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涯:河南南部某縣鄉鎮幹部,1996年入伍,2011年專業至鄉鎮工作至今,曾任信訪辦主任,綜治辦副主任。
姓名:李崖(化名)
職業:底層公務員
經歷:04年到08年,長期參與當地政府的截訪工作。
廢除勞教還律法尊嚴勞教制度的存在,已經明顯跟不上這個時代前進的步伐,廢除勞教勢在必行。
1、我們跟黑保安、信訪局外面的小旅館都有合作
記者:您是什麼時候開始從事截訪工作的?
李崖:2004年。04年到08年是一個高峰期,每年我坐車去北京十幾次,開車去北京也有十幾次。那幾年的五一長假、十一長假包括農曆小年我全是在北京過的。
我一個人連夜不休地開輛大麵包車,開一千多公里到北京。如果能搞定的話,就一天不休息當天拉回去。那時我還沒有駕照,現在也沒有。因為一個月工資才一千多塊錢,辦個駕照要兩、三千塊,我一直捨不得花那錢。如果搞不定的話,就去雇幾個安元鼎黑保安幫我們把那幾個人揍一頓,再弄上車。
記者:您怎麼與那些黑保安取得聯繫?
李崖:平常他們同我們,以及信訪局周邊的小旅館都有合作。相互之間留有電話。一些黑保安經常在國家信訪局外邊那些小旅館裡轉悠。
比如哈爾濱南崗區有情況,小旅館發現以後馬上與保安公司聯繫。保安公司很快將信息反饋到南崗區的值班人員那裡。值班人員去到現場核實身份,確定是自己那邊的人,再將人帶走。04年的時候,一個人頭的線索費大概要給保安公司一百塊錢,現在都到兩三百塊錢。如果讓保安送的話,是按公里收錢的,像哈爾濱送一次恐怕得好幾萬了。
2、信訪局外面大麵包車裡的警察都是冒充的
記者:你截訪的時候給那些黑保安多少錢?
李崖:我截的時候便宜,如果僅僅是幫著把人打一頓,弄到我們車上的話,一個人兩三百塊錢就行了。如果要他們出車送的話,一個人在兩千塊錢左右。現在這些活兒都還在做,像國家信訪局門前停的一些大麵包車裡那些穿著類似於警服的人,身份都是冒充的。
記者:截訪的其實不是警察?
李崖:就是黑保安。有的是自己買一輛大麵包車,找幾個退伍軍人、地痞流氓幹這行當。駐京辦人員把人控制好以後,送到小旅館,小旅館負責24小時看守。這種事情現在還是很多,根本取締不了。黑保安、看守上訪群眾的黑旅館,國家打擊了這麼多年,不少反多,他們越來越分散,越來越隱秘,截訪技術也越來越高明。
3、被控制的上訪人員吃住很差,根本談不上有人權
記者:上訪人員的吃住有人管嗎?
李崖:我們管,但吃的很差。就一顆白菜切了放點鹽水,幾十個人吃,米飯全是幾毛錢一斤的舊米。小旅館裡住的話,男女上下鋪,都在一塊,一個房間十幾個人,廁所門都是壞的,根本談不上人權。
某個縣某個鄉的駐京辦人員把上訪者控制了以後,會通知這個縣上訪者戶籍鄉負責的過去接人。過去接人的話,就得把駐京辦人員控制人所花的費用和小旅館的費用返還給他們。現在一個小旅館關押一位上訪群眾一天的費用大概要兩百塊錢。這兩百塊錢中就有駐京辦工作人員的五十塊錢。
或者是我們在火車站蹲守,發現是我們的人把上訪者控制起來再送往小旅館的,我們不會給小旅館錢。當地鄉鎮領導派人來把上訪者接走時,一天需支付兩百到三百的費用。這個費用當中,小旅館再一個人給我們五十或者一百,算是回扣。
4、截訪四道關:車站蹲點、局門口把守、保安拖延、不給領表
記者:在北京站蹲守的時候,您怎麼能夠發現他/她是來上訪的呢?
