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幾年以來,社交媒體所踢爆的各種新聞事件,一次又一次刺激著人們的眼球,重擊著普通人的心靈:從黑磚窯黑心棉三聚氰胺假酒假藥,到地溝油瘦肉精速成雞,沒有特供體系保障的普通民眾,餐桌上已是筷筷驚心;從豆腐渣工程豆腐渣校舍,到土地財政下對抗甚至自焚都無法阻擋推土機夷平祖居之地的拆遷運動平墳運動,肆無忌憚,今天他人的命運,明天可能輪到自己;從城管的野蠻執法,到喪心病狂砍向無辜幼兒醫護人員的屠刀,每個人都在擔驚受怕;從奪命仍猖獗的官商豪車,到傾斜的校車奪命的垃圾箱,一次次慘劇之後依然重複上演;從表叔房叔二奶反腐,到令人瞠目的要員瘋狂犯惡,道貌岸然的政治和權力背後的骯髒,一再打擊著普通人善意的寬宥體諒。。。。。。
生活是最好的編劇。多難邦未興,相反,一次次突破法律底線和人類倫理底線的悲劇,不斷在我們這個社會中發生,永遠超乎我們的想像力。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緊張不安中,從普通的農民到知識份子城市中產,到商人巨賈達官貴人,不確定性的恐懼隨時都在影響著我們,不知道明天又會發生什麼不測之事。
誰都不會否認,我們這個社會在這個時代病了,得了一種誰都知道但誰也難以描述清楚的「中國式病症」。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廣場效應下的群體性病症。即如那些悲劇性事件中的一些反面主角,或許在他的個人生活中,他是周邊人眼中公認的好朋友好同事好兒子好丈夫,但這並不排斥他在某一些事件中魔鬼附體般犯下難以想像的惡行,而且這些惡行卻屢禁不止,顫慄不安的情緒伴隨著生活在這個地方的人。
難道他們什麼都不怕?不怕晚上睡不著覺?不怕法律制裁?不怕良心不安?不知道人在做天在看的道理?每每看到這樣可怕的新聞,聽到這樣荒誕的故事,我都會下意識問自己。
每個人的內心都深藏著良善之心與邪惡之念。一旦遇到合適的環境氣候,或良善之心得以滋養,或邪惡之念蠢蠢欲動。遺憾的是,在我們這個時代,從上到下,尤其是上層社會,普遍缺乏敬畏之心,缺乏自我約束,外在的制度監督和管控更是缺位,以致人心深處潛藏的惡魔被喚醒,給社會帶來了嚴重的傷害。
我在農村長大,從小聽老人教誨,做了壞事小心「天打雷劈」;我的小學是鄉賢毀廟興學而建,從小聽老人講述,從前這廟裡的泥菩薩塑得如何逼真,說了謊話將來要割舌頭,做了壞事要過刀山下油鍋。。。。。抬頭三尺有神明,一代代普通中國人,就是通過這些帶有民間宗教色彩的故事,將他們的怕懼,內化成自己恪守的傳統價值判斷和民間道德法典,灌輸給了自己的後人,讓年輕一代對天地祖宗有敬畏,待人接物能守正。
至於大人物們也有自己的準則。君子何懼?孔子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聖人之言。」君王怕甚?管子說:「故以耕則多粟,以仕則多賢,是以聖王敬畏戚農」。
所以,無論布衣芒鞋處江湖之遠,還是峨冠博帶居廟堂之高,都有自己的敬畏之物敬畏之心。
在中國漫長的歷史上,從來也不乏不畏蒼生鬼神的妖孽,但無論是官家正史,還是宗教弘道,抑或民間傳說,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在勝利者之上,還有一個不被眼前利益左右的更為高遠不變的價值判斷,它超越了當時王朝的即期利益——從「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到「眾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後有報,纖毫受之」,到「平生不做虧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門」,就是因為相信背後有天理。
人一旦有了敬畏之心戒懼之意,就有了方向,行為就會受到制約,偶爾犯錯,也不會太過。用明儒方孝孺的話來說就是:「凡善怕者,心身有所正,言有所規,糾有所止,偶有逾矩,安不出大格。」
歷史上的這些說辭,建基不同,表現不同,但其核心是相通的。它們既是統治者們約束社會成員的哲學,也是社會成員共同參與創建的傳統。數千年來,敬畏之心不滅,一定程度上,它們已內化成一種共同信仰,成為了我們這個民族普遍接受的道德底線,也使道統在動盪中得以匡正傳承。
