部長去,你自己去看吧。」
我滿眼望去,全是軍人與西裝革履的領導,他們三五成群地集在一起聊天,根本沒有看到想像中的設備、儀器,心想這樣的科學實驗根本不就是笑話麼。水變油實驗應該由清華大學和中科院這樣的專業機構來鑑定,讓一幫領導能看出什麼名堂?!由於我堅信所謂水變油實驗就是騙局,加之剛才受到嚴司長的冷落,決定以我這方面的專業知識,讓這個實驗鬧出點笑話來(要是放在今天送我一百個膽也不敢!)。
突然聽見有人喊,王芳同志到了,實驗準備好馬上開始。我好奇地問旁邊一位秘書模樣的人:「王芳同志是誰?」他說:「國務委員、原公安部長。」我又客氣地問:「您知道這位發明家的名字麼?」他說:「叫王洪成。」我問:「您是哪個單位的?」他說:「國防科工委。」然後微笑著快步離開了。
我看到嚴司長急匆匆地跑向一位中年男子,他手上拿著一個裝著綠色液體的瓶子,旁邊有三臺軍用吉普車在高速路中間一字排開,地上有許多容量10公斤的塑料桶,裡面裝滿了液體。我想這個神秘、偉大的發明人王洪成應該就是那位中年男子了。
與我們通常見到的老百姓看稀奇圍得水泄不通相比,當時的情境很是奇特:王洪成周圍始終只有兩、三個人,幾乎沒有任何圍觀者。大部分領導與軍人甚至根本沒有興趣瞧他這邊看一眼,都是三五成群地站著聊天。軍人之中,我看到了二位挂中將軍銜,五、六位挂少將軍銜。
我不加思索地走向王洪成和他的實驗現場。站在王洪成身邊的有嚴司長、我和另外一位穿便服的年輕人,三位士兵,一位中尉軍官。嚴司長當時充當王洪成的助手角色,三位士兵站在各自的車旁顯然是汽車司機,中尉軍官是三位士兵的領導,只有我和那位年輕人是看熱鬧的。
王洪成始終沒有說話,只見他把手上裝有綠色液體的小瓶子打開,隨手向兩個塑料桶中倒入幾滴,左邊和中間車子的士兵拿了發明人加入幾滴液體的塑料桶進駕駛室,右邊車子的士兵則拿了一桶沒加入綠色液體的塑料桶進了駕駛室,我看見士兵們把一根連著汽車引擎的橡膠管插入塑料桶中。我明白了,他們正在做所謂對比實驗。
王洪成交待士兵把左邊與中間兩部車子的引擎蓋打開,把汽車發動機上的一個小部件取了下來隨手丟在引擎蓋內,從口袋裡拿出同樣形狀的一個部件擰了上去,沒動右邊的車子。嚴司長問:「這裡面裝了催化劑?」發明人點了點頭,然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嚴司長緊緊跟在發明人後面,快步離開。那位看熱鬧的年輕人也轉身離開。
我一看機會來了!他們走出去幾米遠,我帶著從容自信的語氣對中間那臺車子的士兵說:「對不起,請您把這個裝有催化劑的部件換下來,把剛才的重新裝上去,我們要做個對比實驗。」士兵有點疑惑對看著我,我充滿自信地說:「我是負責這個實驗的技術人員。聽我的好了,我們要做一個對比實驗。」士兵大約看我說得自信又專業,沒有任何猶豫,迅速換下王洪成裝有所謂催化劑的部件交給我,然後把剛才換下來丟在一旁的原部件裝了上去。我拿了王洪成那個裝有「催化劑」的部件快步離開。三輛軍車發動,然後並排勻速往天津方向開去。
半個多小時後,用作試驗的三輛吉普車駛了回來。只見嚴司長手中拿了一個農貿市場上老太太用來復秤的那種彈簧秤,逐個稱量三輛吉普車上拿下來的塑料桶,大聲報出稱出的重量:「左邊這輛車耗油2.2公斤」,「中間車子耗油1.6公斤」,「右邊的車子耗油5公斤!」這個過程中,除了幾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靠前觀看,一些領導隨意站在幾米遠的地方聊天,更多的人自始至終就站在自己的車旁沒有移動過,似乎對這個實驗根本就漠不關心。只聽見嚴司長激動地宣布:「實驗非常成功,節油效果十分明顯。」旁邊有人立即算出:「左邊車子節油50%多,中間車子節油近70%!太了不起了!!」
這時,我有意站在嚴司長旁邊,用並不是很大的聲音嘲諷地說:「這個實驗根本不科學,中間車子的催化劑根本沒有放進去,我剛才把它換下來了,現在還在我手裡拿著呢。」同時,我高高揚起手中的所謂「催化劑」汽車部件。