李崖:第一是當地會有一些資料。當地的幹部也知道哪些人是不穩定的分子,會專門花錢安排內線打聽他們的動向。比如明天是禮拜一,禮拜天晚上估計會有哪些人到北京去。這時我們就安排人在火車站、長途汽車站蹲守。有一些長期的上訪戶我們都認識,這樣的蹲守能截獲一部分人。第二是察言觀色。因為幹得時間長了,什麼地方的人,衣著打扮什麼樣子,也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有時候上訪群眾也有自己的習慣,到長途汽車站以後再怎麼往信訪局去,都有規律可循的。再者一些看上去比較可疑的,我們跟他們聊天,一說話漏出什麼地方的口音,馬上能判斷出來。這截訪的第一道關就是火車站與長途汽車站的查人。
第二道關是國家信訪局周邊的把守。我們會看衣著打扮,上去碰他一下,問他住不住小旅館,吃飯了沒有。他只要一開口說話,我們就能判斷出他來自什麼地方。認識的上訪者,算落個人情,不認識的話,得給我買盒煙去。
第三道關是信訪局門口的保安。他們會嚴格盤查進入人員,發現上訪的人會在那兒裝模作樣地看材料,核實他的身份證以拖延時間。在這個間隙,就會有人給我們打電話。保安舉報的,我們要給保安一百到兩百塊錢的舉報費。
如果要是進去了,還有第四道關口,就是領表。現在嚴了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以前管發表的卡著表不給上訪者,再給我們打電話,我們就進去領人。費用也相應高一些,得幾百塊錢。最花錢的就是到裡面登記了需要我們銷號的那種。有時候幾千塊能搞定,但敏感時期,比如開十八大了,有個信訪登上了,得花掉好幾萬塊錢。我們最擔心的就是一些非訪事件,比如他帶著材料上中南海門口去了,上天安門廣場去了,被人家發現了,這個花錢老厲害了。像到天安門廣場,被天安門派出所的警察發現了,人家不跟我們說,人家直接與中央聯繫,然後再通知我們。本以為這個環節應該是不用錢的,但每次一個人頭就要花掉一萬到兩萬。
5、內地上訪高發鄉鎮一年維穩費要一百二十萬
記者:你們現在一年花在維穩上的費用有多少?
李崖:現在像內地上訪高發區的鄉鎮,一年的維穩費用大概在一百二十萬左右。有的縣估計花費近一個億,市裡面更厲害。我們現在還少一點,以前高發的時候,一年在一百萬左右。縣裡面一、兩個億。
記者:怎麼會花到這麼多?
李崖:駐京辦原來是買個房子,辦個酒店。現在牌子換了,人員還都在。一個酒店有服務員、有餐廳、甚至還有洗澡的、按摩的……有時候領導也要再用用。前段時間網上有一則信息,說一駐京辦招按摩小姐。駐京時間長了,這些都是現實的需要。
6、維穩是駐京信訪工作小組的重要職責,也是撈錢的重要渠道
記者:你們每次去北京會帶多少錢?
李崖:以前五千,現在都要一、兩萬的。駐京的信訪工作小組人員敲詐得很厲害。比如說,他在信訪局門口發現的人,他會騙我們說,這個人已經進去領表了,我們為了銷這個號花的好幾千就進了他的腰包。有時候還會騙我們說,上訪者是被警察發現的,那費用就更高了。其實北京的警察,我覺得整體素質還是不錯的。他們發現上訪的群眾以後,會聯繫當地駐京辦人員帶走,一般不會要錢。但是各地的駐京辦都會說,這個被警察發現了,警察要多少錢……他們現在普遍都這樣幹。
我和天安門廣場的警察接觸過,我們有一個上訪群眾跑到天安門廣場,被他們控制了。當時是我和他一塊去的,及時到那兒處理了以後,我買了兩條煙人家都不要,說基層幹部挺不容易的,你們把人帶走控制好,別在這邊鬧事就行了。他們主要擔心上訪的人在天安門廣場撒傳單。人家沒有要我一分錢,從那以後我就知道,有一些警察是不要錢的。
記者:駐京辦的職能有哪些?
李崖:駐京辦的職能分為兩個方面。第一個方面就是負責部分領導到北京遊玩看病的接待工作;另外負責請客送禮,聯繫北京的各部門。其最重要的職能還是維穩,發現當地的上訪群眾,及時控制並安排帶回去。
記者:既然維穩是工作最重要的一部分,為什麼還要錢呢?
李崖:怎麼說呢?因為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產業鏈。他們在北京受條件的侷限,只有通過這個途徑搞錢。
7、花二十萬買個鄉長、局長,我都不想了
記者:你們縣在北京有駐京辦嗎?
