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微痕》新鳳霞難忘的回憶 血山火海 盜匪橫行(組圖)
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聽說王府井已拆得沒有模樣了,我想起了我們的四合院。現在我們住在四層樓房!我在文革中受迫害致殘了,三十幾歲就被迫害得不能唱戲了。因行動不方便,我隨時都想著我們的四合院。1949年祖光受周恩來召喚從國外回到北京建設祖國。
第一件事就是交給他的好朋友鄧季惺、陳銘德夫婦一筆錢買傢俱,先寄放在他們家中,後買房子。鄧季惺大姐和丈夫陳銘德是《新民晚報》的老闆。剛剛解放,他們夫婦住在西城石碑胡同一個四合院裡,這房子好漂亮啊!前廊,後廈,走廊,遊廊,滿院子花草。我覺得北京的四合院是最舒服的房子。
當時很多作家買房,艾青買的是在東城豆腐巷,老舍買的是奶子府,趙樹理和祖光的是在東城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祖光買的是9號,趙樹理是6號。
祖光這所四合院很講究,外邊是兩扇圓大門、敞開能進汽車。通過一條小道,高台階紅漆門。門道轉過去一個小拐彎圓月亮門,有個方小院。四扇門才進到裡院。東、南、西、北四面是房,北屋七間。東西屋各三間,南屋也是三間,靠外院一單間,正房北屋廂房,東、西都是小單間。院於很寬敞,外院牆有爬山虎。北京四合院講究「天棚、魚缸、石榴樹」,進大門有影壁牆,小院有兩盆石榴樹,紅石榴花可鮮紅了!相配四盆白玉簪花。裡院有四棵鳳凰樹,過房高的海棠樹,白紫色的丁香,靠南牆白玉蘭、葡萄架、石桌、石墩,數不盡的各種盆花。大院子可以排戲、煉功和孩子們跳繩。祖光還為孩子在大院裡擺放了一個乒乓球案子。同學們常來打球。
住四合院種果木樹,秋天結了果子就要人受累了。好在那時有我婆婆操心,指揮管理。最傷腦筋的是果子成熟季節,鄰居家孩子上房摘果子,來回跑,踩得房檐嘎嘎喳喳的響。我的老婆婆是典型的中國式善良老人。她站在當院,仰面四平八穩不急不躁地對著房子上跑的鄰居家孩子說:「你們快下來,別在房上跑,摔下來可不輕啊!」孩子們仍在房上跑。婆婆站在院子中大聲說:「你們下來,要葡萄、要海棠我讓老何給你們摘一筐下來吃,好嗎?」孩子聽了高興地說:「吳奶奶我們就下來……」孩子們下來高興地等著。老何是我們家男工,孩子們吃飽了跟老何說:何叔叔我們走了,等著你再給我們摘海棠……
這些鄰居的孩子,都是我兒子的同學,他們都喜歡我婆婆。婆婆指揮著老何、孩子們把摘下來的葡萄、蘋果分送給鄰居孩子們。春天院子裡各種花開了,又要把花一把把捆好送給親友。這四合院在舊協和醫院旁邊,房主原是協和的著名婦產科醫生林巧稚。1949年後她搬進協和宿舍,把這所四合院給親戚了。祖光從她親戚手中買來的。院子整齊講究,最洋氣的是廚房,自來水龍頭很多,牆壁是白瓷磚,大爐灶內一個很講究的烤箱,箱內有好幾層烤盤。祖光買來這所房子,首先是修繕,北屋正面是客廳兩間套間,重新改了。把舊木格窗戶改成落地玻璃窗,開開窗戶可把四腳帶輕軲轆的大床推出來乘涼。這間睡房在整個四合院中算是洋式風格。北屋向東屋打通了,從北屋跨進去洗手間。出了洗手間,通向廚房、餐廳。廚房又跟東房通著。我們在這屋中間吃飯,打通了從廚房送菜方便。
北屋是我和祖光住,東屋是女兒霜霜和帶她的阿姨住。西屋是公公婆婆住。兩個女工和一名男工老何分別住在東西邊的過房,一排三間屋兩個兒子住,還做祖光的書房用。另一間南房作客房。
