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流小說連載:我所經歷的新中國(28)(圖)
第一部《天翻地覆》
第八章愛情闖入生活
三、吃齋把素的丈母娘
春節後的第二天,約定去拜見她的母親。聽她介紹:她父親很能幹,在走馬街有一個前門開店後門設廠的皮鞋作坊,僱有七八個工人。解放前家境不錯,讀書上學有專車(黃包車)接送,一直過著近似小姐的生活,1948年父親因病去世家道中落。她們有五姊妹,一個姐姐三個哥哥。姐姐早已出閣,做了資本家的太太;三個哥哥,大哥是棉紡業的一個小老闆,二哥在樂山中學任教,三哥在劇團當司鼓,她是么女,自幼受著父母的溺愛,書讀得最多。她媽媽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吃齋把素成天往廟子裡跑,接交的人多是尼姑和尚,對女兒寄託著無限的希望,企圖用她的美麗與學識換取有錢或有地位的乘龍快婿。
現在的家就是當年父親做皮鞋生意的那間面鋪帶作坊,一幢臨街三進一樓一底上下的六間往房,一家三代擠在這不足八十平米的天地裡。現在同住在一起的是大哥,大哥的愛人在一處小學教書,加上兩個讀書的侄兒侄女,佔去底樓一面兩間住房。雖然住在一起卻早已分炊,各家吃各家的飯。
按照她寫的門牌號數,我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她的家。未及家,她早已在門前等候,見我來了笑著迎上前,道:「快十點了。」
我道:「今早我六點起床,和鄉幹部趕著去給烈軍屬拜年,拜了年騎著車就來。」我把自行車架在街沿鎖上,取下後座上的禮品,撣撣身上塵土說:「一路上不要命的跑,在天迥鎮街上幾乎把人撞著。」
她把我衣肩上的黃泥拭去,接過手中禮品說:「你怎麼一下變俗氣了,還買東西?」
我笑著做個鬼臉道:「第一次上門不買點東西,怎麼叫女婿。」
她捅我一拳,低低笑罵道:「去你的,誰封你是我家女婿?」
我道:「當然是你啊!」
進得屋,她把禮品放在桌上。我注目掃了一眼,這是一間堂屋,擺有一張方桌,四把木椅,正中是個神龕,卻沒有神主牌或天地君親師位的牌位。堂屋後面有個小天井,一邊是廚房和廁所,一邊是上摟的木樓梯。她毌親位在樓上靠天井旁的那個大屋子,另外兩個小間,一間是她遠在樂山當司鼓三哥的住室,一間是她原拉車老陳的住處。主僕關係可能不錯,現間或還來住一住。她指指屋後冒著熱氣的廚房說:「媽聽說你喜歡吃甜的,特地蒸了幾大碗甜燒白,又燉了一隻板栗雞,還問我你吃酒不,我說可以喝一點,她又跑去買了一瓶竹葉青。「說著,轉頭向裡喊:「媽,他來了。」
「稀客,黃同志,快請坐。」她媽媽從廚房裡走出來,笑著招呼。這是一個精瘦矮小的老女人,年約六十,神情矍鑠,兩眼炯炯有神,皺紋滿佈乾瘦的臉上灑滿老年斑,顯得精明干煉老於世故。
我急忙站起來有禮貌地招呼:「伯母,你老人家好。」
她滿臉堆笑注目打量我一翻,即吩咐女兒:「小華,快給黃同志倒茶,你去廚房把火看倒,嚐嚐雞燉熟沒有。」
我品著茶拘束地坐著,等待丈母娘對未來女婿的審判。她抱著水煙袋,咕咕地抽了幾口,然後文不對題地說:「黃同志,今年多大了,是成都人吧?家裡老人還在不?有無兄弟姊妹,哪個學校畢業的?」她吐著煙霧,翻動著薄薄的嘴唇,向我提出一大串問題。我慢條斯理地一一作了答覆,在說到讀書上,我笑笑道:「大學。」
她十分驚喜看我一眼,迫不及待地問:「哪個大學?川大、華大、還是成華?」
我擺擺頭,一本正經地回道:「鋪板大學。」
「你是學徒弟的?!」她驚愕地拉長聲音,臉上的笑容消逝了一半。「伯母,我是個窮人,共產黨來了才翻身參加工作,父親是堂倌,媽媽死得早,你想我怎麼能讀到書?」我誠實回荅不耍花槍。
「哦!——」她點點頭,又咕咕地抽起水煙,轉過話題皮笑肉不笑又問:「現在擔任什麼職務呢?。「
「農村工作組組長。」
「農村工作處處長?」她的臉上又浮起了笑容。
「不是處長,是組長。」我作了糾正。
「組長?——」她的眼兒定了,手上的紙捻也像滅了樣,不再冒煙:「就像我們居民委員會的居民組長麼?」
我笑笑不便解釋,只好「嗯」一聲,屋裡陷入一陣難堪的沉黙,空氣都像凝固了。我正琢磨該怎樣轉個話題緩和這難堪的局面,此時她從廚房走出來笑著說:「媽,你淨嘮叨這些幹什麼?我向你說了千百次,現在共產黨領導的國家,不講長不長,官不官,只講為人民服務,掏大糞,擦地板,也是革命。」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我看,當官總比當百姓好,任何時候坐車坐轎的總是頭頭。」