李崖:有,有十幾個人在京常駐,正科級單位,有專項經費保障。平常有人上訪了,就過去接。每年敏感時期再加派人到北京。十八大期間又加派了幾十個人到北京去值班。
記者:值班是什麼樣的概念?
李崖:就是蹲守。這麼冷的天,穿著棉衣,拎個茶杯,搬個凳子,坐在信訪局的附近。我曾經幻想有朝一日能當個鄉長,當個局長。在那裡蹲守了好幾年,這個願望也一直沒有實現。之前說駐京幹部做維穩工作,干個幾年的話,回來可以給你提拔。但後來政策變了,提拔有名額限制。04年的時候,這需要給領導送五萬塊錢。
記者:這個是明碼標價嗎?
李崖:也不是標價,什麼時間什麼行情。04年五萬,08年就得十萬,到現在二十萬了。我一個月的工資才一千多塊錢,所以這個價錢不論何時我也是拿不出來的。儘管我在同一批的幹部中,絕對是最優秀的。不管是寫東西,處理一些基層矛盾糾紛,還是忽悠上訪群眾都難不倒我。但直到現在我還在鄉下混。
記者:在您之前有成功被提拔案例嗎?
李崖:提拔的?在我之前全部提拔了。我是04年縣委書記安排的人,到該提拔了,縣委書記換了,他又安排了一批人。在交接的過程中,兩批人發生了衝突。受到名額的限制,加之當時生活困難——上有老,下有小,父母身體也不好,一年的工資就一萬多塊錢,要搞五萬塊錢送禮是不現實的。
記者:您當時怎麼申請幹這個活呢?
李崖:這個不是申請的,是很偶然的情況下才進入了這個行當。記得03年有個村的地讓某企業全部佔了,村裡面七八十個老百姓對著我們鄉黨委書記罵,好幾個差點動手了。鄉裡面十幾個幹部都處理不了這種情況,我在那跟群眾談了談,群眾就不鬧了。這個時候領導就發現了我。你知道從部隊回來的幹部,受了多年部隊的教育,做政治思想工作忽悠群眾還是有兩下子的。領導發現我有這方面的天賦以後,就陸陸續續的讓我去截一些比較難纏的上訪群眾,後來就成了專業的截訪戶。一些其他鄉鎮的,甚至是縣裡面的信訪大案,我也經常參與處理。當時一心想向領導表示忠誠,幻想有朝一日能被提拔,現在想都不想了。
8、打自己縣的人怕被告狀,所以就和其他縣的交換著打
記者:能說說您印象最深的一次截訪打人嗎?
李崖:有次我們縣裡面去了幾個年輕人,我跟這幾個年輕人非常熟,沒法打。我和另一個縣的幹部交換了一下,說你把我們的人打一頓,我把你們的人打一頓。他們縣裡面去了一個老太婆,當時我都不忍心動手,我先和她吵架,吵火了以後,把她按到牆角打了一頓,打得鼻青臉腫的,最後老太婆被當地幹部帶回去了。
我跟我們縣裡的人太熟了,他跟他們縣的也太熟了。打的話,怕人家告狀,所以就相互交換著打。這也就是對那些「老」的上訪戶,有那些剛去上訪的直接就打了。當時我去截一個女的,那個女的也挺虧的,家裡的地被佔了,沒有拿到錢,她不聽話,跑了好幾次。我到那裡二話沒說,刮刮兩個耳光,一腳踹地上,然後抓著頭髮,抬著胳膊,扔到車上,拉著就回來了,回來後直接把她送到了拘留所。一路上十幾個小時也沒讓她吃飯,這是常有的事情。
9、這麼多年截訪辦了很多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情,我覺得把我槍斃了也不虧
記者:那個時候也不會覺得自己在違法犯罪?