院裡種有六盆曇花。1956年六盆曇花同時開花,有一大盆開了兩朵花,夜裡在院當中拉了幾個電燈,照的全院子好亮啊!親戚朋友來看曇花一直熱鬧到深夜。
婆婆偷偷跟我說:「鳳霞呀,花開了這麼多,這叫‘花怕開絕了,國家不太平’啊!」婆婆講,盧溝橋事變那年,家裡種了曇花,也是開得十分茂盛,國家就打了仗。「唉,國家可不能再出事呀!」她真怕那兵荒馬亂的日子。
院裡一塊塊方磚,都是祖光親自選擇設計請人裝好。每一間房子都換了新式玻璃窗格子。洗手間,小廂房都換了磨砂玻璃。為了射進陽光,北屋到東屋,過房房頂都裝了玻璃o房子大,室內擺設很重要,幸好祖光已托鄧季惺大姐買了整套紅木傢俱。紫檀木大木床帶有炕桌,腳踏,條幾,八仙桌。明式書桌椅子。祖光和我各有書桌,都帶有腳踏,大書櫃佔了半面牆。
牆上面的字畫也都是祖光一件一件地選擇並挂好的,房內的各種花都是我擺放,多麼晚回家,我也是親自澆了水才放心。我養的各種吊蘭,很多朋友都羨慕。
那時祖光正在拍梅蘭芳先生的舞臺藝術電影,請來蘇聯攝影和美術專家,經常跟祖光研究討論劇本拍攝問題。蘇聯專家說:「你們這所四合院好,顯示藝術家的水平,我真羨慕極了。中國藝術家真幸福。」
四合院對我們兩兒一女也是真好玩的環境,他們的同學也常來我們家玩,一起做功課、一起下棋、一起打乒乓球,最開心的是唱戲玩,動刀動槍,對打有時把玻璃打壞,我就生氣,祖光說:「玩起來就不顧這些。破了,再配上,不要叫孩子同學覺得家長太凶。」孩子同學的父母很多都是附近工作的。有一個叫張生的,父親是協和醫院工人;他和東安市場一家飯館職工的兒子比賽打賭喝豬油,廚師的兒子一口氣喝了兩碗豬油,喝的滿臉通紅,老婆婆看見這孩子要生病就給他吃西瓜,孩子回家拉肚子,他母親問他:「是誰叫你喝的大油,又是誰叫你吃的西瓜?」他說:「是馬家廟四合院的吳奶奶。」從這以後,兒子同學來玩都愛說:「去四合院,吳奶奶給西瓜吃。」我家成了這個胡同小孩聚會的大雜院了。孩子在院裡玩,有的吐了,有的剪了碎紙扔在地上,扔西瓜皮,把院子搞得很亂,老何轟他們說:「這些討厭的孩子都給我滾出去。」窮廚師的兒子,他轟趕,幹部的兒子卻一個不敢說。祖光生氣了,他認為對人對事要公平。後來祖光找老何談了一次話,讓所有的孩子隨便來我們院子裡玩,不能轟。因為四合院是這個胡同比較大的,街道居委會也常在這開會,無論來多少大人孩子,我們的老婆婆總是熱情歡迎。
住四合院最傷腦筋的是每年都要修繕,換房瓦,上油漆,修牆刷石灰,搞得滿院子都很亂。這時祖光親自泡茶照顧工人們休息,在門道鋪好席子讓他們休息好,並給他們送糕點水果,安排吃飯。祖光對阿姨們說:「人家是給咱們幹活的,一定要人家心裏高興。」祖光還常常和工人們一起坐在小板凳上聊天,後來成了朋友。
1957年,多少人一下子成了罪人,正如趙樹理說:「祖光是個好人,也愛國呀,他的家遭了大難。」祖光被送到北大荒,我為祖光保住了一家老小。苦度了3年,祖光回來了,四合院仍然是那麼整潔乾淨,祖光不忘勞動,拾起掃把掃地,接起水管子澆花,不斷地為四合院門窗上油漆,房上換瓦,上牆灰。信心百倍想把四合院修建好。
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們這個四合院遭了難,多次被抄,砸壞窗子,玻璃碎了滿地。中國戲曲研究院,中央美術學院,東糾、西糾紅衛兵,還有數不過來的中學生,抄一批搶走一些東西。滕××是我們鄰居高幹兒子、東糾紅衛兵的頭頭,多次來抄我的家,一群人都帶著大口罩,抄家就是為了白撈東西,因為他瞭解我們家有照相機、錄音機……這時的四合院好淒涼啊!風吹樹葉,陰雨天滴滴答答的響聲,冬天大雪,西北風如老牛叫,這個四合院熱鬧過、冷清過、團聚過、也分散過!如今淒涼蕭瑟冷冷清清。忽然,搶佔房子開始了。進來一男一女,男的三四十上下,女的三十多歲。男的是萃華飯莊黨支部書記,姓姜。他說:「我是共產黨員要進來住,你家房多人少。」說著他手拿封條把西屋一排門封了,我們家誰也不敢回答,我們屋裡還有很多木器,姓姜的夫妻兩口帶著幾個兒子全部佔用了。當時祖光被抓到牛棚不許回家。
