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墓 方後高尊師的故事(中)(圖)
接續〈尋墓方後高尊師的故事(上)〉一文
茆:一個名牌大學畢業生,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沒有任何過錯,就這樣死於非命!究竟是誰之過?聽說一付薄皮棺材短短的,連腿也伸不直。
方:棺材是我找難友木工焦山長連夜釘的。我先找到農場領導,拿著批條找到焦山長。焦是位熱心真誠待人的人,急忙四處找木料。場裡確實存有幾方大園木,焦說那是準備蓋馬廄用的,誰也不敢動。就四下找木板,長長短短厚薄不一的板料找了一堆,勉勉強強拼湊成一付薄皮棺材。可惜短了,不到一米六長,而李老師身高在一米七以上,入殮時真費了很多事。頭是低著的,兩腿是蜷著的,還是一付低頭認罪,兩膝下跪的姿式。真的對不起老師了,不過我有什麼辦法呢,這也算入土為安了,總比曝屍荒野,任狗啃狼拖好吧!
茆:也虧得這個特殊的姿式,二十多年後,你才和師母一起,從一片荒蕪的亂墳崗上,找到了老師的遺骸。當時也未通知家屬吧!
方:還不是和你們趙家崗作業區一樣。死個把右派,和死個小貓小狗,沒什麼區別。當時的說法是避免擴大影響。給老師裝殮時,我還是把他最珍愛的一件皮背心給穿上了,使他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裡,胸前多一點暖氣。
茆:真難為你了。聽說你還為老師立了個碑,為這事還開了你的鬥爭會。
方:家屬未來,中國歷來有師徒如父子一說。那時形勢十分嚴峻,農場四周每天都有農民餓死,農場的口糧正日漸減少,今天李信鵬餓死了,下一個還不知是誰?我們那時還是單身,那一天走了,除了父母哥姐,沒人為我們牽掛。而李老師是有家室的,他的老婆孩子總有一天,要來尋找親人。我要活著,還能幫幫忙,如果我也餓死了,誰還能記得這塊墓地呢?說立碑是誇大了,我只是在山上找到了半塊字跡已經漫漶了的殘碑,就是一塊大一點的石頭,沒工具,就用一根大鐵釘,鑿成幾行字,因為不知道李老師生年,只鑿了:歿於一九五九年十一月李信鵬老師之墓學生方後高立。記得剛把石碑埋好,當天晚上就開了全作業區的批鬥大會。說我為右派份子樹碑立傳,陰謀反攻倒算,是一本變天賬,是階級鬥爭新動向!不但要把我批倒批臭,還要對我加重處理,以殺一儆百!那萬炮齊轟的火力,一下就把我打懵了,什麼加重處分,不就是送勞教勞改嗎?這個作業區已經送走了好幾個了,聽說很快就餓死了。我要是也被送去,還有我的活命嗎?我才二十幾歲呀——想到這裡,我全身冒冷汗了,腿肚直打顫。那想到問題會這麼嚴重,要是想到了,借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不能老師餓死了,再搭上我這個學生。
茆:是君子徐毅給你解的危吧?
方:是的!在大批判中發言的,都是在落井下石,有管理人員,也有所謂的難友。能明哲保身不說話的,已是很難得的了。其實,當時和現在我都不恨他們。都是運動作的孽,誰都想活下去,想活下去就得隨著大流走,輪到我算我倒楣,恨誰也沒用!那裡想到在這種氣氛下,居然還有難友為我說話!徐毅當時只說了幾句話,語調平和,聲音也不高,但全場馬上肅靜下來了。徐毅說這是件平常的事,方後高又沒有說他永垂不朽,又沒有說他有什麼豐功偉績,稱李信鵬為老師,自己是學生,說的都是實際情況,沒有說錯。石頭上鑿幾個字只是個記號,免得以後家屬來找不到地方。依我看沒什麼錯!徐毅這麼一說,全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連同主持批鬥會的人,在這樣常識性的淺顯道理前,都無話可說了,匆匆收了場,我當然鬆了口氣,心中對徐毅的感激與崇敬,一時不知怎說才好。
茆:你和徐毅平日不怎麼熟吧!
方:我們不是一個生產隊的,平日很少打交道。但我們知道他是13歲時就參加了抗日兒童團的紅小鬼。知道他是反赫魯曉夫劃的右派,知道他正直正派敢說敢當,連管理幹部也有點怵他。平日我們就尊敬他,這件事之後,我們就視他為君子了。他一直身體不好,患過肺結核,聽說曾因大咯血,住在你們科裡,現在還好吧?
茆:我也有幾年未見到他了。他是在宣城縣副縣長位子上離休的。還住在宣城,身體還好。他是個豁達的人,曾開玩笑說,他反右之前就是副縣,離休時還是副縣。從做官角度看,他不算是成功人士,但從做人的角度看,他應該是極大的成功。在那種是非顛倒人妖混雜的亂世,作為難友仍能受到他人君子一般的崇敬,不是幾句話幾件事就能使人信服的。
所以文革初起,我們這批難友之間,有人挑起事端,妄圖借陷害徐毅陳炳南等人保全自己,你毅然過江而來,找到始作俑的小張,以非常手段,努力平息難友間的窩裡鬥。你也不怕惹火燒身?
