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樹鳴的烈士證
我和李樹鳴是同一個初中畢業的校友,我是66屆高三畢業生,他是66屆的初三畢業生。我倆都屬於黑七類子女,1969年7月,我們不約而同地來到位於松花江支流小葉河畔的二里屯插隊落戶。半個月前,公社已按政府規定每個知青安置費240元的標準,建了3間坐北朝南的土坯草房。西屋南北大炕安排8個男生,東屋只有南炕,安置5個女生,中間的堂屋作廚房,屋子的東牆上掛著一幅毛像,供我們13人每天早請示晚匯報用。
下鄉前,市革委會送我們每人一本三合一的《毛主席語錄》,還有一枚杯口大的毛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彪在一起的紀念章,公社革委會則送我們每人一套《毛澤東選集》1-4卷。我被大家推舉為知青點的點長,兼團支書。那時我22歲,歲數最大;李樹鳴最小,剛滿17歲,個子卻有1.75米,特別擅長游泳,1965年獲省青少年游泳賽蝶泳200米亞軍。
1970年9月18日,隊長通知我們知青點派5個人到小葉河對面的山上去搞小秋收,我便帶李樹鳴和3個女同學,一大早就隨船工姚大爺,搖著小木船渡過河。在姚大爺指導下,我們用繩子打好防蛇綁腿,提著土籃子,蹦蹦跳跳,哼著小曲鑽進山林。榛子、蘑菇、松樹籽、木耳到處都是,我們捨不得直腰,半天時間就將大小籮筐裝滿了一大半。中午每人啃一個饅頭,顧不上片刻休息,接著干。下午4點多,老天突然變臉,狂風大作,雨點散落,大家急忙背起籮筐向河邊跑,姚大爺一面解纜,一邊吆喝上船。
只能載6人的小木船,加上一筐筐山貨,有些超載,晃晃悠悠,在風雨中駛向河心。河面風更大,濁浪隨風一排排湧來,小船顛簸得厲害。我們的衣服全被雨水打濕,遠方電閃雷鳴,3個女同學又驚又怕,擠在一起瑟瑟發抖。小船明顯向一邊傾斜,姚大爺厲聲喝道:「不要命啦,趕快回到原位坐好,把住船幫!」我和李樹鳴站起來,幫助將大小籮筐重新擺放,小船平穩了一些。姚大爺站在船尾拚命搖櫓,幾個浪湧的顛簸之後,終於駛出河心危險水域,向東岸靠近。就在這時,只見從上游又漂來一艘同樣大小的木船,船裡擺放著足有半人高的籮筐,上面載著4個人。掌舵的是位小青年,小船搖搖晃晃,好像失去了方向,在河中心像匹野馬似的上下猛烈顛簸打轉轉。我們都為他們捏一把汗,姚大爺則使勁衝他們喊:「小夥子,往東使勁搖,快點離開水漩子。」話音剛落,一個黑浪打來,那船頃刻翻沉,4人全部落水,在水裡呼喊著、掙紮著、沉浮著……
這一幕把我們驚呆了,只聽李樹鳴說聲:「大爺快把大家送上岸,你再把船搖回來。」話音剛落,他已跳入水中。
我們很快靠了岸,急忙卸下東西,我又跳上船,隨姚大爺向河心駛去。只見那個小船工死死抱著船槳浮出水面,他身邊露出另一名男子,馬上拽住了他的衣襟。樹鳴及時趕到,安置他們都抓住船槳,並指了指我們的小船,喊道:「別慌,朝那兒使勁登水……」說著樹鳴又潛入水中,向不遠處另外兩個忽隱忽現的人頭扑去。
我們的船趕到,急忙將這兩人拉上船,又向樹鳴搖去。遠處,樹鳴又救起一人,小船及時趕到,大家七手八腳把那人也拽上船。這時河面上已看不到任何人影了。正在萬分焦急時,有人發現不遠處的水面上,樹鳴正與一落水者撕扯,那人拚命要抓樹鳴,樹鳴千方百計躲避他,最後拽住了他的頭髮向小船游來。大家趕忙將船划向他們,到了跟前,那人在空中亂抓的雙手一下子抓住了向他伸來的木漿,死死抱住再也不肯鬆手。樹鳴在水裡托著他,大家向上拉著他,最後終於將他拽到船上。等我們再向樹鳴伸出船槳時,只見他只伸出了無力的左手,而右胳膊只露了幾次胳膊肘,然後人就沉入水中,再也沒有浮出水面。船上的人一起大喊:「樹鳴!樹鳴!」岸上的人也同樣狂喊:「樹鳴!樹鳴!」但河面上除了奔騰洶湧的濤聲,就是雨水擊打水面的嘩嘩聲……
李樹鳴落水失蹤的消息傳到村裡,隊長立即帶領大家跑步來到河邊。會游泳的青年撲通撲通跳進河裡,反覆潛水撈人。點裡的同學,村裡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幾乎所有的人都來了,黑壓壓地站滿河畔,一遍遍地呼喊著李樹鳴的名字。大家不相信這個年輕人會忽然離去,幻想著奇蹟的出現,樹鳴會拖著疲憊的身軀,笑呵呵地從下遊走過來。為了不讓樹鳴漂走,附近的駐軍戰士在河的下游落下擋網,沿河的漁民都趕來打開網具,一遍一遍地划船拉網搜索。
