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坎坷落寞,身後榮名備至,才人高士的際遇,往往如此。宋代並稱「蘇黃」的蘇軾、黃庭堅兩人,因為不容於蔡京、趙挺之等當政者,結果惹來莫須有的文字禍,分別被遠貶到海南、廣西,雙雙客死他鄉。他們的名字均列入蔡京所立的「黨人碑」,被罵成是反對「新法」的姦黨,詩文書畫一概銷毀。一些本來關係密切的人士,為了避嫌,也遮遮掩掩地和他們劃清界線。
清•上官周《黃庭堅》
等到宋室南渡,已把杭州作汴州的時候,黃庭堅的身價忽然高漲起來,那是因為宋高宗趙構很喜歡黃的詩和書法,令人到處蒐集他的手跡和作品。上有所好,下邊的人自然賣力,不但是詩文書畫,連黃庭堅的日記居然也被蒐羅來進獻高宗。這部日記名叫《家乘》,黃庭堅直到被流放廣西宜州,仍然沒停止記。宋高宗得到這部手稿,愛不釋手,天天放在御書房桌上,一邊欣賞其書法,一邊也玩味其內容。他發現日記裡多次提到一個叫「信中」的人,看來是黃庭堅在宜州時的知交,於是把黃庭堅的外甥徐俯召來,和顏悅色地問他知不知道「信中」究竟是誰。
因為甥舅關係,徐俯年輕時頗得黃庭堅指點(黃寫給他教導如何寫詩的信至今還收在黃的文集裡),並被當時人列入以黃為鼻祖的江西詩派。有人稱讚他「外甥像舅」,他也沒拒絕。但當黃庭堅被扣上了「姦黨」的帽子之後,他便不肯承認這個事實了,不但不承認從舅舅那兒學得了本領,甚至連這樣決絕的話都說出來了:「涪翁之妙天下,君其問諸水濱;斯道之大域中,我獨知之濠上。」那意思是:你們說黃庭堅(涪翁是黃庭堅的號)詩文妙絕天下,這事兒我不清楚,你們愛上哪兒打聽就到哪兒打聽去;至於寫作之道嘛,我自有心得,這可是自家修行得來的。
清•王素 《二十四孝•黃庭堅親滌溺器》
不過正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賞識黃詩、黃字的高宗上臺之後,徐俯的態度馬上又變回來了,套用王維詠西施的話就是:「君寵益嬌態,君憐無是非。」他以黃氏外甥的身份被徵召為翰林學士,搖身一變成了黃庭堅研究專家。高宗指示他為黃庭堅的墨跡寫題跋,他感恩戴德地說:「我舅父的文章妙絕天下,承蒙陛下您賞識,擺在御案上隨時觀覽,他可真是雖死猶榮啊!」但顯然,徐俯對舅舅在宜州的那段流放生活也很生疏,壓根兒不知道這個「信中」是誰,不過既然曾與黃庭堅零距離接觸過,就不能「不知為不知」,他斟酌了一下回答說:「宜州乃嶺外荒陋之地,‘信中’之流,不會是什麼風雅的士人,或許是個和尚罷。」高宗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其實,「信中」乃是黃庭堅在宜州時的朋友範寥的字。範寥此時正在福建做官,高宗假使知道這些,很可能徵召他去談談黃的晚年生活,範也不難由此獲得升遷機會。然而高宗聽了徐俯的話,便放棄了打探的念頭,範寥最終也沒沾上黃的光而發達起來。不過在這種「黃庭堅熱」的大氣候下,到底還是有人知道範寥與黃的關係,他也將黃晚年的境遇講給人們聽:
黃庭堅被流放到宜州後,正如徐俯所說,這是嶺外荒陋之地,設施很不完備,州裡沒有亭驛(招待所),連民居也租借不到。本來有一處寺廟可以住,但這所寺廟偏偏是崇寧萬壽寺,皇家專用的,依照法令不許住人,黃庭堅只得住進城樓上一間小屋,屋裡又潮濕又狹窄,當秋老虎肆虐的時節,簡直沒法兒待,黃庭堅就在這樣的地方苦捱。有一天忽然下了一陣小雨,暑氣暫消,頓得清爽,黃庭堅小酌了幾杯,喝得微醉,他坐在凳子上,把雙腳從欄杆中間伸出屋外去淋雨,一臉滿足的神情,回過頭來對來訪的範寥說:「真是暢快呀!信中老弟,我這一輩子都沒這麼暢快過!」過了不久,黃庭堅就病死了。
記下這個故事的,是後輩詩人陸游。
後人稱讚黃庭堅自從第一次被貶黔州之後,詩藝大進,句法尤高,堪稱天下之奇作。歐陽修在《梅聖俞詩集序》裡有個著名的論斷:「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這個窮,不光指物質貧乏、住一間又小又破的屋子,更主要的是指政治、仕途上的窮愁潦倒。黃庭堅的遭遇,恰給這段話又下了一個註腳:窮途到只能寫詩的時候,焉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