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得了怪病
一九七四年七月,我們得知毛活在世上的時日不多了。
進入一九七四年以後,毛兩眼的視力已下降到只能分辨光亮與黑暗,手指放在眼前都看不見了。說話不清楚,舌頭似乎運轉不靈,即使相當熟的人,也聽不清他在講什麼。嘴經常半張著,口唇很少閉攏。兩手兩腿,特別是右側,更加無力,手掌的肌肉和小腿 肌肉明顯萎縮。
經過多次向毛建議,毛同意再檢查眼科,也查神經內科。張玉鳳提出,聽說四川醫學院(原華西協和大學醫學院)的眼科好,最好請來看看。這很好辦,只要肯檢查,找那裡的醫生都可以。我通過衛生部從成都四川醫學院請來了四川省立醫院的羅醫生。他們二位到北京後,都住在三0五醫院裡。
在這期間,毛先檢查了神經內科。由解放軍總醫院神經內科主任黃克維和北京醫院神經內科主任王新德檢查。檢查結束,毛問他們是什麼病。他們躊躇了一下說,要先討論,再向毛報告。毛讓他們討論以後,寫一個報告。
我同他們回到三0五醫院以後,他們都覺得毛的病很不好辦。在檢查以前,他們設想可能是帕金森氏症,或者是有過小的中風。但是檢查以後,他們共同認為是種罕見的運動神經元病(motor neuron disease),在西方稱之為肌肉萎縮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也就是大腦延髓和脊髓內,主宰喉、咽、 舌、右手、右腿運動的細胞逐漸變質死亡。他們為了明確診斷,提出最好請上海第一醫院的腦神經內科主任張沅昌來共同研究。
張沅昌來了以後,黃、王二位將他們的檢查結果告訴了張。他同意運動神經元病這一診斷。在中國人中,得這種病的人極少,張的臨床經驗已經有三十年,只見過兩個得這種病的人 。
我問張,這種病的預後如何。張說,因為他自己對這個病的經驗有限,在國外文獻報告上的統計,這種病如已侵犯到喉、咽、舌的運動神經細胞,最多只能活兩年。毛的右側會持續癱瘓,他目前的病情已到前述階段。因為喉咽、舌癱瘓,不能吞嚥,不能正常飲食,最好早點安裝胃管,以保證必要的水量和營養。吞嚥困難,食物和水易流入氣管而囤積肺內,引起肺部反覆感染。最後階段,無法吞嚥,主管呼吸的橫隔膜和肋間肌肉麻痺,病人無法呼吸。這種病沒有任何有效的方法,只能稍微延長病人的生命。安裝胃管可阻止食物囤積肺內。呼吸器可幫助病人呼吸。病人的任何活動都要注意,可能因摔到而導致骨折。
張沅昌的這些話,使我、吳潔、胡旭東都愣住了。這樣的問題是怎麼向毛寫文字報告了。這是一種極罕見的病,一般的醫生都難於弄清楚。如何用通俗的語言,說清楚病的所在和性質,使不懂醫的領導人能夠明白。最重要的是,如何跟毛說他只能再活兩年。
我們向汪東興報告檢查結果。只是病的名字,就解釋了半個多小時。再說到病的位置和性質,他完全不懂了。怎麼樣說明,也是沒有用處。汪說:「怎麼得了這樣一個怪病呢?」講到預後可能只活兩年,汪不相信。他說:「現在還能吃能喝,怎麼會只再活兩年?」
在講到沒有辦法治療時,汪說:「你們查了半天,就是這麼一個結果。怎麼行呢?總要想想辦法。」
第二天我們向葉劍英報告結果。我們帶上了神經系統的挂圖、腦和脊髓的模型,同時也帶上了眼球模型。葉問得十分仔細。他對照著挂圖和模型,很快瞭解了病情。葉對醫生一向十分信任,也比其他大部分的領導人瞭解我們的解說。他說:「眼睛如果是白內障,好治。如果還有別的眼病,治不好,頂多就是看不見,不會有生命的危險。但是這個運動神經元病,可是大問題了。」他主張在幾個大城市裡,分設治療組,專門收治這種病的病人,總結出比較好的治療方法。
隔了一天,周恩來叫我們向他報告病情。他也很快知道了病的性質和預後不好。周那時的身體也不好,在等毛批准他動手術。據化驗員分析,周每天從尿中要排出不下一百亳升的血。周想做手術,醫生們也認為不能再拖下去了。可是原來毛已有話在前,不同意做手術切除。沒有毛的同意,周不敢開刀。這時尿血已經這樣明顯,沒有人向毛報告。最後是鄧穎超找化驗員小李,讓她向毛說明情況,爭取毛同意。小李也是醫療組的一員,因為不是醫生,沒有「醫生專嚇唬人」的嫌疑,而且尿血是她在檢驗,情況瞭解得比較清楚。李向毛說明以後,毛同意了。周在一九七四年六月一日住進三0五醫院動手術。
周對毛很關心。周提出可以讓在紐約的中國駐聯合國代表團收集西方這病症的治療辦法。我們說明,美國至今也沒有辦法。周說:「這說就是絕症了。」我們都默不作聲。最後周說:「你們還是抓緊時間,研究些辦法。不能治好,也要想法延長生命。」儘管中國方面努力收集美國對肌肉萎縮症的治療資料,沒有外國醫生替毛做過檢查。