方:怎麼不怕?不過小張有把柄捏在我手裡。文革前他有一天到無為來,我倆逛街,在新華書店他看到了郭沫若新出的詩集《百花齊放》。他越看越氣,拿起筆在書上寫了一通,又放回去了。我當時未留意,不知道寫些什麼。小張第二天走後,我想想不放心,又回到書店找到那本書,一看嚇壞了!原來小張在書中寫了幾句話:狗屁不通!吹大牛,無恥!
這樣的書,要是落到別人手裡,還不是鐵證如山的罪證?我當時不動聲色地把這本書買下了。藏在家人不易發現的地方。未和任何人說起過,因為這只是小張一時義憤,信手寫來,其實和我們觀點沒什麼區別,當然我永遠也不會告發他。忽然聽說小張居然挑釁,要整徐毅和你們這些好友,我疑慮重重,弄不清怎麼回事,就過江來找到小張,問他是不是受到什麼壓力,而致難友相殘。我特別提到徐毅,說徐對他一貫是很愛護的,為何翻臉不認人?你猜小張怎麼說,他說徐毅真的有問題,說徐多次讚揚于謙,于謙是明代的兵部尚書,相當於今天的國防部長。那不是在為彭德懷翻案嗎?我一聽氣壞了,看不出小張進步可真大,成了真革命派了。我說我不和你辯論,我給你看一件東西。說著我從包裡拿出了郭沫若那本詩集,翻到他寫評語的那一頁。小張一看頓時傻眼了,一句話也說不出。我把書往包中一放,對他說你腦子清醒點,這可是白紙黑字,比道聽途說管用多了!說罷我轉身就走了。這件事你們蕪湖的人,沒一個知道,我不說小張肯定不敢說。當然,以後運動轉移了方向,改斗工作組走資派了。不然真不知道鬧成什麼樣結果。
茆:不說了不說了!說來叫人喪氣,我那本書為小張專寫了一章,寫他我心情是很沉痛的,為什麼相濡以沫的難友,會反目成仇,究竟是誰之過?你還是繼續說說李老師的故事吧。農場解散你們回到無為,還能經常見到你的師母嗎?還談起過李老師嗎?師母提過去尋找墓穴的事嗎?
方:回到無為我們日子都不好過。我是摘帽右派,她是右派家屬,只能夾著尾巴做人。偶爾在街上遇見了,也只點點頭而已,能說什麼呢?更別提尋墓的事了,那叫右派翻天!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看見李師母和兩個孩子,神情極為亢奮地站在街邊,一改多年來灰頭土腦低眉順眼的形象。
茆:那是1979年右派改正之後吧!
方:不!是1966年文革開始後不久,斗走資派時期。你知道的,無為縣委書記姚奎甲,在無為幹盡了壞事!餓死了二、三十萬人,打了數不清的右派和什麼反社會主義分子。無為老百姓恨死他了!1962年中央七千人大會之後,他和曾希聖一起倒臺了,但還是安排他當了蕪湖造船廠的頭頭。老百姓再恨也拿他沒辦法。文革開始,本來又是一次整人運動,抓牛鬼蛇神唄!那裡想到還會有群眾斗領導的事,就一個縣來說,居然敢把最高的官,抓出來遊街示眾,真是造反了!無為百姓最想鬥的是誰?當然是姚奎甲了!於是幾個造反派頭頭,過江到蕪湖來,揪姚回無為批鬥遊街。這件事在當時也很平常,到處都在游鬥工作組和當權派,都在按毛澤東的戰略部署辦事。很多地方也就是走過場,大家心裏清楚,共產黨的天下沒有改變,運動來了,大轟大嗡一陣子,過後誰幹啥還得幹啥,官還是官,民還是民,亂不得的。可是游鬥姚奎甲就不一樣了,無為人對他有血海深仇,二、三十萬人不能白死,他們的親屬子女還在,他們會忘了這筆血債?幾個造反派頭頭犯難了,他們清楚,如果只開幾次現場批鬥會,多組織些力量,還能控制局面。遊街就不一樣了,單縣城就有十幾萬人,四鄉八鄰一定還會有百姓趕來。大家都是報仇雪恨心裏,群情激奮起來,那場面是無法控制的。出了意外咋辦,按說無為餓死二十多萬人,換他一條命,也沒什麼了不起,但餓死的人和直接被殺死的人,性質畢竟不一樣。再說一項全國性的決策失誤,僅追究地方官員,也不是公正的。當時全國到處如此,姚奎甲只是更左一些而已。可是百姓們不會想的那麼多,他們只知道是姚當書記,餓死了這麼多人,現在報仇的時候到了,什麼事幹不出來!幾個頭頭反覆磋商,最後決定用個鐵籠子把姚奎甲裝進去再遊街,這既是一種懲罰,也是一種保護。事後證明,果然是好辦法,要不然後果不堪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