李崖:當時剛上班,有一些事情雖然知道不太合適,但想著這是政府安排的活,出事了有領導承擔責任。有時候派出所所長、公安局副局長帶隊抓人,他們動手,我們跟著。截訪的過程中,抓人、打人並不稀奇。東北哈爾濱南崗區的維穩幹部與我交流時說,這幾年心裡面都不踏實,壓力很大。其實我也一樣。
我覺得就我接觸到的這個層面而言,市以上的幹部絕對是好的。像我們市的一些領導的工作作風,絕對過得硬。到鄉、縣這兩級村長以上的幹部,包括我在內,槍斃了都不虧。我覺得這麼多年截訪做了很多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情。
有一位老人,自己家唯一賴以生存的地被佔了。他就那一畝地,用塑料大棚種了小西紅柿。這個人挺有才的,在自己種植的過程中不斷摸索創造,產出了長相非常奇特的品種。當然賣得價錢也很高。突然企業把他的地佔了,賠了他很少一筆錢。他那大棚平時一年收入都要一、兩萬,好的時候兩、三萬。地被佔了以後,一畝地一年只賠付他八百塊錢,兩年一千六,還扣了一百七十五塊說是稅錢。這一百七十五塊錢,老人家認為不應該扣。說一畝地政府賣了三十萬,這一百七十五塊錢你怎麼都要給我。但政府那邊跟他慪氣,就是不給他。老人家就一直上訪告狀,鄉裡面到縣裡面,市裡面再到省裡面,然後就到了北京。北京不是去了一次,是去了七、八次。每一次截他的費用都在一萬左右,到最後拘留他的時候已經花了將近二十萬塊錢。
有一次,我覺得這位老人家挺虧的,我告訴他了,要拘留你,你趕緊跑吧。結果他跑了以後沒有錢回去了,就在北京撿破爛撿了一、兩個月。最後碰見個老鄉給了他幾十塊錢,他這才回得去。但一回去就被拘留了,再後來就把他勞教了。
我每次踏入這個鄉鎮就想起那位老人家。我覺得對不起他。勞教是上頭下的死命令,但也有機會放他。當時是我帶隊去抓他的,本想把他放了,但與我同行的有幾個是公安民警,還有派出所的所長,人太多了。如果我把他私自放走,有人走漏這風聲的話,搞不好回去就要處理我。
於是他被勞教了兩年。剛進去的時候,公安局領導交代了,關禁閉。老人家被關在高一米寬一米的小鐵籠裡,坐不下去,也站不起來,只能蹲著,關了一個禮拜。這幾乎把他搞瘋了。禁閉出來繼續在裡面從事非常繁重的體力勞動。有一些人在勞教所裡被打了,其實都是當地政府有所交代的,說這個人好好修理一下,太不聽話了,要是放出來以後再上訪怎麼辦。
以前有一些有理有實據上訪的群眾,我都是半路或者快到我們縣的時候把他們放了。編個理由就說是上廁所時跑了,回去給領導一個交代。至於那些無理上訪的就經常帶回去拘留。
拘留的原因,剛才沒有說到。基本上拘留的理由全是編出來的違法的事情。比如說讓我們當地信訪辦的駐京人員寫個證言,說他在北京上訪期間,在信訪局擾亂辦公秩序,衝擊國家信訪機關,辱罵國家信訪機關人員,嚴重擾亂了首都辦公秩序等,其實有的人根本就沒有到信訪局那個地方去。
當地老百姓到北京上訪,根本不可能到天安門廣場鬧事,也不可能到中南海衝擊國家辦公機關,更不可能在信訪局砸玻璃,或是辱罵國家信訪機關工作人員。全都是編些謊言,好回來辦他。按照法律規定,人家在北京違法了,應該在北京辦他,而當地公安機關根本沒有權利做這樣的處理,但普遍大家都是如此干的。
10、我曾導演一場大領導接見上訪群眾的戲
記者:能講一下您最成功的截訪案例嗎?
李崖:那是一個集體上訪的案件,人員多成份也比較複雜。他們長期上訪非得要求見大領導。當時縣裡面研究,我出了個主意,見的話還不容易,找個大酒店的會議室,派幾個人穿著西服打好領帶,再找幾名武警戰士。北京不是有很多租車公司麼,出錢租兩輛好車,再在北京電影廠門口找一個跟國家領導人長得像的臨演。有武警,有穿西服打領帶的隨從,保安級別搞得非常高,這不就像個國家領導人了嗎?然後把群眾集中在酒店的會議室裡面,就說我們聯繫到領導接見你們,先縣裡面的領導講話,然後市領導講話,再來省領導講話,其實都是我們縣信訪局的人冒充的。領導席坐著好幾個人輪番交代,到最後群眾等得不耐煩了,冒充中央領導的人出來了,說群眾們受苦了,我剛出國訪問回來,下飛機以後一路上都在看你們的材料,我已經對你們省裡面的領導做出了嚴厲的批評,你們趕緊回去,這個問題很快就會解決。台詞都是我提前寫好的,他們根本沒有那個水平。講完這幾句他下來跟群眾們一個個握手。握手的時候,武警守著,領導握一下,武警趕緊推開。搞得很像,然後領導就走了。群眾把他送到樓下,看著領導大車小車,就很放心的跟著我們回來了。回來以後除了年紀大的沒有拘留,領頭那些人全部送到拘留所。我導演的戲演完了。
記者:您為了國家的維穩事業也是盡心盡力啊!
