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警在霧霾中(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12月23日訊】因為霧霾,今天北京單號限行。
室內叫好出租車,關掉亮著紅燈的空氣淨化器,然後仔細地套上口罩,調整呼吸,緩步走出小區,躬身貓腰鑽進出租車裡面,但危險並沒有隨著「砰」的一聲關門而消失,人的肉眼雖然看不見它,但我知道,它就在我的周圍。
現代醫學告訴我,人體對PM2.5沒有任何抵抗之力,這種直徑小於等於2.5 微米的顆粒物,含有多種致癌物,它可以堂而皇之地躲開人體所有的防禦機制,進入到你的肺裡,最終黏附在你的肺泡上面,隨著你的每一口呼吸越積越多,直至將這顆肺泡堵死,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終身無法清除,伴你到死。
所以廁身車廂,在口罩的保護下,我仍然謹慎地保持小口呼吸。冥冥中有一種毒氣實驗室中小白鼠的彷徨無力感,穹頂之下,我和一群老鼠一樣的同類擠在渾濁骯髒的空氣中吃飯、喝水、交配、發胖、嬉笑、吱吱地與同類相互叫喚撕咬,肺泡裡一點點淤積著富含毒物的PM2.5顆粒,然後在某一個臨界點身體崩潰,走向死亡。
三年前,有位朋友還曾嘲笑我這種緊張兮兮的樣子,他覺得我是過度緊張了。「小時候在農村生活,冬天也有霧啊」,他以這樣的理由譏諷我鼻子上的N95防霾口罩,但今年冬天他已經喪失了,再一次對我露出那兩顆塗滿不屑的黃漬門牙的機會了,因為他死了。
肺癌。
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死,而在這個國度每天都有人死於肺癌,這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曾經的朋友已經開始漸漸遺忘他了。
在去公司的路上,透過濃痰一樣顏色的霧霾,我沒有發現一個孩子——這是好事(真惆悵,孩子們集體消失在街頭,在這個時代竟然是一件好事),這幾日北京中小學全面停課了。嚴重的霧霾導致數十萬渴望發現和探索世界的靈魂,被父母囚禁在家中,這真是無奈之舉。但與失去嬉戲和彩色的童年相比,對於數十萬孩子而言,顯然能夠「健康地」長大成人更為重要一些。
10年之後,我不知道有多少孩子在不抽煙的情況下,依然會罹患「莫名其妙」的肺病,我只知道PM2.5顆粒物中所含的重金屬和致癌物,對嬰幼兒發育和成長所造成的危害相對於成年人而言,更為嚴重。
綠燈亮了,但前方的道路一片模糊,未來不知道延伸到何方?
出租車左轉彎的時候,我看到一位佇立在十字路口中央的年輕交通警察,他面色痛苦,緊閉嘴唇,動作似乎有些痛苦。他沒有帶口罩,站在霧霾籠罩下的指揮墩上,像一尊可笑的人肉吸塵器,兼具交通疏導功能。
車輛左轉經過交警身邊時,出租車司機對著混沌的前方,說了一句:
得是上輩子做了多大的孽,這輩子才做交警啊?
(二)
站在十字路口中央,我覺得自己像一尊可笑的人肉吸塵器,只不過是兼具交通疏導功能。
今天單號限行,隊裡規定早高峰必須到崗。但從早晨一醒來,我就覺得身體有些異樣地說不出的難受。
可能是昨晚臨睡前茶喝多了,沒睡好吧。當然,也可能因為霧霾。
昨天半夜被尿憋醒,朦朧中帶上眼鏡看了一眼窗外,嚇得我直接從床上掉了下來,我內心升起了一種巨大的惶恐:我瞎了嗎?為什麼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後來才發現是霧霾,以今年以來從未有過的濃度覆蓋了2000萬人的夢鄉。撒尿時望向凌晨的窗外,猙獰的霧霾正在暗夜下悄然吞噬這個城市每一隻呼吸的肺,它的咀嚼寂靜、緩慢,同時充斥著恐怖的血腥氣。
你感覺不到它對你生命的撕扯,然而等你某天突然感受到它了,你卻悲哀地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抵禦它的張牙舞爪和血盆大口。霧霾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骯髒的沼澤,你深陷其中,做著無意義的掙扎,到頭來只能眼睜睜地任由它一點點吞掉你。
所以你最好感受不到它,因為現實裡,夢醒的時候最難受。
大多情況下,我和我的同事們處於交通參與者嘲笑鏈條的最末端,尤其是在今天這樣一個連紅綠燈都模糊的「爆表」天氣下。這不,在一輛出租車左轉的一瞬間,我就聽見了司機意味深長的同情:
得是上輩子做了多大的孽,這輩子才做交警啊?