不久又來了幾個三十上下工人樣的,一進來就對我婆婆說:「我姓劉,共產黨員,西屋姓姜的住了,我來要你的南屋。我是老少三代……」這家搬進來,把屋裡的傢俱及器具也全部佔用了。然後又來了房管段的人,這時房契由國家管。當時我和婆婆心裏害怕,神情緊張。我對婆婆說:「共產黨員搬進好些,咱們這一家還有一點保證,祖光還不知道什麼時間回來。他們是黨員,總比搬來那渾不懂事的紅衛兵強。」房契強令要走了,可房捐還得交。這兩家人搬來也是白住,一切費用都不交。他們真不知節約,大燈泡一百瓦,照得亮半個院子,而我們只用十五瓦小燈泡。
我被關了一陣子,大抄大搶後,被放回家,但天天要上班,祖光仍被關押在牛棚裡,不放回來。家裡只有三個孩子和婆婆,我們不敢於大聲說話,擠在東屋,北屋牆壁都被砸爛了,房頂也被捅了洞。滿屋子亂七八糟,沒法下腳,我不想進去看,我們太傷心了。搬進的這兩家人卻和親朋好友大說大笑。他們的孩子在院中踢球,砸壞了玻璃,我們不敢出聲。兩個兒子生氣要質問他們,我和婆婆攔住說:「千萬不要。他們搬到咱們院子來,就是咱們鄰居,要忍耐……你爸爸回來一切就好辦了。」他們搶佔了我們西屋、南屋,還想佔我們的北屋。但堆滿了東西下不去腳。那個姓姜的站在窗外向裡看說:「這屋裡可以收拾一下。」意思是他想進去。我說:「這屋裡不能動,得等祖光回來,他不來連我們都不進去。」人就是得寸進尺。他們隨便用我們的東西,我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我對婆婆和孩子們說:「行了,只當被抄家的搶走了。」婆婆說:「不用想東西了,兵荒馬亂的年月我經得多了,日本人燒搶奪我都熬過來了。這些人是發國難財,打著共產黨員的旗號來的,幹的是日本鬼子、國民黨的勾當!」
大串聯過去了,祖光被放回來,打砸搶也過去了,大夥靠邊站。祖光去了干校,又有街道上的人來看房子,可能還要擠進來。一個在房管局工作的姓侯的朋友動員我們說:「現在很多人把自己的房子換成樓房了,不然隨時都可能再擠進來搶佔房子,你們北屋和東屋這兩邊房子可以換成四間樓房。」老侯的動員不是沒有道理,但我捨不得這四合院。祖光碰見著名京劇小生葉盛蘭說他也搬進樓房了,因為四合院老有人惦著白佔房子,主張祖光去住樓房,安靜,關上門誰也找不找誰。我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感情上捨不得是主要的。可不搬走,這所房子也被糟蹋。擠近來的人在院裡蓋小房,砍樹,拆牆,眼看著也傷心。祖光多次動員我:「身外之物全可不要,房子再好你不也睡一間嗎?再說,文化大革命是全國的,不止咱們一家。咱們離開為好!」街道上來人都是很凶的,嚇得我心跳。眼不見,心不亂,狠了狠心,1967年初搬到和平裡十四區兩個單元四間房。搬家是件很傷腦筋的事,尤其是祖光他從香港回到北京,買了這所房子,又從上海接來了父母,一心把這四合院修建好。想不到一個個運動整他,政治上害他,經濟上卡他。眼看著這四合院,心裏是很難受的。可他不說一句後悔話,也不埋怨一句,他對財和物總是看得很輕。祖光放棄了在香港的舒適生活,帶來在國外掙的錢,在國內買四合院,怎麼能逼我們搬走?讓這些人住呢?我認為太冤了,也太不公平了!