李崖:當時確實是想了一些辦法。有時候我晚上一個人回酒店,也會坐在那兒哭。在部隊的時候,我父親腦幹出血,我從部隊坐火車回來一路上都沒有哭,到家以後看見父親也沒哭。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我從沒哭過,卻因為截訪哭了好幾次。整天不得休息,談了一天還談不好,太累了。家裡面媳婦剛生了小孩,孩子還沒有滿月,媳婦的身體也不好,我怎麼能不著急?
11、上訪沒有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記者:他們這些上訪群眾,到北京上訪有沒有成功的?
李崖:基本上沒有。因為北京不管。我個人認為,到北京上訪的,有一半的老百姓確實受到了欺負,剩下的一半不是無理取鬧的,就是歷史遺留問題。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是一些領導長期的麻木不仁,把一些很小的事情慢慢拖大。
記者:他們到北京上訪,即使不成功還是鍥而不舍的要去?
李崖:因為北京是唯一的希望。這裡有最高的國家權力機關,只好把希望寄託給北京解決。如果當地稍微有一點勢力的,根本不需要上訪,上訪的全是一些沒權沒勢的老百姓,社會最底層沒有能耐的才去上訪。
記者:這麼說,上訪是沒有用的?
李崖:沒有用。即便在國家信訪局登記上了,國家信訪局把這個批到省信訪局,省信訪局批給縣信訪局,縣信訪局再給到某鄉鎮或某街道辦事處,還是要由他們解決。他們隨便搞個虛假的匯報材料,這個問題我們怎麼調查處理的,根本不需要真正去處理,這個事情就算完了。就這麼簡單。
記者:正常的信訪渠道是什麼呢?
李崖:就是逐級的反映,有什麼問題到鄉裡面說,不能越級,不然就要被拘留。很小的一個問題,這個村的生產隊隊長不想給老百姓解決,老百姓都有可能長期去北京上訪,一直上訪到死。其實怎麼上訪都沒有用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12、我沒有想到出事以後,領導會扯皮
記者:你們做截訪,有沒有想著藉此發一筆小財?
李崖:我從小在山上放牛,而後在部隊接受教育,為人民服務,對黨也很忠誠。我在截訪的過程當中,絕對沒有賺錢,大多數情況下是倒貼錢的。當然算總帳的話,我也不會賠錢。但這份工作讓我投入了太多的精力,我的青春都浪費在這上面了,到現在一事無成。
記者:您剛開始做的時候,有沒有覺得這種截訪方式是不對的呢?
李崖:當時有這種想法,這是領導下的命令,出了事情應該會由領導來擔當。但是我沒有想到出事以後,領導會扯皮。曾經我在河北涿州截一個上訪群眾,我把他控制住以後,領導說他這麼不聽話,要打。他也有反抗,我就打了。涿州服務區有人看到報警了。當地把我拘了,竟沒有人來管我,我在那裡被關了十幾天才回去。然後人家告我,我又自己出錢賠了醫療費用,本來說好的領導拿錢,也沒有拿。真正出事沒有人管,政府是最會忽悠人的。
我記得我們縣委副書記與政法委書記給我們說過這樣一句話,拿錢辦事,誰不會辦。不拿一分錢把事情辦成了,你才是英雄。當時我還很受用,表揚我不拿錢就能了事,這個才是我們的人才。是我太傻了。
13、拖到一定程度,老百姓就不告了
記者:現在遇到上訪群眾還打嗎?
李崖:現在怎麼說呢,不是我的村子,我不再管了。我以前當了幾年信訪辦的主任,負責一個村子的事情,碰到官民的糾紛,我和領導們也是盡量協調。一些領導一成不變的思維,根本不可能給老百姓解決任何問題。
記者:那怎麼辦呢?