傳統中國人強調天人合一,並不是要去征服自然,所以天生異象,主流並不是像現代科學似地探究異象本身,總是把異象與人世間的問題互相觀照參證,在以自己的哲學解釋不可知的自然現象和未知世界時,形成了傳統的敬畏文化。
西風東漸以來,尤其是近現代代科學技術在中國的傳播,啟蒙教化意義深遠。科學理性精神開始取代中國傳統文化對於外在世界的認知模式,並逐漸贏得了在知識階層和權力階層的統治權,國人對於不可知的自然現象和未知世界的敬畏逐漸消退,電閃雷鳴等自然現象已被科學解釋,新一代受過教育的人普遍接受了科學理性的思維,傳統敬畏文化中的天理的一部分被現代科學瓦解了,科學理性的王者地位,確立了人對抗自然的勇氣;近代唯物論和無神論,以及各種政治意識形態的流播氾濫,不僅消解了因果報應輪迴轉世的世界,也瓦解了天地神靈祖宗對於人的約束,讓人從對它們的敬畏中釋放了出來。
在歐洲,類似的過程早已發生。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把人從神性的禁錮中解放出來,確立了人性的地位。但歐洲人卻最終確立了塵世間人的地位,人性關懷人道精神從此澤被後世。
但是,在中國這一西風東漸的歷史過程中,現代科學和泛政治化的現代意識形態,與傳統政治文化中的宗族王朝文化傳統有意無意地合流,使得中國社會不僅沒有能確立起人的地位,尊重個人價值,反而讓個人更消失於現代國家的意識形態巨流中,真正做到了舊時帝王也未能完成的普天之下莫非其臣民之功。革命打碎了舊宗教的神殿,卻建立起了政治人物和意識形態的新殿堂,對天地神靈祖宗之敬畏,迅速讓位與對政治信仰的崇拜。
除了對領袖的敬畏,對政權和意識形態的敬畏,傳統的敬畏文化被打碎砸爛,氣息神散了。
改革開放以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神殿在開放的過程逐漸坍塌,中國社會長期被壓抑的物質慾望得到充分釋放。雖然傳統的政治敬畏文化領地日漸縮小,但在它的傳統體制領地內,在它所能掌控資源的範圍內,直接簡化成了一種對權力權勢的敬畏,對上唯上是從惟命是從,對下驕橫跋扈唯我獨尊。
即期的功利主義迅速佔據了主流社會的價值觀,成功學統率了一切。人世間並沒有像歐洲文藝復興時那樣建立起人的家園,確立對人道人性的關懷和敬畏。相反,在現代傳播技術的包裝助推下,功利主義普及流行,迅速建造了對權力和財富的新神殿,權勢和財富成了衡量的唯一標準。
在發展的名義下,公平正義讓位於效率優先,虛幻的國家利益以犧牲個體利益尊嚴為代價,杳無盡頭。在物質成功成為唯一宗教的社會裏,勝利者通常是不會被指責的,相反它會獲得更大的權勢。權力與財富媾合的力量,讓它們認為自己才是這個社會的唯一主宰,在它們面前,青山綠水瞬間成為殘山剩水,老宅古屋轉眼成為廢墟,法律媒體幾乎予取予求,人為魚肉我為刀俎,歷史可以胡編戲說,經典可以任意解讀。垂範之下,劣幣驅逐良幣,原本在政治摧折下殘存的一些傳統敬畏,進一步式微,「我死後哪管洪水滔天」,經典地詮釋了這個社會的無知無畏與無恥。
於是,悲劇一幕幕接連不斷上演。
翻檢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碎片,我們會發現,敬畏之心是有利於社會的和平與穩定的。敬畏之心不僅出於對自然異象無知的怕懼,也不僅出於宗教情感和血脈認同,它實際上是人類得以安身立命並超越自我的一種基本態度,也是確證人類在宇宙萬物中身份的標誌。有敬畏心,才有自己。
在科技發達的今天,人類慾望的開掘比過去更甚,人們很容易迷失在慾望的汪洋裡。所以,我們比過去更需要有敬畏之心,對不可知的世界,對浩渺的星空山川萬物,對人性良知,對建立在人本精神基礎上的現代法律秩序,對人類文明普遍公認的價值,對那些我們也未必認可的異端的價值,都抱有敬畏之心。唯其如此,我們才能夠確證自己,安詳沉靜地思考,才能夠明白有所為有所不為,社會才會有改變,文明才能真正得以傳承發展。
重建我們時代的敬畏感,今天是如此的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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