現場一片死寂。嚴司長假裝沒有發生任何事情,大聲說道:「實驗結束,請各位領導回城。」警笛響起,各人陸續登車離去。回來的路上,司長鐵青著臉。車上鴉雀無聲,空氣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第二天,我主動找到司長說:「昨天那個實驗被我戳穿了,對國家應該是件大好事呀。」司長說:「以後不要再提這個事了,部長什麼也沒說,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一樣。」我看司長沒有再生氣,就嬉皮笑臉地問:「司長,您相信水能變油麼?」司長說:「我這是第二次看他的實驗,一次他往一盆水裡丟了一塊石頭,盆裡的水就點燃了。」我說:「這個很容易做到的,電石就是這東西呀!」他又說:「那次我親眼看到王洪成往汽油上加了大半瓶水,然後再加點他的催化劑一攪拌,水就變成油了,並且燃燒得一滴不剩。」我說:「這個更簡單了,所有表面活性劑都能使油水混溶,汽油燃燒起來就把水份蒸發了。」司長說:「看來這東西我們門外漢不懂。記住,以後不要再跟任何人說起這事。這涉及國家重大機密。」我很不服氣地說:「行。」
這事過了兩、三個月,辦公廳一位老鄉看中了我會寫文章,推薦我到辦公廳值班室做秘書。各部委的值班室直通最高領導,秘書崗位十分重要,不但經常接觸領導,而且大部分領導的專職秘書從中挑選(一年後我就如願成了領導專職秘書),經人事司與機關黨委考察談話後,我調到辦公廳值班室工作。一天深夜,輪我值班時,紅機(保密電話)響起,對方讓我記錄:「國務院有關領導需瞭解王洪成水變油項目的進展情況,請盡快提交一份書面報告,於明日下午5時送國辦某局某某同志。」
我做好記錄後,特意在末尾空白處寫道:「我是化學專業碩士,幾個月前參加了王洪成在京津塘高速公路的水變油實驗,我以人格擔保,這絕對是一個騙局。以上判斷,敬請領導參考。」
第二天一早,我剛剛辦完交接,辦公廳主任找我,說部長想問我水變油的問題。我受寵若驚。部長十分和藹可親,問我到部裡工作了多久,何時調辦公廳工作的,然後就說你簡單談一下水變油為何是騙局。部長說,水裡有氫,氫是可以燃燒的,找到合適的催化劑,把氣從水裡分解出來,不就可以當燃料了麼?我就跟他說,水裡的氫與氧是化合狀態的,不存在可燃燒的氫氣,把水分子中的氫、氧分離,有電解、光催化、高溫等許多辦法,斷開氫、氧的結合需要能量,而氫氧燃燒之後又結合成了水,這個過程按照能量守恆原理不產生任何能量,而是一種能量轉換成另外一種能量。部長又問了他看到的王洪成演示的各種「不可思議」的水變油實驗,我都一一做了科學的解釋,並且保證可重複他的全部實驗。不到一小時,部長說,看來這其中的確有些問題。
部長找我談話後,我十分興奮,顧不上休息,立即以「王一之」的筆名寫了一篇《水變油,永遠的神話》的文章,交給了國家物資部主管的《中國物資報》發表。我之所以交給《中國物資報》發表,是因為水變油項目由國家計委指定國家物資部燃料司具體負責,專職負責人就是前面提到了嚴司長。這篇文章發表後,有人對我說,王洪成揚言要找人會會你。我說,他有種就放馬過來!
又過了一個月,一天早上我正要辦理值班交接時保密電話響起,對方稱他是中央信訪辦的,自《經濟日報》、《人民日報》海外版刊登王洪成水變油的中國第五大發明後,中央信訪辦收到全國20多萬專家、教授、高級工程師的來信,請求中央支持這項偉大的發明,能否請我部提供相關資料。我如實做好記錄,最後唐突地說,我本人對此事很清楚,這是一個騙局,我可以把自己一篇公開發表的文章提供給他參考。他猶豫了一下,說:「可以!」我立即通過保密電話(可兼傳真用)將我發表的那篇文章傳真了過去。
此後不久,1993年1月,國家物資部和公安部發文,明確不許宣傳、參與王洪成的「水變油」活動。1993年5月,國務院辦公廳羅秘書長開了辦公會,發了一個「會議紀要」,宣布王洪成的「新型燃料」在鑑定之前不許宣傳。此後王洪成基本失去公開詐騙的自由。過了半年,王洪成被抓。
我不能說王洪成的水變油的騙局被最終戳穿跟我有任何直接關係,我也不敢斷定我是第一個在報刊上公開水變油的騙局,或者是最早向高層領導揭發這一騙局的人。但王洪成為反擊我寫的《水變油,永遠的神話》文章,組織一幫人在報刊上公開吹噓水變油為中國第五大發明,引起社會輿論的普遍關注,以及由於我當年少不更事,在政府內部核心違反官場常規,不斷揭露水變油騙局的事實真相,使其失去了直接支持其工作的高層領導的信任,相信絕對是該騙局快速收場的兩個重要原因。
多少年過去了,王洪成水變油騙局的迷霧被逐漸揭開,其創造的無數驚人記錄讓絕大多數科學騙子望塵莫及,許多教訓至今值得國人同胞深切反思。這包括:
1、一個沒讀完小學四年級的文盲,聲稱擁有水變油的技術,足以推翻所有的物理學和化學常識,但中國從上到下深信不疑,且官方最權威媒體將之譽為「中國第五大發明」密集炒作,一時震驚全世界(內參披露曾一度引起美國最高決策層的關注)。可見中國的媒體是多麼不靠譜,中國從上到下的科學素質是多麼不靠譜。