李崖:拖著。拖到一定程度老百姓就不告了,甚至拖到老百姓死了。有一個老教師,因為家裡宅基地的事情,與當地相關部門扯皮,最後還在告著就過世了,這個事情也就再沒有人說了。
14、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玩意
記者:以您的經歷,一般上訪人員的訴求是什麼?
李崖:我認為最主要的是一些基層幹部不作為、亂作為,同群眾產生矛盾。中國幾千年的歷史都是老百姓不會與官鬥。舉個例子,我家裡面幾畝地,全部辦成企業了。剛開始一畝地賠個三百五十塊錢,但現在這個錢根本沒辦法養活一家老小了。在這個過程中,我要上訪的話,人家認為你有嫌疑,是無理上訪。
當然有一些人的無理訴求通過上訪也被解決了。縣鄉裡面與領導攀得上關係的,領導會故意讓他自己的人上訪,然後給他解決不合理的訴求。剛解放的時候,怎麼沒有人上訪?那時候人有信仰,現在群眾的信仰已經完全缺失了。那時候人幻想有一天能夠實現共同富裕奔小康,但現在這些東西根本不敢想。基層公務員德行不好,雖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有機會了,一定要幫助他們。
記者:您的信訪辦主任怎麼被免了呢?
李崖:我自己不幹了,沒法干了,我曾經一段時間都患有抑鬱症。
我跟你講講基層公務員的品性吧。我們那裡有個幹部,沒有考上鄉裡面的公務員之前,娶了個媳婦。兩個人從小青梅竹馬,是高中同學,又一起考上大學。這個女孩子為了供男孩去讀書,自己就棄學打工了。後來男孩大學畢業在鄉鎮參加工作,他與這位女孩結了婚,女孩懷孕了。但為了自己的仕途,男孩選擇與女孩離婚,孩子也流產了。最後他娶了副縣長的女兒,現在提拔成副鄉長了。
一個殘疾人,拄著枴杖,找他反映了一個給支部書記打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他卻一腳把人家的枴杖踢翻,殘疾人躺在院子裡半天起不來。我上去給了那個男孩一個耳光子,他讓派出所把我抓了起來,關了我一天。你說這怎麼幹得下去?
所以現在沒有什麼事情,我都不願意到單位去了。我是這個群體當中,稍微有一點點良知的人。其實我也不是什麼好玩意。曾經義無反顧地幹過那好些對不起老百姓的事情,哪能算什麼好人?但我以後會用我自己的方式幫助老百姓,來撫平我心裏的不安。雖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有機會了,一定要幫助他們。
15、我對這群人(官員)徹底絕望了
記者:您知道老百姓對你們的評價麼?
李崖:我知道,怎麼不知道啊。一般罵的多。
記者:他們對您的評價,您是通過什麼途徑知道的?
李崖:和群眾接觸時間長了。有的背地裏罵,有的當面都在罵。
記者:其實你們心裏壓力還是很大的。
李崖:那幾年,我孩子出生以後,媳婦說我,你當時不買官,現在沒有一點希望了。04年的時候,我自己連房子都沒有的住,上哪兒找那麼多錢買個官當?08年的時候不可能,現在要二、三十萬就更不可能了,再過幾年估計要四、五十萬了。
記者:您的媳婦怎麼看您的工作?
李崖:我媳婦現在也不指望我當官,能養家餬口就行了。只要別出什麼事,其他都不再說了。因為媳婦也在政府部門工作,她同事的老公全都當局長鄉長了,平常出門都自己開車,有的甚至開保時捷,那些一百多萬的車。媳婦現在還騎著四、五年前買的電動車。
有一年冬天我的孩子上幼兒園,那天風雪很大,在幼兒園門口我和孩子同時摔倒了,孩子哭了。後面有兩個和我同一批在北京截訪的幹部,其中一個當了某局的局長,他們的司機下來送孩子,他們就坐在車上笑話我。
我摔倒的時候,為了保護孩子不受傷,把自己的頭摔破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不但沒有下來幫我一把,還在看我的笑話。當年在北京的時候,他們有比較棘手的信訪案件需要處理,我還通過自己的關係幫過他們。現在看來,我對這群人徹底絕望了。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要不是想著媳婦和孩子,我真想找輛車撞死算了。以前還希望有朝一日我這個從山裡面走出來的孩子,可以光宗耀祖,當個鄉長什麼的,現在只想為家人活著就算了。
16、網路改變不了基層的東西
記者:您覺得網路發達以後,這種上訪的人會不會變得越來越少?
