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細節之中的人們,恐怕很難用一種歷史眼光來看待我們的今天。然而,有心的觀察家可能已經察覺:從新千年伊始,尤其是在2002年加入WTO之後,中國經濟幾乎是突然間駛入了一個全盛時期。而這個時期,正是中國當代史中最為奪目的鍍金時代。
在剛剛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的GDP以平均10%以上的增速全速前進,不僅傲視老牌發達國家,更傲視同樣為人艷羨的其他新興經濟體。可謂風頭十足。及至2010年,中國GDP總量快速超越日本而成為全球老二。不僅如此,伴隨著GDP的高速增長,中國各級政府的財政收入也水漲船高,以遠遠超過GDP增速的速度跳躍式增長,國庫充盈不在話下。對於那酷愛排名的國人來說,三萬億美元的外匯儲備更是中國財力鼎盛的雄辯證明。
如果財富增長僅僅體現在政府及國家層面,恐怕還很難稱得上真正的鍍金時代。顯然,中國的鍍金時代有比上述數據遠為豐滿的景觀。在過去的十年中,中國的公司由小到大。無論是民營企業還是國有企業,其市值都呈幾何級數般膨脹。其中最具有戲劇性的是,中國的大型國有企業。中國的自由經濟學家們曾經言之鑿鑿聲稱:不經過經典的私有化改革,中國的國有企業將通通死亡。然而,那些昔日曾經令中國領導人絞盡腦汁,在新聞媒體中被視為老大難的中國大型國有企業,一夜之間老樹新花,不僅生機盎然,而且急速擴張。最令那些經濟學家們尷尬的是,這些大型企業幾乎完全是以市場化的方式完成這種變身的。在鍍金時代,中國不僅迅速擁有了全球市值最大的銀行,也擁有了全球市值最大的石油企業。在其他行業裡面,中國大型國有企業幾乎同樣也讓老牌跨國巨頭瞠乎其後。
與公司財富的急劇膨脹相對應,中國的居民財富也以大爆炸的形式飛速增長。在上世紀的最後一年,一位叫胡潤的英國小夥子,彷彿是提前嗅到了中國財富大爆炸的味道,編出了第一份中國富豪榜。從這個財富榜的富翁人數以及擁有財富數量的變化,你可以最直觀地目睹中國財富大爆炸令人眩暈的活劇。在1999年,進入中國百富榜的門檻,不過區區5000萬人民幣,而到2010年,這個門檻已經達到近100億人民幣。在富豪人數上,2010年中國10億元富豪的人數更達到1300多名。在西方國家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才能積累起來的財富,在中國只有短短十年,甚至短短几年。就我個人的閱讀而言,中國前面十年的財富積累及膨脹速度,商業史上罕有其匹。顯然,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鍍金時代。當然,中國的財富增長並不僅僅侷限在金字塔的尖頂部分。在普通居民層面,拜資產價格暴漲以及金融深化之賜,中國的一般城市人口也切身體會了這種財富的快速增長。雖然絕大多數人可能只是紙面富貴,但節節攀升的名義財富總是會讓人產生離富翁越來越近的幻覺。
然而,財富大爆炸本身只是鍍金時代的一個面向,更為重要的面向是這個民族在精神層面的深刻嬗變。在中國的鍍金時代,財富不僅是人人趨之若鶩的目標,更是唯一的價值所在。這可能才是中國鍍金時代最為本質的精神向度。最能刻畫這種時代精神的案例來自中國一位教授。這位學問甚為可疑的教授在自己的微博上聲稱:「當你40歲時,沒有4千萬身價不要來見我,也別說是我學生。」其精神之卑瑣程度讓人目瞪口呆。公然將這種令人作嘔的標準在自己的微博上展現出來,甚至多少有些自視高明。如果不是這位教授太愚蠢的話,就只能說明這種極端的價值觀已經蔚為民族之風尚。
在中國的鍍金時代,中國財富在全球體系中的份額不斷擴大,中國從一個剛剛還是發展中的國家猛然變成了全球經濟的發動機,變成了經濟危機的拯救者,變成了西方國債的最慷慨的金主。一位前不久到過中國,目睹了中國基礎設施先進程度以及酒店豪華程度的美國人大為疑惑:美國和中國究竟誰才是發展中國家?於是,那個一直被視為古怪的意識形態異類的中國,轉眼間變成了獨家模式(所謂中國模式)的發明家,
那麼,究竟是什麼東西造就了我們這個令人血脈噴張,榮耀加身的鍍金時代?