祖光和我商定搬家後,日夜收拾東西,我把零零碎碎的裝進紙箱,兒子找來了同學幫忙,當時我和祖光都是審查對象,親朋都不敢來幫忙。兒子的同學馬小力父親為人好,馬大爺是搬運工人,他們是勞動人民,什麼都不怕,全家熱情地來幫忙。一些搬不走的東西,自然就給馬家了。人就是「善財難舍」。抄家時抄走的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連問一聲都沒有,眼看著大口罩的紅衛兵明搶、明拿。特別是那個姓滕的幹部兒子,他隨時帶來一幫東糾紅衛兵明是抄家,實是搶東西,現在把搬不走的大批東西送給人,落個人情。來院裡掏大糞的師傅,我把床、沙發和一套木器都送他了。沒有人幫助出車,只在東單三輪車站請了十輛三輪車。祖光騎自行車在前頭領路,浩浩蕩蕩十輛平板車成長龍式。祖光為了讓他們別太累了,有意慢慢地蹬車。用了兩天總算把東西搬完了。多難哪!我想把澡盆搬走,把搭走廊的門窗格子搬走。祖光不肯,他說:「你把一所四合院都不要了,還心疼這點東西嗎?有人搬進來住,又要叫人費事再修理……,’我都依他了,祖光哪裡知道我們搬走後,房管部門把全院大改造,大房子改小房子,北屋、東屋、小過房都搬進了人,而且都是私分。我都看過了,太傷心了!北房的大落地玻璃窗拆走了,院裡的樹全砍掉了。從進門就搭起了小房子,成了破破爛爛的大雜院。有人說:「王府井帥府園馬家廟,有這個廟可就不是這個神了。」
和平裡這邊祖光也受不少累。房子是新蓋的,但因文化大革命,分配來的幹部還沒有搬來就被打倒了。房子被大串聯接待紅衛兵站接收了,地上鋪稻草招待串聯的人。房子髒得下不去腳,氣味難聞,地上堆滿稻草,到處是髒布條,羊屎蛋。牆上畫的亂七八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打倒走資派」。祖光跟兩個兒子一起打掃這間房,先從窗口把稻草扔出去,又用平板車推到垃圾站。這就搞了近一個星期。
從大房子四合院一下搬進這僅有四間的單元房,我覺得人了鴿子窩,心裏可憋悶了。
住在這接待紅衛兵的房子,看著牆上寫著「造反有理」、「革命無罪」的痕跡,我想著當時的情景。那是1966年紅衛兵串聯鬧革命,我是到處打罵批鬥被審查對象。每天我都被他們叫出來打罵,有的人根本不知我是幹什麼的,為了表現他革命,舉手就打。那時祖光被關在他的機關牛棚,我留單位審查。單位大部分。人都出去串聯,留守。人員在家接待紅衛兵。單位大屋子排演場全騰空了,地上鋪稻草,草上是麻袋,當中一條留出走路。我們單位接待的是南方來的紅衛兵。北京的冬天冷,凍得一群孩子縮著身子擠在一起,好可憐哪!單位動員給紅衛兵捐獻衣物,我把棉褲、棉襖、毛衣、毛褲、被子、毯子、棉鞋都送出去了。我想誰家都有兒女,他們太可憐了。他們中間還鬧了很多事,都是十八九的青年人,男男女女為了爭風吃醋大吵大鬧打人消氣。我給他們生爐子,打掃衛生,他們在牆上寫「打倒中國最大的赫魯曉夫!」和平裡這剛剛蓋好的新樓,也搞得這般光景。這叫文化大革命串聯。