如果換做在一個晴朗的藍天,我會把這句話理解為譏笑。但今天,我似乎在這名司機口中聽不到嘲諷的味道,反而充滿了同為小人物的悲愴。
但我依然沒有在執勤時戴口罩。最開始,我和那些至今依然在嘲笑「霧霾天戴口罩」的蠢人一樣,覺得霧霾天戴口罩矯情、小題大做;後來漸漸瞭解到霧霾對人體的傷害巨大且不可逆轉後,曾經嘗試戴過幾次口罩,第一次受到了全交警隊的恥笑,第二次竟然受到了大隊長的口頭警告,大隊長批評我「在工作中做不到吃苦耐勞,連一點小困難都克服不了」,這真是羊駝的邏輯,但在譏笑和警告之下,我的確沒有再戴過口罩執勤了。
但我的身體今天實在有點不對,感覺每做一個動作都像是在搬山。胸悶的喘不上氣,頭痛欲裂,這迫使我大口呼吸,但深呼吸竟然換來一種更加眩暈的感覺,直至我暈倒在馬路中央。
(三)
一輛,兩輛,三輛,四輛,五輛……
我看著車流快速駛過,並沒有人理會一個癱倒在馬路中央的年輕交通警察。可能,是霧霾太大了,大家都沒有看見吧。
人越聚越多,我躺在中央,痛苦抽搐。就像是孫悟空用金箍棒劃了一個保護圈一樣,人群自動形成了橢圓形,大家七嘴八舌,但無人往前邁一步,不過好在有人撥通了急救電話。
但根據我的經驗,這段原本只需要20分鐘的路程,早高峰期間急救車至少要走1個半小時。好在,我收穫了人生最後的暖意,一名私家車主將我抬進了他的轎車內,駛向醫院。
抱歉,「駛」是不恰當的,應該用「蹭」。緊急車道照例被一群不緊急的私家車佔據著,水泄不通。這情況將司機急的滿頭冒汗,他一個勁兒地按喇叭,但並沒有車輛讓行,反而收穫了一聲謾罵:
「你滴滴你媽啊,著急趕死啊」?
真是圓滿,你瞧,在我人生的最後階段,不僅收穫了這世間最後的善意,也收到了這世間最後的惡意。
不過他一語成讖,我的確是死了。
(四)
在我的葬禮上,我看不見追悼者臉上悲傷的表情,因為他們都戴著口罩。
這真是惆悵而真切的一群羊駝啊,所以我以死過一次的經驗真誠地勸你一句,千萬不要死於一個霧霾天,不然你連朋友們為你餞行的表情都看不見,想到這裡,我真是寧願死於一個醉鬼超速失控的車輪下。
我看到母親抱著我的照片哭得不能自己,那張照片是我剛進交通隊時,穿著人生第一套警服照的。照片上我滿臉朝氣,笑的寶相莊嚴,特暖,特有人民警察該有的正義範兒。
照片上,我正微笑著沖這個世界,敬禮!
臨死了,還在向這個灰白的令人絕望和窒息的世界敬禮。我想不通為什麼要用這張照片作為自己人生最後的影像,這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更讓我無法理解的是,我媽讓花圈鋪糊了一個碩大的空氣淨化器燒給我。
要是我還能控制臉上的肌肉,我一定會在棺材裡笑出來。我想,母親一定是悲傷過頭了,天堂裡,怎麼會有霧霾呢?
在靈堂,我看到母親半跪半趴地哭嚎著,唉!也難為她老人家了,勞碌半生,如今竟要經歷這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絕望。今年入冬的時候,我還允諾要在春節送她老人家一把按摩椅呢,她當時的笑容和如今的哭嚎,我想我轉世投胎時也不會忘記。
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哭嚎道:
「得是上輩子做了多大的孽,這輩子才做交警啊?」
(五)
我知道這是我舅舅的主意,舅舅和母親說:你必須這樣嚎出來,這樣隊上(交警隊)才會給我外甥多賠錢。
母親唯唯地聽著,也諾諾地做了。我想這不是她的本意,兒子都死了,她哪有心思旁敲側擊地「捎話」給交警隊的領導聽啊。
但就像你不可能永遠生活在口罩之下。悲傷總要過去,生活還得繼續,不是麼?
所以我理解母親。
但我感覺自己的死還是有些價值的,畢竟「交警吸霾身亡」的新聞刷爆了朋友圈,我想,這至少可以提醒民眾,尤其是孩子們,嚴肅地看待霧霾了吧?
「可惜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不是很大的鞭子打在背上,中國自己是不肯動彈的。」
這是魯迅的話,我的死小如微末,當然算不得鞭子。但好歹算得上一抹鮮血,合該為重霾的世界帶來一股改善的清風吧?新媒體的傳播,朋友圈的討論,權威媒體和相關部門的追責……要是我的死,能給這人間的霧霾帶來一些公共治理層面和制度層面的改善,才算圓滿。
然而,朋友圈刷屏不過半天,我突然感覺有些不對了。
軍事論壇上,出現了這樣的段子:
經歷過三聚氰胺毒奶粉、紙餡包子地溝油、染色饅頭蘇丹紅之後,反華勢力終於發現了這屆小白鼠抵抗不了的生化武器了——帝都霧霾!
朋友圈裡,出現了這樣的段子:
「請在北京工作學習居住的女孩子,在遭遇強姦的時候千萬不要張嘴大聲呼救,否則,霧霾會要了你的命!」
以及更多的,因為我的死亡而引發的段子:
「看到交警吸霾身亡的新聞後,閃電俠默默將手機屏保設成了「北京要命」,沒辦法,這傢伙一秒鐘要呼吸三千六百五十次。」
「對在帝都上班的朋友們好一些,因為他們用同樣口徑的嘴,幫世界吸著更多的霧霾。」
「毒死你個癟犢子」用英語該怎麼翻譯?簡單啊,「Welcome to Beijing」。
我,一名交通警察的死亡,終於不出意外地淪為段子手和人們茶餘飯後的無聊消遣了。
我知道,這一切不會有任何改變,我終將死不瞑目。
「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恐懼顫抖的樣子,慧超注),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常有幾個人張嘴看剝羊,彷彿頗為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後走不幾步,他們並這一點也就忘了。」
我想把魯迅這個段子發給每一個,在手機屏幕上對著霧霾段子哈哈大笑的人。後來想想,還是算了吧,我只是個死人,又不是偽基站。
我的屍身只是想單純而直接地躺在棺材裡,默默罵一句:
傻人,別再對著手機屏幕上的霧霾段子傻笑了,快去買墓地吧,該漲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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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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