1990年代中後期以及本世紀初期,中國完成了一系列非常激進的內部制度變革。擇其要者,大致有所謂宏觀體制層面的分稅制改革、公司層面的國有銀行救助及改制、以抓大放小為主要特徵的國有企業改革,以黑箱私有化為典型方式的中小企業改革。在要素方面,中國完成了以剝奪農民土地權益為主要方式的房地產改革。所有這些制度變革,集中在經濟上的結果,就是大量成本(通過政府之手)從企業與政府的損益表中被轉移出來,如此,中國境內的大量企業就在全球市場體系中贏得了一種無可匹敵的競爭優勢——低成本優勢。需要強調的是,這種低成本是全方位的,囊括了涉及企業成本的方方面,遠遠不止所謂勞動力成本那麼簡單。它包括低環境成本、低土地成本(通過地方政府的作用)、低資金成本(通過國有金融機構的壟斷機制),低勞動力成本(通過政治抑制)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說,早在上個世紀,中國就已經為這個鍍金時代做好了充分的內部制度準備。
然而,如果沒有市場,這種低成本優勢就只是潛在的。不過,這種歷史性的機遇很快就到來了。在新千年之後,以美國為中心的全球市場體系迎來了二戰之後最為猛烈(也可能是最後的)的一次擴張。這一擴張,以新興的巨型國家「金磚四國」全面、深刻的捲入全球體系為標誌。於是,中國無與倫比的低成本優勢就在更為廣闊的市場空間中被最大限度的釋放出來。而它帶來的一個金融後果,就是中國資產在全球體系中的迅速重估。很清楚,內部的制度變革以及外部的全球體系擴張, 正是中國進入鍍金時代最為重要的兩個歷史推手。事實上,中國對全球市場體系的捲入早已經開始,亞洲金融危機之後隨著低端產業向中國的遷移而逐漸加速,而到了2002年中國加入WTO,中國與全球市場體系則已經渾然一體。這也是為什麼我將中國的鍍金時代的起點界定在2002年的原因。
誠如人們已然感受到的那樣,財富爆炸只是中國鍍金時代前最為耀眼的那一部分,在它的另外一面,則是中國社會一幅灰暗的圖景。就像我已經指出的,中國的超低成本優勢乃是國家通過其行政權力將成本從企業及政府那裡轉移出來而一手塑造的。然而,成本不會自動消失,它到哪裡去了?答案是:社會。或者更加準確地說,它進入中國絕大部分家庭的福利損益之中。考察低成本優勢的方方面面,這種轉移幾乎無處不在。所以,在巨富不斷冒升的背後,是貧富差距的急劇擴大;在新的國營寡頭重新崛起的背後,是中小企業的利潤損失及家庭部門的福利損失;所以,在銀行巨頭攫取壟斷暴利的背後,是被迫忍受負利率的儲蓄者的財富縮水;在土地產業飛黃騰達的背後,是中國農民遭受的悲慘剝奪。同樣的原因,在甩掉了教育、醫療等義務而政府的資產負債表也因此變得無比亮眼的背後,是廣大居民越來越深重的財務負擔;在經濟持續高速增長背後,是無法忍受的環境質量及敗壞之極的食品安全。從這一組組幾乎互為因果的現象之中,我們可以窺見中國鍍金時代的真正底蘊。一句話,中國的鍍金時代,是以中國社會的崩潰為代價的。在很多年以前,我引入「竟次」一詞來解釋中國經濟。我的意思是說,中國經濟奇蹟的秘密實際上是將工商業及社會運行的文明底線不斷向下推移。顯然,中國經濟發展成本不斷向社會轉移的過程,正是這種竟次模式的集中體現。表現在經濟現象之上,則是經濟學家口中唸唸有詞,政治家念茲在茲的所謂各種失衡。實際上,任何所謂經濟現象都是有其社會及政治起源的。基於此,我曾經斷言:看得見的經濟牛市有多大,看不見的社會崩裂就有多深。不幸的是,在主流的思想視野中,這種社會崩裂始終沒有被「看見」。
訴諸常識,我們應當瞭解:國家及企業是離不開一個作為其基礎的社會的。如果社會遭到破壞,國家及企業又何以為生?所謂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當社會無力繼續承擔這種成本轉嫁的時候,或者說當社會無法被繼續壓縮的時候,這種竟次模式就無以為繼了。這就是說,中國的鍍金時代之中,蘊藏著極其強大的自我裂變力量。但誰也料到,裂變來得如此之快。2008年,金融危機來了。沒有人意識到,鍍金時代就這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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