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花盛開的季節(下)

(接前文)

被當作範文掛在學校宣傳欄上的我的作文幾天後忽然被撤換了。自習課上,老師將我叫到了辦公室,桌子上放著我的那篇範文,老師的臉陰沉著。

「這篇作文是你寫的嗎?」老師的聲音有些嚴厲。「當然!」我不明白老師為什麼要這樣問。因為不喜歡黨八股式的寫作模式。所以我打破了常規,按照自己的意願,隨心所欲的發揮了。

「一個好學生最起碼的品質是誠實,這是我選擇好學生的標準!你這篇文章是從哪裡抄襲來的?」老師的口氣更加嚴厲,不容我解釋,便劈頭蓋臉的斥責起我來。並且說的大多是不實之詞。我一下子被罵懵了。從小到大我都是老師的寵兒、好學生,只有受到表揚的份兒,何曾受過這樣的待遇?我強忍著不讓眼淚湧上來。但老師根本不給我辯解的機會。見我不認錯,他愈加生氣,甚至有些口不擇言了,我的叛逆心一下子被激發了,我不再為自己辯解,眼睛裡流露的是不屑與不服。這一下老師就更生氣了。

在課堂上老師不點名的批評了我,並且撤銷了我班幹部的職務。同學們用奇異的目光看著我,背地裏竊竊私語。

課外活動時,我站在操場邊呆呆的看著天邊發愣。有個女生走到我身邊問:「他們都去開會了,你怎麼不去呀?」「開什麼會呀?我不知道哇!」「在十七班,快去吧,早已開始了!」

我匆匆的推門進去了,裡面的人不太多,我剛要找座位坐下。嘉蘭走過來,口氣很冷淡:「這裡是新團員入團會,沒有你!」這句話如雷貫頂,我一下子驚呆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十七班教室的。

從一年級起,我就被榮譽的光環籠罩著:三好學生、優秀班幹部、先進份子…,各種各樣的獎狀,各種各樣的點名表揚(體育項目除外),女孩子們都有些妒忌我了。我的人生實在是太順、太順了,真可謂物極必反,這一下我從榮譽的巔峰跌落到了谷底。並且摔得很慘。

但我實在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為什麼會遭到這樣的待遇!終於有一個和我要好的同學告訴了我真相:嘉蘭在老師的面前說了我許多的壞話。

我頭一陣眩暈:這怎麼可能?!我一直把她當作知己,當作親姐姐對待的,她為什麼要背後給我捅刀子?!

我病倒了,這一病就是十來天。當我病癒歸校時,已是秋末了。草已枯黃,落葉飄零。校園裡的一切對我來說我是那麼的疏遠,那麼的陌生。嘉蘭現在紅得發紫,不僅做了班長,而且還當上了團委書記。還有幾個學習及人品都不太好,但善於溜須拍馬,見風使舵的人也成了團員。

曾經在我心目中「偉大、光榮、正確」的黨團組織的豐碑,一下子坍塌了。我把撕碎了的入團申請書扔進了垃圾堆,從此再也不參加學校組織的任何文藝、和政治活動了,我真真正正的成了「落後分子」!。

同學們都說我變了,不再是那個愛說愛笑,處處爭強好勝的陽光女孩了。我變得沉靜而寡言。我把大多的精力放在了閱讀課外書上。在省城工作的父親給我弄來了許多的書籍:《紅樓夢》《西遊記》《唐詩》《宋詞》《元曲》等。它們成了我療傷的良藥和最好的伴侶。

課間我看書。課外活動時我也在看書。我一個人靜靜的呆在教室裡。我的心隨著故事裡的主人翁而樂而憂,我的思緒也像無韁的天馬在想像的天空裡,自由的翱翔。

語文課我不再專心聽講了。老師在台上講他的課,我在下面看我的小說,有時也試著寫一些古體詩。老師也看出來我不認真聽課,常常出其不意的叫我站起來解答問題,而我每次都能回答正確,我的語文考試成績依然優秀,對此,老師對我很無奈,漸漸的也就對我聽之任之了。在其他課我也是這樣,喜歡的就聽,不喜歡的就看小說。阿哲詫異於我的變化,常常向我投來關切、探詢的目光,我則報於淺淺的一笑。

時間如水流,轉眼該進高三了。為了高考質量,學校組建了重點班,我和潤又分在了一起,阿哲卻到了普通班,雖然他成績提高的很快,但畢竟底子太差。臨走那天,他的臉色很沉鬱。

「沒關係的,你很聰明,只要努力,肯定也會考上學的」我小聲的安慰著他。他只是苦笑。

他從書包裡掏出了幾本複習資料遞給我:「這是我父親從北京給我寄來的,給你用吧!」

我搖頭拒絕了:「我有,你自己留著用吧。」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我們分開了。

以後再在校園裡看到他,他不是和同學們在一起,就是一看見我就遠遠的躲開,從此我們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由於我前一段痴迷於小說,我的功課下滑的很厲害,特別是物理。因為本來就不喜歡這門課,所以就更不行。那天有一物理題我不會,就去問潤。他立刻臉紅了:「這個題你還不會?怎麼可能?!」他紅著臉走開了,在他的心目中,我依然是個好學生。