這時我和祖光可以回家,住在這四間小房,不久我又被送進牛棚了,兩個兒子上山下鄉走了,女兒跟著帶她的阿姨走了,公公已在「文革」前去世,家裡只有老婆婆一人。這時我閉上眼想誰呢?丈夫他心寬能想得開,我可放心。老婆婆有知識經過大災大難,能忍耐,我也放心。兩個兒子上山下鄉,年輕力壯,能吃苦我也放心,小女兒跟著張阿姨去她家,帶去了錢和物也不會受苦。想來想去還是自己怎樣對待審查我的這些「群眾」吧。我被關了一年多回來,已是1971年底,忽然街道上的積極份子馮素英動員給她騰一間房子,而且指出要四間中最大的一間。我前腳進門馮某後腳就逼我騰房。她那黃臉上的薄嘴唇可能說了。她說:「論階級我們是紅五類,無產階級,論革命我們是造反派,論人口你們家現在只有三個女人,我們三口人佔一間,這是合理公平的嗎?再說你們是被抄被斗戶,要不是為了革命,你們叫我搬進你們這裡我還怕受牽連呢?」我氣得簡直要發瘋了,我說:「你不該要我騰房,你們這麼革命還要非擠進我們家嗎?」馮某板起面孔說:「對,這就是革命需要。」
派出所的戶籍警還不錯,他對馮某說:「你想搬進新鳳霞的房子,等她下個月從干校回來再說。」馮某表面答應了,可是她天天來找婆婆,老人實在受不了。今天她搬來一個爐子,明天拿來一卷破席。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能賣的找到張自忠路委託店,請他們來我家幫忙,把屋內傢俱賣掉了。1974年我的二兒子吳歡從黑龍江兵團回來,他是得了肝炎回來養病的,我把他爸爸的大衣、棉褲、棉被給他用上。馮某住進我們單元,老是鬼頭鬼腦偷看我們家的情況。一天深夜十二點多,有人砸門,我們一家嚇得一動不動相互看著,婆婆指著馮某那屋,我明白了,準是她又在搗蛋。我起身開開門,五六個警察手提著電筒進來問:「吳祖光回來啦?」我心一愣,我還以為真回來了,用力向四周看,跑下兩層台階。警察很凶地說:「你們都出去!」女兒和婆婆被他們推出站到樓道,兒子吳歡躺在床上。警察看見床上躺著人說:「這是誰?」另一個說:「吳祖光。」他們野蠻地進了我的房裡一個上去掀起被子,看見是我是兒子,有點心虛了。我看他們這樣無理,氣得渾身發抖,心想這是怎麼回事?他們相互不開口,看看馮某那屋,我明白了。大聲問他們:「你們為什麼說吳祖光回來了?」沒想到他們說:「有人匯報說吳祖光回來了。」我知道是馮某匯報的。氣得上前一步對準碼某屋大聲說:「吳祖光回來了又怎麼樣?現在受審還沒定性呢,住在我們家屋裡,水電費一個錢不拿,還偷偷地害我們。」
我說著出門對著婆婆、小女兒說:「進來!為什麼讓我們家的人站在外面!我也是苦大仇深的人,咱們刨刨底,還不一定誰是資產階級呢?」我理直氣壯,馮某躲在屋裡不出來,警察一聲不響。我又說:「你們看看,我兒子是從東北建設兵團回來探親。他有病啊!你們闖進來好像是抓特務!」警察一個個灰溜溜的,我又大著膽子說:「我是受審查,可是你們來我家可有單位的信,我有組織。吳祖光在干校,現在多少人在干校,難道你們都去人家在夜裡搜查嗎?匯報的人你出來,當面說說見見陽光!」我問得他們無話可說。馮某一直沒有出屋子,警察們一聲不出,虧心的下樓走了。我對準馮某屋子說:「以後你放明白了。我們受審沒有定性,再要像老鼠胡串,我就讓你搬走!這房子是我用四合院換來的。房權是我的。」老婆婆害怕地向我擺擺手,我也擺擺手說:「別怕,我明天去幹校,這房子是每月我交房費水電費。住在這裡一文不交,還想撈點什麼政治資本!說好了,政治運動過去了,一切都要算清楚,我相信國家不會剝削老百姓的,可是老百姓也不能欺負老百姓。咱們是朋友,是鄰居,就知點趣。革命暴風雨、打倒、油炸、炮轟時期已經過去了,我們審查會有結果,是什麼問題自己知道,以後大家互相照應。」我這一大串話是對著馮某的門說的。她一聲不響,也不出屋,從此馮某也不那麼凶了。我心想她是家庭婦女,丈夫是黨員,有時借用東西,跟我老婆婆還說謝謝。只求他們老老實實住在我們這,我在干校也放心。想想馬家廟那家姓姜的還算好些了。只是馮某她嘴裡不斷說:「我們是紅五類,無產階級……」好討厭!