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七日,我到三0五醫院和醫療組討論下一步的辦法。我們一方面從內科和神經內科定出治療和急救方案,另一方面又請了北京同會醫院院長徐祥和耳鼻喉科主任李春福參加進來,由他們擬出喉肌麻痺,特別是呼吸肌麻痺後的應急措施。最後醫生們都同意最好馬上安裝胃管。
張沅昌特別強調,目前病變的範圍涉及控制喉、咽、舌、右上下肢的運動神經細胞,一旦主管呼吸肌肉運動的神經細胞受到病害,立刻就會呼吸停止,有生命危險了。
醫療組開會的同時,政治局會議也在舉行。我稍後行知,就是在這個會上,毛批評了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四個人搞小宗派。這也是「四人幫」一詞的起源。
政治局會議結束時,我們正在全力制定治療和急救方案。張耀詞突然通知,毛要到外地視察,立刻準備好,兩個小時以後出發。汪東興說,只同意我、吳潔、胡旭東和兩位成都來的眼科醫生一同隨行。神經內科醫生回原來的醫院侍命。
我愣住了。毛的情況隨時可能危急。研究治療的辦法還未討論完畢,醫生們也得寫報告,而且仍未決定如何處理所有的緊急狀況。毛要走是誰也阻止不了。但專家們應該隨行。當前主要的病是神經內科方面的,所以神經內科醫生應該去。耳鼻喉科醫生也應該去。也要帶上內科醫生、急救器材和氣管插管(以防毛呼吸困難)。我跟張費盡唇舌解釋以上各點。
張說:「汪(東興)主任說了,停止研究。誰去誰不去,都已經定下來了。再需要,也沒有用。就按領導上的決定去執行。」
我看再講無益,便通知了吳潔和胡旭東,用車將他們接來。又讓兩位眼科醫生打點行裝,帶上必要的眼科檢查器具,一同出發。
我們隨同毛乘專列前往武漢。
在武漢一住兩個月,症狀更加明顯。毛的喉、咽部肌肉麻痺加重,吞嚥困難,已經完全靠張玉鳳餵飯,只能左側斜臥才能讓食物進入食管。有些食物吸入氣管,引起肺炎。但毛不肯讓我們替他治病,不肯見任何醫生。吳旭君每天見得到毛,總轉告我毛的情況。她也代我向毛傳話,要毛見見醫生,接受治療。
毛說什麼也不肯。
最後我寫了一個詳細報告,將他的病講清楚,並附有圖表解說。我請張耀詞交給毛。但我沒有指出運動神經元病的預後情形,中國醫生很少跟病人說他患了絕症。醫生們相信對死亡的焦慮會縮短病人的生命。給病人一絲希望,也許反而能延長生命。沒有醫生願意跟毛主席說他患了絕症。我的工作是延長毛的生命。
毛看到這個報告十分不高興。他說,醫生只看到黑暗面,看不到光明面。嚇唬別人,也嚇唬自已,起不了好作用。毛認為自已沒有大的毛病。他想到一九六五年春天,在武漢曾因受涼引起聲帶炎,說不出話來。我同他解釋,這兩種病不同。但是毛並不相信。他只同意眼科檢查。
毛照例和眼科醫生說了笑話,態度很客氣。但說話不清楚,沒有人聽得懂。
眼科醫生診斷毛得了白內障。
毛問他們,除了白內障,裡面就沒有別的病了吧。他們回答要動手術將眼內已經混濁的水晶體掉,才能看出眼底、視網膜有沒有病。毛聽了以後,大不高興。兩位醫生退出去以後,他說,讓他們走,看來醫生們沒有什麼好主意。從此以後,毛不再叫我們檢查,連我也見不到他的面了。
我真坐困愁城。萬一毛出了狀況,我得負全責。心情低沉,輾轉難眠,食而無味。我自覺對毛健康盡心盡力,毛卻認為我們庸人自憂。我又跟汪東興解釋了武漢行前我和張耀詞說過的話,另外要汪找一位麻醉師和外科醫生加入醫生組,以防毛有骨折情形。汪最後同意了我的意見。由湖北省委在武漢醫學院(即原來在上海的同濟大學醫學院)組成了一個以耳鼻喉科、外科和麻醉科醫生為主的急救組。但武漢以後的日子裡,他們也沒有見上毛一面。
很多人都不相信毛病了。在武漢的時候,毛接見了菲律賓總統馬可仕的夫人伊美黛,李先念陪同。王海蓉和唐聞生也來了。她們發現毛口齒不清,常流口水,但精神還是很好。我告訴她們,毛已經有了重病。她們說不像啊。唐聞生說:「主席是個怪人,得了這麼一個怪病。」
毛在武漢期間,江青在北京。江仍在大張旗鼓,全力攻擊周恩來。江權勢日大後,自比為武則天。報刊上開始大加吹捧武則天。江青為了見馬可仕夫人,特別製作了「皇帝服」和「太君鞋」。這套打扮難看極了。後來江青自己看了也不像樣,沒有穿。毛有沒有從中阻止,我不得而知。但王海蓉和唐聞生告訴我,這些事她們都同毛說了,毛沒有作聲。
来源: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