晚6時半左右,李樹鳴的遺體被找到,他的頭髮有些散亂,神情寧靜安詳,右袖口有個破洞,牢牢地套在胸前的毛像章上,無法伸展右臂。「樹鳴,你不能走!」我一下子撲上去,嘴對嘴做人工呼吸。半小時過去了,沒有效果,周圍頓時一片慟哭。有人送來了被子,蓋在他的身上。他的遺體用一扇門板抬回大隊部,整整3天,全村人自發為他守靈。被救起的4人是縣造紙廠的職工,他們湊錢買了一口新棺材和一套新衣服,由搖船的小青年送來。小青年叫方正,他說:那3人不能來,因為他們是被廠裡揪鬥的牛鬼蛇神。
加急電報一次次打到樹鳴家裡,不知什麼原因,他的家屬一個都沒有來。9月24日,公社革委會主持召開挺隆重的追悼大會,革委會冉主任說:「李樹鳴同志,用自己舍己救人的行動,證明了‘可教育好子女’在毛澤東思想哺育下的茁壯成長,我們要為他申報‘革命烈士’稱號。」造紙廠革委會派人送來了花圈,但還是沒允許那3個被救起的人參加追悼會,他們的親屬卻來了5馬車,40多口人。第二天,縣報登出一篇醒目的文章《知青的楷模——李樹鳴》。樹鳴實因右胳膊衣袖被毛像章套住不能逃生而被淹死,這篇文章卻說:「在他生命將要走到盡頭時,還唸唸不忘胸前的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右手牢牢地護著像章安詳地走了。」
一個多月後,樹鳴的妹妹陪著媽媽來了,原來那一封封電報她們根本沒收到,因為全家已隨「叛徒」父親被趕回農村原籍監督勞動,後來是親屬告知了樹鳴的死訊。兒子死了,父親仍然不能來憑弔,因為是「叛徒」。從樹鳴的墳地回來,我們就去了公社,準備將樹鳴的革命烈士證書一併帶走。冉主任說:「所有材料我們已報到縣裡,留下你們的聯繫地址,回去等著吧。」
冬去春來,轉眼到了1971年5月。一天,我接到樹鳴家裡的來信,詢問樹鳴的烈士證書的事。我很吃驚,怎麼都8個月了還沒辦下來!我立即去公社,他們讓我到縣裡問。縣革委會告訴我:上面有的領導對樹鳴救3個牛鬼蛇神有異議,認為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新時期,什麼問題都要站在階級立場上分析處理,舍己救人也同樣有它的階級屬性,「親不親,階級分」,否則「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就無從談起。追悼大會公社已開過,縣裡的報紙也宣傳了,此事就這樣了。
這個回答令小葉河兩岸8個知青點的100多號人怒氣衝天,大家紛紛派出代表,由我帶領,去縣革委會質問他們兩個問題:一、李樹鳴在救人時難道還要先查檔案再施救嗎?二、如果事前知道那3個人是牛鬼蛇神,難道在水裡將他們掐死就對嗎?三天後,軍代表出面向我們解釋:「大家先回去,我們一定會把同志們的意見向上級反映。……千萬要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不要被階級敵人利用。」十幾天後,縣民政局通知我們,由省軍管會批准的《因公犧牲人員家屬光榮紀念證》已頒發給了樹鳴的親屬。
未經任何一級領導授意,我們自行決定為樹鳴製作一座水泥墓碑。每天下工後,大家都在小院裡忙碌。幾天後,一座高120厘米,寬40厘米的墓碑製成,碑身正面,我一筆一畫鐫刻7個隸書大字「李樹鳴同志之墓」,並塗上紅漆。我們趕著牛車,來到小葉河畔的楊樹林裡,把原來那塊木碑換掉。想想今後將只有無盡流淌小葉河和周圍的青草、野花、小白楊永遠陪伴著這位長眠於白山黑水間的同學少年時,我們的心在哀顫、慟哭,不忍離去。
十多年後,1984年5月的一天,樹鳴的妹妹找到我,說:「劉哥,我們接到通知,要我們到民政局,將我哥的光榮紀念證換發為新的革命烈士證明書。人家審核後說,你的這個舊證到此作廢,新證不能換發。你說我們該咋辦呀?」幾天後,我基本搞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給樹鳴妹妹打電話,告訴她,你只需寫個《追烈申請書》交給我,其他的事由我來辦。經過我們幾個同學近半年的奔波努力,民政部頒發的革命烈士證明書最終交到樹鳴媽媽手中(其父1980年病故)。
當年縣革委會將樹鳴的死因寫成「為護衛毛主席紀念章而英勇獻身溺水死亡」,並註明是「可教育好子女」。這個死因不符合1980年新頒布的《革命烈士褒揚條例》,所以被停發新證。我們找到當地縣政府重新為他辦理「追烈報告」,還找到當年被救的當事人出具證明材料,才將新證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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