我從大興縣天堂河五七干校回來,調到西城區挖防空洞,比在干校不能回家強多了。每天早晨頂著星星出門,晚上披著星星回家。跟馮某很少見面,也就井水不犯河水。她仍是白住房白用水電一文不給,我也不為這事跟她糾纏。
1976年唐山地震,北京受了影響,我躲地震去了河南。就在這時,給祖光分配了房子在東大橋。這次搬家祖光沒有通知我,他一人搬好了家,從河南把我接到北京。
1978年政策落實,我和祖光幾十年錯劃右派的冤案平了反,我們全家高興極了。祖光最可貴的是,記者、編輯都一個個來約他寫有關1957年錯劃右派的回憶錄和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事情。祖光說:「我不寫,這事過去了,沒有再寫的價值了。」祖光一個字也沒有寫。
我從河南回來,房管局辦公室的同志來談關於私房落實政策的事。當時因趙樹理去世,他的夫人和孩子去了山西,另有安排;艾青一直住在北方飯店,要求把房子修繕成原來的樣子才搬回去;老舍先生雖早去世,夫人兒子也都在北京,要求回原來的房子。我們這些人都是挨整對象,房子都被人搶佔了,改建得亂七八糟了,再恢復需要大工程。
落實政策辦公室的人多次來找祖光說:「馬家廟這所房已經住進七。八家,房子拆改得亂七八糟了。如騰空再修繕,國家得拿出幾十套樓房錢。你如果放棄這所房子,就給國家解決很大困難。」祖光厚道,他從來沒有伸手向國家要過什麼,為了國家他可以付出一切。同那些想盡辦法從國家手中要這要那,爭出國要待遇的人一比,祖光的為人多可貴呀!他動員我放棄四合院,住樓房。我說:「國家困難這是自己造成的!鬧革命,好好一個國家,左一運動,右一革命。國家整的窮了,也把老百姓整得家家不安。咱們一起買房的人,不是都決定要回空房,房歸原主嗎?咱們更有理由,我被整成殘疾,住平房四合院方便。國家自己整的自己承受,我們是受害的。」
最後,祖光還是同意寫一個捐獻給國家的信,收回很少象徵性的錢。
至今我仍說祖光太傻,把四合院讓出了,住房還自己拿房錢!祖光從沒有一句怨言,他說「全北京不都是這樣嗎?只有個別人有辦法要回原來的房,咱們哪兒有這個功夫?」
「四人幫」被粉碎了,各方面「落實」政策,私人房產落實政策負責人李某,親自找我和祖光合計如何落實。並舉出了幾家房主,詩人艾青、作家老舍先生及趙樹理、京劇演員張君秋、趙燕俠、馬連良、譚富英等等,房產歸還是十分困難的事。國家十分困難,每個院子都住了很多家,有的一戶三代人,兩代大男大女同住,如果把房戶搬走會給國家增添非常大的困難,如我們的房已住進八九家人,要把這些人家遷走,國家要拿出大批房來。國家實在難辦,因為不是一家的問題,祖光是個忠厚人,他看見房管局落實政策幹部說的實在難,也想到全北京市房產落實要國家付出多大代價。祖光跟我商量,如果咱們放棄四合院,有幾點好處:(一)是給國家減輕負擔;(二)落實政策的幹部也好說服別人,工作好開展;(三)咱們如回四合院,兩個兒子都成家了,兩個兒子,兩房兒媳,孫子、孫女兩個家庭住在一起,要你當這個大院的院長啊?你身體又受了傷,行動不方便,更不能操心受累。現在就要按照現在的新式家庭住。兩個兒子他們單住,要求咱們住的離兒子不遠,住單元房省事,問題也都解決了。
我一切事一向是聽丈夫的,因為他忠厚,總是先替別人想,我也就無理可說了。
看好了東大橋一套四間房子,另兩套居室,兩個兒子各住一套。他們各自住離我們近,十分鐘就來了,隨時通電話。兩個兒媳婦也都有好工作。大兒子生個孫女,二兒子生個孫子。孫子、孫女也都聽話,上學用功不叫我們操心。
我們家有現代化的傳統,我的老公公是最早教英文的教授,因此一切新式,他有11個子女,都是青年自立,自己成家立業,都是國家重要幹部,我們的兩兒一女也是青年時就自立。
