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冬,大隊革委會勒令我們四類分子做義務工(無償勞動),把民工用的衣被、糧食、柴草以及挖土方的工具用船提前運到水利工地。冬季水淺,木船通過閘門時擱淺受阻。「老四」都是經磨歷劫的賤民,脫掉長褲,跳進冰涼刺骨的閘底水道,背拉推拽將船拖出。木船在逆風中顛簸前進,忽然有人衝我說:「小楊啊,你的腳後跟流血!」我側身一看,跌倒在河岸邊。原來在推船過閘時腳底板被玻璃碴割開一道血口,像孩子嘴似的開著,因雙腿凍得麻木,沒有感覺。苦難的生活已經把我們磨練得像牲畜那樣顧不上疼痛。一個同類說:「快把腳板伸出來!讓我給你的傷口撒泡尿消消毒。」
北風呼嘯、寒流刺骨,皖南丹陽湖工地上紅旗招展,民工如潮。那些學毛選積極份子們穿著單衣,挑著二百多斤的重擔,走在隊伍前頭,聲嘶力竭地喊著毛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作為腳板割裂的傷號,我有幸被隊長照顧,免於挑擔,守在圩堤上用鍬將民夫挑上來的土垡鏟高填低,保持圩堤平衡和民工倒土暢通。這種活通常只讓老弱病殘幹。一個叫詹聲和的幹部走上來,奪去我手中的鍬,嚴厲呵斥道:「你個反革命分子!是誰讓你投機取巧?你給我滾下去挑土!」有人為我說話,講明情況,詹橫眉怒斥:「你有沒有階級立場?替一個反革命分子申辯是什麼後果?」隨後這個人就成了水利工地廣播站的批判對象。為了避免有惻隱之心的人因我受牽累,我便用硬紙片做一個牌子,上寫「反革命分子楊文培」,用針線固定在帽子正面。這樣做有兩種含義:一、我是反革命,請你遠離我;二、破罐子破摔,我是流氓我怕誰。
水利工地上有一個規定:每挑土兩個小時便讓民工休息十五分鐘。休息期間,大部分人攏集成堆,打撲克,抽劣質煙,有些人談工分,評女人,有些體壯如牛的人則比賽挑英雄方,看誰比誰挑的擔子重、土方多。有個叫朱選文的勞模,因挑五百斤上埂頭受到北京老毛的接見,還償給他一床軍用毛毯。有的人爭當勞模,挑斷扁擔,掙裂了血管,死於非命。如果你在工地上看到那種形影孤獨、衣衫破爛、灰頭土臉的人,那無疑就是我們黑四類了。
在如此紛繁的動物世界裡,我通常是找一僻靜處,背風看書。那天我看的是《西遊記》,正看得熱鬧,忽然有人來到我面前將書奪走。來人是大隊革委會主任夏齊珊,他以戲謔的口氣挑釁說:「在毛澤東思想水利大學校你為什麼不看紅寶書?」當時像秦始皇拉夫造長城似的把民工趕去圍湖造田被美其名曰興修水利,又曰辦毛澤東思想水利大學校。我冷冷地告訴他:「《西遊記》也是毛主席讚揚的好書,你聽‘金猴奮起千鈞棒’……」他立即打斷我的話,無比權威地正告我:「你是個至死不改的反革命!明明是封資修大毒草!你還要狡辯!」說完掏出口哨,滿工地吹,嘴裡嚷嚷:「大家集合!現在發現了階級鬥爭新動向!」上千民工被召集過來,夏主任派民兵將我雙手背起來,面對民工,宣告道:「反革命分子楊文培不思悔改,膽敢在毛澤東思想大學校看《西遊記》,明目張膽宣揚封資修,罪該萬死!打倒叛徒、工賊劉少奇!打倒反革命分子楊文培!」一時間,水利工地上烏雲翻滾,口號聲此起彼落。
夏主任發威之後,又宣布無產階級專政措施:從即日起,每天上工前,休工後,罰反革命分子楊文培在圩堤的埂面上掛牌示眾一個星期,每次示眾一個小時;只能利用上工前和休工後的時間,不得耽誤正常出工。當天下午,水利工地政工組在民工出入的埂面上,用稻草紮了劉少奇和王光美的模擬像,給劉少奇戴上訪印尼的禮帽,給王光美穿上紙作的旗袍,還用幹部食堂的魚鰾紮成項鏈戴脖子上,最後給掛上「叛徒、內奸、工賊」的牌子。一切就緒後,專政隊給我掛上牌子,讓我站在兩個稻草人中間向老毛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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