「那是工作的需要呀!」她急了,向我遞個眼色,意思是別和她囉嗦,我黙黙點點頭表示知道。「好啦,吃飯吧?」
說著,她擺開筷子端來飯菜,我先為她母親斟酒,再給自已斟上,她突然搶過我酒杯說:「吃飯吧,還要回鄉上,醉了騎車會出事。」
她媽媽從表情言談看出我們感情已非一般了,似乎木已成舟難已挽回,便強著臉勸我飯菜。對她這這種虛與委蛇的情感我淡淡地應付著,心裏卻在想:母親和女兒的思想、性格、觀念為什麼這樣不同?這大概是達爾文進化論上所說的,「任何生物都有它的遺傳性和變異性「吧?可也不會有這麼大的懸殊啊!最後我的答案是:社會制度的巨大變化年輕人跟上了,老一代人的思維方式仍留在舊有的世界裡,仍用陳腐的金銭等級觀點在區分社會。
飯後,她媽媽藉故走了,目的讓我們敘一點兒女之情。我倆一同抹桌收拾碗筷,做完這一切後她引我到她媽媽住室小坐。這間住室裡有一張木床和一把長木躺椅,臨窗方桌上擺有小巧的泥塑菩薩,銅香爐,經書,木魚。我在木躺椅上坐下來,問道:「你媽媽是佛教徒?」
「念了幾十年經,改不了封建思想。」她放下窗簾掩上門,說:「你喜歡她嗎?」
我毫不掩飾情感:「不太喜歡。」
「為什麼?」她臉上一怔,坐在我旁邊急促地問:「是不是她思想太可笑,老想著當官和有銭的是嗎?」
我想了想,毫不掩飾地說:「她和我過去當學徒時所見的老闆娘一模一樣,一切從利益出發,對兒女婚姻也是如此。」
她點點頭表示贊同我的觀點,但卻寬慰道:「讓我們今後慢慢幫助她,人上歲數了總跟不上社會的發展。——呵,我給你兩本好書看。」
「什麼書?」說到書,我立刻來了興致。她彎身從床下木箱中取出兩本書給我看,一本是小仲馬的《茶花女》,一本是《唐詩三百首》。
她指著滿是塵灰的書頁說:「《茶花女》是世界名著,四大悲劇之一,是法國作家小仲馬寫的,寫得好極了,準會把你吸引住,我在讀初中時就看了,看得來流了眼淚。聽老師講,小仲馬是大仲馬的兒子,一個花花公子,不知怎麼他後來想到要寫書了,便不再出門,成天呆在屋裡寫。寫呀寫呀,寫了幾個月寫出這個劇本,給他父親大仲馬看。大仲馬不相信兒子能寫出東西,隨手扔在桌上,可晚上拿著一翻,入迷了,一口氣把它讀完,喜得拍著桌子說:'奇蹟!奇蹟!'當《茶花女》在巴黎國家劇院公演時,整個法國轟動起來。在演完謝幕,觀眾把小仲馬從台上舉起來,連續向空中高拋,他穿的燕尾服被狂熱的觀眾扯成條條。當時法國男女青年得到小仲馬一條布片,視為無上的驕傲和光榮。」
我聽得入迷,岔斷問:「真寫得這樣好?是什麼內容?」
她說:「愛情,兩個人的愛情,最悲最悲的愛情。」
我感到一陣糊塗,進一步問:「愛情又怎麼是最悲最悲?」
「世界上最大的悲劇就是愛情。「她按照她的理解與想像說:「當愛情愛得最深最真的時候發生了誤解,便會出現最痛最痛的悲劇。記不得哪本書上有這樣兩句話:愛之深而悲,愛之真而痛。所以說,最悲的愛情是雙方的誤解,最感人的愛是兩顆心的碰撞。」
我不太理解這近似哲學的道理,笑了笑翻翻手上的《茶花女》,道:「對於這東西還沒有嘗試過。」
「未必你想嘗試?」她把頭靠在我的肩上,調皮地道:「那我們就鬧一架好不?」
「怎麼鬧得起來,我一看著你喜歡都喜歡不完哩!」我親了親她的臉蛋兒,說:「你要鬧,鬧去,反正我是不會鬧的。」
「呵,我再送你一件禮物,還是我小時玩的。」她跳起來,又從床下木箱中取出一疊洋畫(過去每包香菸盒中都有一張洋畫)說:「你看,這前面是畫,後面是唐詩,帶在身上方便,好學習。」
我珍惜地看了遍道:「好東西,我收下了。一直收藏到……」
「收藏到什麼?你說出來。」她也知道我下面的話是什麼意思,卻非迫著我說。我作好防範準備,笑著一字一語道:「一直收藏到我們有了……」
她扑到我身上,用手塞住我嘴,說:「不准你再往下說,不准你再往下說。」
在笑聲中我們抱在一起,吻在一起。誰個姑娘不喜歡她意中人的甜言蜜語,但又怕這些甜言蜜語燒昏了她,便故意矜持作態做出扭捏表情,這是少女們共有天真爛漫的情感,更能得到男性的憐愛珍惜。她們多麼希望男性用熾熱的愛去揭起那神秘愛的面紗,用熾熱之情去刺激愛的花朵啊!可當你的手快觸到這花朵時,她又急忙收斂起來,只留給你耐以尋味的猜測,使你難以捕捉她的想法?