他們從小上學因受父母株連,被看成出身不好,處處受歧視,不許上大學,不許入團帶紅領巾,但我的孩子用功上進,四人幫被粉碎都上了大學。大兒子吳鋼在魯藝美術學院畢業,現是藝術家,在巴黎。二兒子吳歡在電影學院畢業,現在中央電視臺當編導。女兒吳霜不許上中學,她自學了大學課程,第一次高考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中央音樂學院,又去美國印第安那大學深造。
兒女們都各自刻苦獨立。我和祖光也都落實政策平反,祖光體諒國家困難不搬回四合院了。
在落實政策幹部的「動員」下,祖光寫了一個「自願」把王府井馬家廟九號四合院捐獻給國家的信。然後,在兒子們都不在家,我又在河南的情況下,他一個人搬了這個家,多麼難呀!在沒有一個人幫忙和支持下,祖光又雇了十幾輛三輪板車。他一人騎著自行車跟著平板車大隊搬家。兒子、女兒說:「爸爸是個老英雄,我們就是在家也插不上手。他也看不上我們幹的活。」這麼大一個家,東西這麼多,一件件,一樣樣都要經過祖光安排擺放。
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勞動改造深挖防空洞長達7年,身心都受了傷,手腕膝蓋都有傷,氣候一變化,關節疼痛。怕冷,喜歡暖和,祖光看了房子先把我的桌擺放在向陽的窗子暖氣旁。為了開門關燈方便,都為我換了順手開關。要說我們夫妻是國家幹部,說實在的,任何事我們都沒麻煩過組織,也從來沒有沾過組織的光,自1949年直到現在沒有住過組織上分配的一間房子,也沒有用一件組織的傢俱。
我們的家搬定後祖光親自去河南洛陽市六一三軍醫院把我接回北京。祖光處處都設計得為我方便。我不能坐低的沙發椅子。書桌上檯燈、電風扇、時鐘等樣樣順手。筆紙、畫畫寫字都準備得方便、好用。書架上我愛看的書都是他親自擺放一伸手就能拿到。
自我做了吳家的媳婦,四十多年,祖光從來沒有跟我發過脾氣,也沒有為什麼大小事爭吵過,總是誰對就依誰。但為了這所四合院,我經常留戀說:「你就是不聽我的話,王府井好,是金子地帶,你替房管幹部著想可我的身體誰管?」
祖光氣火了:「我管!咱們做的每一件事都得讓人家佩報,不沾一點國家的光。」
現在我們住的樓是五層樓,我住四樓,對我這個腿受傷的人,上下樓是十分困難。但我這個人從小就習慣以苦為樂,我認為這也好,要逼我下樓鍛練,克服困難,也是生活中的動力,正是因為四層樓,我必須慢慢上下,每上下一次也是一次很好的活動治療。看來這個四樓是我終生的住處了。可是身在四樓卻永遠留戀著我的四合院,四合院曾經給我最大的幸福歡樂,可是永遠忘不了那時的中國自己傷害自己,成了血山火海、盜匪橫行的世界,我和我的全家都經歷過來了。
新鳳霞小傳
新鳳霞約生於1927年(1927~1998),原籍蘇州,身世不明,生日不明,由老舍先生「設計」為農曆臘月23日。自幼被拐賣到天津,輾轉被楊姓貧民老夫婦收養長大,並受教於「堂姐」楊金香(北派京劇武生大師李蘭亭之妻)學習京劇基本功。
新鳳霞6歲學京戲,13歲改評劇,14十歲任主演,20歲以後逐漸形成自己的獨特演唱方法,發展為50年代至今的最大評劇流派——新派。文革期間,殘酷迫害致病致殘謝絕舞臺,雖自幼失學,卻努力自學從事創作,寫作、繪畫均有成就,並不斷培養出青年一代的新派評劇演員。
代表劇目有:《花為媒》、《楊三姐告狀》、《三看御妹》、《乾坤帶》、《藝海深仇》、《劉巧兒》、《祥林嫂》等,其中《劉巧兒》、《花為媒》攝製成電影。
著作有《新鳳霞回憶錄》、《以苦為樂》、《我當小演員的時候》、《恩犬》、《我與溥儀皇帝》、《新鳳霞說戲》、《我和吳祖光》、《新風霞評劇譜》、《(吳祖光、新鳳霞詩書畫集)及四卷集的《新風霞回憶文叢》等二十餘種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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