2、王洪成向國家計委領導提出交出配方的要官、要名、要錢的條件,國家計委不但專門立項支持,還專門給中央最高領導寫了專門呈報。當時中央和國務院最高領導分別批示,只要王洪成交出配方,即提請全國人大成立副部級的國家新能源開發局,讓王任局長(副部長級)。我看到過這份有兩位中央領導親筆批示的報告。兩位領導都受到良好的正規高等教育,且均為名校理工科畢業生,且在那個十分重視知識的年代,中央各部委和領導身邊工作人員絕大多數都受過良好的正規高等教育。但如此荒唐的事,還是騙取了最高領導人的相信。可見,在科學研究領域,並非最高領導拍板肯定或支持的事,就一定靠譜。
3、據嚴司長發在新華社《參考資料》中的一篇長文介紹,當時共有200多位省部級以上領導和軍隊少將以上將軍觀看了王洪成的水變油表演。可見政府和軍隊的大批高級幹部在觀摩王洪成表演時,絕大多數都是打醬油的;不排除少數內行領導看出了門道,甚至如我當場戳穿了騙局那樣,基於官場「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潛規則,全都保持了沉默。因此,並非得到多少黨政軍高級領導的觀摩,可以認定某項科技成果的可行性、科學性。
4、國家有關部門一路綠燈,破例為王辦理了發明證書和專利證書;王從國防科工委取得大校軍銜的軍服與研究員工作證,受到軍隊24小時的特別保衛;王洪成先後從1984年到1993年近十年的詐騙,共造成當時4億元人民幣的巨大經濟損失(以房價和生活指數作為參照,當年的4億相當於現在的至少50多億吧)。可見,任何未經權威科學機構按科學程序鑑定,而由政府全力支持的可顛覆當今國際政治、經濟和軍事格局的偉大科技成果,最終只會給國家帶來巨大的損失。
5、在我向中央和媒體揭露王洪成騙局之後,可能王洪成意識到騙局有可能被戳穿,鋌而走險,通過《人民日報》、《經濟日報》、《科技日報》,密集宣揚王洪成的水變油為「中國第五大發明」。在媒體密集炒作後,當時短短一個月時間內,共有20多萬高級知識份子向中央信訪辦寫信呼籲中央重視人才;中國最為著名的軍工學院哈爾濱工業大學不僅主持了王洪成「水變油」發明成果鑑定會,校長和黨委書記更聯名10位教授上書最高權力層,保證水變油是千真萬確的事實。1995年5月全國科學大會時,他們又跑到會場散發鼓吹水變油的材料,結果國務委員宋健把他們攆走。這些事實證明,無論是媒體、科研單位還是其他高級知識份子,如果在科學問題上越出自己的知識邊界,就可能因為盲目為科學騙子背書,不僅好心辦成壞事,而且敗壞自己的職業聲譽。
6、王洪成於1996年被捕,最後被判10年的罪行是「生產、銷售偽劣商品罪」,而不是詐騙罪,是因為王洪成的騙局牽涉太多的高官,讓法律也不得不對他禮讓三分——有詐騙的就有被騙的,中共政府不可能承認被一個僅有小學文化程度的科學騙子,冒稱「中國第五大發明」騙了幾個億,而且騙得那麼多崇高的榮譽,因此無法以詐騙罪起訴。失職瀆職的國家工作人員,永遠高枕無憂,這也是為何1949年中共建政以來,科學巨騙層出不窮的一個重要原因。
7、中國之所以不時出現一些自稱可以一舉顛覆世界政治、經濟、軍事格局的科學神話,除了中共政府決策體制不透明等多方面因素共同推動,另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中共從上到下急於超越世界的迫切願望,以及媒體需要樹立虛幻的偉大典型,來提升所謂民族自信心,凝聚社會動力。從改革開放前的畝產萬斤、十萬斤,到改革開放之後多起影響極為惡劣、損失極大巨大的科學巨騙,無不包含短時間內全面趕超世界急功近利的願望。
實際上,無論是基礎科學還是應用科技技術領域,任何足以顛覆世界政治、經濟、軍事格局的偉大發明,一定是科技領域不斷積累,厚積薄發的結果。
鑒於中共在幾乎所有前沿科學領域均處於追趕、山寨的水平,任何聲稱足以顛覆世界政治、經濟、軍事格局的偉大發明,都必須打上一個重重的問號。任何輕浮與狂熱的宣傳,到頭來只會像水變油、龍芯一號那樣,成為舉世聞名的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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