四,誠實帶來的懲罰
生活的彩帶絢麗多姿,時代的洪流奔騰向前,人民沉浸在幸福之中。我比其它人似乎更幸福,因為我正暢遊在愛情的海洋裡。愛呵,熾熱的愛!她給予我愉悅,動力,希望。自此,我們經常在一起,不是去公園划船,便是去草堂拜杜;或是去武侯祠欣賞石碣,再不騎著自行車在田野上飛馳。我們談論的題目多是人生、未來、事業、理想,討論的中心又常是文藝創作。一次,我們帶著外甥女居敏去人民公園划船,她說:「我發現你和你姐姐關係特好?」
我道:「小時候媽媽就死了,是她把帶我帶大的。」
她對我身世來了興趣,提出要求,問:「你能不能講講你童年的故事。」
於是,我們一邊划著小船,我一邊向她講述童年有過的辛酸:我家三代都是窮人,爺爺是成都同興公菸店的管帳先生,給陳姓老闆管了20多年的帳,忠心耿耿,巴心巴肝。可陳家老闆的兒子不爭氣,又賭錢又抽鴉片煙,一年春節賭輸了錢,偷偷回菸店來偷,正巧我爺爺睡在錢櫃上,他便拿著鍘菸刀,活活將我爺爺砍死,是清朝末年轟動成都的一件大案。陳家老闆還有慈善心腸,賠了我們不少錢,我爸爸三弟兄和兩個姑母才活了下來。大概是我出生不久,我家才從新繁縣崇義橋鄉高家巷搬到成都市打金街,父親用分家得到的錢開了家雜貨店,僱有兩個店員管理生意。我生母姓楊是蘇坡橋鄉人,一個道道地地的農村婦女,愛兒疼夫十分厚道。我出生時家道不錯,父親愛得不得了,還未開步走就買下了紅頭大耳的木馬車;發音還不准就教我看圖識字;第一件新衣還未上身,第二件新衣就給我準備好了。有次我調皮打碎了鄰家窗上的玻璃,鄰家大嬸尖著嗓子:「短命的,死挨刀的……」父親黑臉跳出:「你咒什麼,莫說打碎了你一塊玻璃,就是打碎你家的象牙壺,也沒有什麼了不起,賠就是。」誰知媽媽死後不久繼母溫氏一過門,父親的臉忽然像霜打的泥團,又冷又硬,一天不是一打,便是三罵。我和姐姐被攆到一間又濕又黑的小房子,睡在一張又破又爛的木板床上,被套是媽媽原先結婚時的藍花白底家居窄蓬布的陪奩,由於年久到處都是洞。棉絮不僅黑而且硬,蓋在身上像一幅門板,枕頭似城牆磚,還有一股難聞的汗酸味。房子沒有望板和地板,濕氣特重,四根立柱經常長出灰扑扑的黴菌;兩側的頂窗早破了,風來雨往鑽雲透月,睡在床上也能數清天上的星星。房子後邊是家用廁所。廁所連著鄰院的葡萄架,一開春四足蛇、青竹標(青顏色的蛇)就打這裡溜進屋。一個晚上,有條蛇爬上了床,嚇得姐姐「哇哇」地叫,劃燃火柴一看,是條酒杯粗的菜花蛇盤在枕頭邊,還吐著紅紅的舌頭。被吵醒的父親捏著條馬鞭子走來,一看是蛇退了三步,跟在後面的繼母嘴一撇說:「蛇怎麼會上床,肯定你倆捉來的。「未等我們姊妹分辨,雨點般的馬鞭子落了下來。父親一邊打還一邊粗魯地罵:「狗日的,雜種,逮些蛇回來……」我和姐姐跪在地上不斷流淚求饒,但失去愛心的父親恨不得打死這雙無母的姐弟。站在一旁的繼母並不勸架,摟著懷裡奶娃搖哄著。由於父親的咒罵與鞭子呼啦聲,驀地奶娃嚇哭了後母把眼一瞪道:「拿出去打,莫把我乖乖麼兒嚇掉魂了。「
父親像執行聖旨的武士。立即惡狠狠地把我們姐弟扭到另一間屋去再重新打。我姐姐怕爸爸傷著我,一下扑在我身上,用雙臂緊緊抱住我,哭著說:「爸爸,你打我吧,媽媽只留下一個弟弟呀!打我呀!打我呀!」不知是我爸爸打累了手,還是被此情此景感動終於停住。溫氏後母不僅對我們姐弟不好,還特顧娘家,經常拿錢回去,再加上父親不會經營,在繼母死那年,雜貨店也就垮了。父親又找個姓周的二婚填房,此時我已十二歲,不久經姐夫介紹出門作學徒了。我的一生都是姐姐在關照,她就像我母親一樣。現在我參加革命工作,日子比她好過,我可不能忘記姐姐啊!