李崖:你說的是就高層而言,這對基層的大環境沒有影響。因為一部分老百姓家裡沒有電腦,甚至他們就沒有聽說過網路這個東西。在農村,能夠上網的人很少,孩子們七、八歲就不上學了,有的甚至出外打工。那些真正被發表出來的農村故事,背後一定有東西在支撐它。比如說某個報社或某個網站的編輯在跟進報導。而99.9%的事情在基層就被封鎖了,是不可能讓媒體知曉的。
記者:這麼說網路並沒能改變這種信訪的方式?
李崖:網路改變的是一些縣以上幹部的作風問題,縣以下的沒有什麼改變。因為他們沒有被網路監督,沒有被網路制約,他們不怕這個。網路或許改變了部分高層的東西,但深層次的尚未能撼動。這樣的情況,估計還要持續上一段很長的時間。究竟會要我們等多久?我自己是看不到什麼希望的。沒有相對應的監督與制約,又不允許發出不同的聲音,怎麼可能會改變?其實老百姓還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多數人長期被壓榨、被欺凌,窮的越來越窮,富的越來越富。
我自己在農村工作,與一些孩子接觸過。問那些上小學的孩子他們的理想是什麼,有的說長大在建築隊做大工。因為他爹是建築隊的一個小工,負責給砌牆的人運板磚拎泥灰桶,一天只有一百塊左右的收入。他希望做到大工,可以去砌牆,一天拿個兩百塊錢,比小工多一倍。沒有人說要當人民教師什麼的,他們沒有那個理想。和我們村的孩子相比,我應該知足,能從大山裡走出來,我或許比他們強了那麼一點。
17、國家信訪制度必須改革
記者:有沒有想過當時不做維穩幹部,也許就可以走別的道路?
李崖:除了處理一些信訪案件的維穩過程讓我覺得對不起群眾以外,走這條道路我沒有後悔。當初我們那個小山村,一百多號人,現在是公務員的就只有我一個。每次過年回家我還是有一點成就感的。而我的生活也隨著我選擇的路改變了,總比那些常年出去打工的同齡人強。
記者:您覺得怎麼能夠解決這種上訪的惡性循環?
李崖:我覺得國家信訪制度必須改革,包括一些問題處理的方式方法需要改進,因為現在已經是一個越來越大的腫瘤了。這種模式一成不變的話,以後面臨的問題會更多。因為資訊越來越發達,真相也越來越近了。以前為什麼信訪問題沒有暴露,因為老百姓不知道維權,現在老百姓意識也強了。我個人認為,縣鄉兩級的臃腫機制必須改革。基層領導花錢買個官,圖什麼?當然是盡快撈金回來。他撈的這個過程,不會考慮老百姓的利益,他還巴不得群眾去上訪,利用截訪處理這件事情還能再撈一點錢。這裡的「水分」很大。
比如一位群眾到北京上訪了,一個鄉鎮的副鄉長去接,他就有可能和駐京辦串通了,說這位群眾在北京,在中南海門口被警方控制了,得趕緊和諧。如果要是人家通報的話,要免我們鄉黨委書記,處理我們的縣領導,花錢消災,這個過程就能騙好幾萬。以04年當副鄉長要花五、六萬的行情,如果這樣搞個兩、三次,就撈回來了。買官的都是一些沒權沒勢的人。真正有實力的,跟哪個縣長是親戚,與哪個局長有關係,一般都是不需要花錢的,因為他這個利益是相互調配、相互均衡的。你在你那個局把我的侄女安排了,我在我這個局把你的外甥女安排了,這是資源互利。一個局的局長,他的孩子、侄女、外甥女就可能全部在一個縣裡面的公檢法財政等要害部門。一個縣的財政命脈基本上都被幾個家族控制著。這種體制不改革的話,今後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習總書記在《首都各界紀念現行憲法公布施行30週年大會上的講話》裡明確表示:「任何組織或者個人,都不得有超越憲法和法律的特權。一切違反憲法和法律的行為,都必須予以追究。」我們希望截訪、截訪幹部這些嚴重違法現象能成為歷史。感謝小石先生的精彩提問,也感謝李崖(化名)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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