冬天天黑的特別早,下午放了學,暮色就已經籠罩了原野。我做完值日,天已經完全黑了。校園裡同學們都走光了。我獨自一人匆匆的跑上渠岸。前面有兩個模糊的人影,走近了—原來是嘉蘭和李江。他們併肩走著,步子緩慢而悠閑,那親密的樣子,像是一對在花園裡散步的情侶。我一下子記起了阿琴告我說的他們搞對象的傳言。「又是流言吧?怎麼可能呢?!他們倆年齡相差那麼大!嘉蘭那麼精明,怎麼會看上李江?呆頭呆腦的!」我當時這樣回答。今天看到他們倆親密的情景,我開始懷疑我的判斷力了。

天上沒有月亮,四周黑漆漆的,我有些心焦。周圍沒有別的路可走,可我又不能超越他倆,只得跟他們保持一段距離,耐心的磨蹭著。終於他們下了渠岸向東走去。我們分道揚鑣了。

我向西走著,離村子還有一半的距離。

天愈加黑了,收割完的田野空空曠曠。寒意陣陣,陰風淒淒,四周沒有一點人跡。無數個鬼的傳說爭先恐後的在我腦海裡湧現,空氣裡彷彿有無數個鬼魂在我周圍虎視眈眈的盯著我。而我卻看不到它們的存在。我害怕極了,一個勁的後悔:沒讓女伴們留下來等我。我邊走,邊四周查看,腦袋搖的像撥浪鼓。

終於,後面出現了一個人影,我恐懼的心漸漸的舒緩下來。黑影終於走近了,從走路的姿勢上我認出了——是潤。我放慢腳步,等待著……

他大概也認出了我,但他卻沒有靠近,也放慢了腳步,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村口近了,兩條岔路出現在面前:一條通向村西頭——他家。一條通向村東口——我家——但路上卻要經過一片墳地。假如我要走村西路的話,需要繞很遠。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拐上了通往村東的路。

潤的母親是獨生女,姥爺早就去世了。母親很孝順,為了照顧老娘就嫁在了當村。每天潤吃過晚飯都要去姥姥家過夜,他姥姥家離我家很近。

我邊走邊回頭,看著潤的選擇。

潤到了交叉口,他沒有停頓,逕直走向了通往村西的路。我硬著頭皮幾乎是小跑著走回了家。

幾個月的煎熬終於結束了,畢業典禮結束後,同學們圍在教室裡,久久不肯散去。你給我簽名,我給你留念,濃濃的惜別之情瀰漫著整個校園。男女間不說話的潛規則忽然在那一天全被打破了。大家無所顧忌的說笑著,閒聊著,互道著祝福。那個起鬨我和阿哲最厲害的男生也紅著臉跑到我身邊,熱情的與我打著招呼。我驚訝的半天合不上嘴——一夜之間我們都長大了。

我徘徊在校園裡、操場邊,凝視著這裡的一草一木,回憶著這三年的經歷,心在默默的尋覓著、等待著那個熟悉的身影……

林蔭道上,我們剛來時的碗口粗的小白楊,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時值初夏,天蘭蘭的,樹上的葉子碧綠欲滴。

碧雲天,黃葉地。
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
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不知為什麼,我的腦海裡忽然湧出了范仲淹的這首詞。

校園裡同學們陸陸續續的都走光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卻依然沒有出現……

胡耀邦上臺後,平反了一些冤假錯案,為共產黨贏得了一些民心。五七年反右時被下放的母親也被落實了政策,將要領我們到父親身邊定居了。

我向老師去道別。他早已知道了我的真實水平,為昔日對我的不公而羞愧,更為我沒有報考中文系而遺憾。

老師告訴我:阿哲已跟隨他的母親回到北京他父親身邊了。連畢業典禮也沒來得及參加。臨走時,他向老師要走了一張我們班的畢業合影。

我沒有向老師索要阿哲的地址,我也沒有給老師留下我的通信地址,就這樣我帶著深深的遺憾離開了故鄉。

等我再站在學校門口,已是三十年以後了。

從同年級的堂姐那裡。我知道了一些同學的近況:潤師範學院畢業後,在縣重點中學做了一名教師,並找了一位同事做了新娘。我怎麼也無法想像文靜靦腆的他是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登上講臺的講課的。

嘉蘭和李江結了婚,生下了一對兒女,如願的做了村長的太太,並且還開了一間塑料加工廠。敏當上了鄉鎮的政法委書記,阿文成了鄉中學的校長……

老師早已作古,沒有人知道阿哲的情況。

這三十年來。我也歷盡魔難、風雨滄桑。如今依然是落花人獨立。

我站在學校的門前,昔日的瓦房校舍已改成了樓房,校門口鐵門緊閉,增加了門崗。學校的師生也不知換了多少批,再也沒有我熟悉的模樣。灌溉渠已夷為平地,唯一沒變的依然是那金黃的麥田,碧綠的青紗帳,紫色的豌豆花依舊美麗芬芳……

我彈了彈身上的風塵,讓往事隨風而揚……

長亭外
古道邊
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
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觚濁酒盡余歡
今宵別夢寒…

在歌聲裡,我肩負著神聖的使命和責任,走向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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