她被我童年辛酸的往事難過得流出眼淚,久久凝目不語,好一陣後才說:「還真不知你小時有這麼苦,現在才明白你為什麼這樣熱愛黨和毛主席。」說到這裡她話鋒一轉問:「你爸爸現在情況怎樣?你恨他不?」我停下木槳,撫著身邊小外甥女說:「我為什麼要恨?他畢竟是我爸爸呀!他一生也不幸,雜貨店垮了後也去幫人,在大北茶廳坐櫃靠工資吃鈑,也受了不少氣。去年他參加茶水業工會成立,喝酒過量中風,現偏癱在家。我每月拿回工資一半養活他和繼母。」
「你真有孝心,不恨你父親。要我可能辦不到。唉喲不好……」她一聲驚叫,出手去抓外甥女居敏,居敏己經掉在小河中,拚命哭喊:「舅舅,舅舅……」
原來河邊花叢中突然躍出只蝴蝶,外甥女站起來用手去抓,不慎掉在了小溪中。好在溪水不深,未淹過她頭,我一把把她抓上了船。外甥女不依不饒叫賠她花衣服。她和我都笑著答應:「賠,舅舅,賠……」
我們回到圖書館,找來衣服給外甥女換上後,便帶著她在春熙路一家布店裡買了一段花布料算是賠償,也是我參加工作後作舅舅的對小輩的一點表示。人在盡興中卻忘了三天前黨團員會上宣布的「組織紀律」,險些丟掉了青年團的團藉。
原來三天前,全市召開黨團員大會宣布:一是傳達「高饒反黨集團事件」」,二是國家繼糧食「統購統銷」之後,再對棉花、棉布實行統購統銷,在此期間任何人不准私自購買布料。如去購買便是嚴重違紀,將受到紀律制裁。一週後全市機關非黨團員幹部也作了宣布,她立即來電話問我:「買布前知不知道此亊?」
我誠實爽快地回答:「知道。」
她又問:「既然知道為什麼要違犯?」
我一下緊張得不知該怎麼回應,電話裡傳來她那不可抗拒的聲音:「立刻向組織交待,爭取從寬處理。」
我未作過多考慮,認為作為一個革命幹部應忠誠老實,不能隱瞞任何錯誤,立即找到機關團委負責人主動作了坦白交待。由於我和區長李雲成的矛盾關係,團支部書記又是我討厭噁心的李德明,在支部生活討論處理我的會上,他提出竟要開除我的團藉,後報到團市委備查,幸好原青龍鄉土改工作組長葉青分管紀律,特地來找我談話,問清此事的前因後果,最後只給予我警告處分。她得知後百般安慰我,寬解我,鼓勵我說:「沒有風浪的愛情不是愛情,沒有波折的人生不是人生。列寧說:'教訓使人變得聰明'。榮,我會更愛你。」言畢,不停地狂吻我。
發生此事後幾天,全囯第一屆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傳來毛澤東當選為囯家主席的消息,坐在收音機旁的我激動得熱淚盈眶,當即興奮地高呼:「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使在座的全體機關同志跟著我狂呼歡叫起來,大家一邊喊一邊高興的跳躍,真情實意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五十年代反右前的毛澤東,在我們心中就是一輪太陽,紅彤彤的太陽,救囯救民的太陽!誰能想到他竟是……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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