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坡上那一座座墳丘 凝固的苦難年華
1979年2月19日,歷時二十天、決定知青命運的四省五方昆明會議終於取得歷史性突破,全國知青大返城的第一張「多米諾骨牌」倒下了,隨即掀起上千萬知青返城大潮。
當返城大潮漸漸平息下來之後,除了因各種原因留下來的之外,還有些知青永遠長眠在了曾作為「知青點」的那片土地上。有的悲壯,有的淒慘……
1969年嚴冬的一天,天剛濛濛亮。長水河農場七分場女連值班的霍春英、楊鳳雲去井沿把水挑回來,燒熱了供大家洗漱。突然,有人尖叫起來:「這水怎麼發紅啊?」大家都覺得納悶,嘁嘁喳喳地議論起來。
幾乎與此同時,二連炊事班的鄧鳳坤、張居森等人剛剛從被窩裡爬起來,正準備做早飯。營教導員「郝大鬍子」就推門進來了,使人不解地說了一句:「告訴連長查一查,你們連缺人不?」
又過了一會兒,勞改大院內外就響起了刺耳的緊急集合哨聲。原來,從井水發紅,進而懷疑是不是有人掉井裡了,又各連一查,發現女連的張煥芝不見了。張煥芝挨著霍春英睡,霍春英那天值班起的早,起來時就沒看見張煥芝,但當時也沒在意。「郝大鬍子」把情況一通報,女知青們就炸營了,有的急得直哭。難道張煥芝真掉井裡了?
營部趕緊找人打撈。下井撈人的是「二老改」魏連奎。給他身上綁好繩子,幾個人站在井沿一點兒一點兒往井下放。長水河七分場的井有五、六十米深,井壁凍得只能勉強容一個人擠著通過。中間,把魏連奎拽上來一次,他渾身哆嗦著說,井下確實有人。大約近一個小時吧,魏連奎用雙手拽著張煥芝的兩條大腿,終於被拉上來了。
此時的張煥芝上身穿著已洗褪了色的蘭上衣,一隻胳膊帶著套袖,另一隻套袖沒在胳膊上;左手向前伸,又彎回身體一邊,右手伸向身體右側;下身穿著帶補丁的蘭勞動布褲子,腳上穿著打補丁的棉膠鞋;臉色鐵青,鼻子裡往外冒血。人顯然不行了。幾個女知青哭著喊著往上扑,又被人拉勸住。
「郝大鬍子」安排人把張煥芝抬到營部的一間小屋裡,放在一個長條椅上。與張煥芝同屬鶴崗一中的董惠珠、霍春英、張嵐欣等幾個女知青堅持認為張煥芝還可以活過來,輪流看守著。一邊給張煥芝擦鼻血,一邊往爐膛裡填拌子。可是,直到第二天早上,張煥芝也沒有醒過來,她確實死了。董惠珠花了5元4角錢給張煥芝買了雙新鞋,企盼她一路走好。
關於張煥芝的死,當時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張煥芝是被「二老改」推下井的。也有人說她和遠在鶴崗被批鬥的哥哥劃不清界限,思想壓力太大,自己跳的井。葬在七分場畜牧連後山上的張煥芝的棺木,後來被狼掏散架了,屍骨蕩然無存,只剩下些零星的破布片。
1972年的初冬,大田裡的玉米還沒有收完,為了建設「大寨田「,江濱農場組織知青參加興修水渠會戰。為了搶工期,幾十名男女知青吃住在工地上。知青們在山坡上挖了幾個地窖子臨時居住。一個多月過去了,知青們累得個個筋疲力盡,尤其女知青體力消耗更大。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收工,個個累得東倒西歪,步履不穩。女知青們平時愛洗洗涮涮,現在也不洗不涮了,晚飯後迫不及待地鑽進地窖子裡,躺在草鋪上,很快跌入夢鄉。
這天的夜晚格外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初冬的寒風夾帶著雪花,從透風的草棚縫隙中吹進地窨子,散落在知青們的棉被上。
在一個18名女知青居住的地窨子裡,17名女知青早已入睡了,只有女知青班長還在一盞小煤油燈下,在為一名女知青縫補棉鞋。時間在一針一線中流失,濃重的夜色伴隨著女知青熟睡的鼾聲,終於動搖了女知青班長的意志,漸漸感到力不從心,眼皮變得越來越粘滯,眼神變得越來越恍惚。她終於歪臥在草鋪上,手中還沒有縫補完的棉鞋從她的手中慢慢地滑落,碰翻了煤油燈。煤油很快地溢流出來,迅速地點燃了草鋪、被褥和地窨子乾燥的草棚。僅僅幾秒鐘地窨子就陷入了無情的火海。
這場大火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當知青們匆匆趕來時,赫然看見:18名女知青全都擁擠在地窨子的門口處,可惜地窨子的門是朝裡開的,無情地擋住了女知青們的逃生之路。18名女知青彼此緊緊摟抱在一起,被大火鑄成了一座焦黑的雕像。她們凝固地保持著這種受難者的姿勢,彷彿在向人們默默地訴說,她們是怎樣用年輕的生命抗拒苦難和死亡猝然降臨的巨大恐懼和痛苦。
在這座尚未冷卻的殘酷的人生雕像面前,知青們全都失聲痛哭,哭著猝然死去的戰友、同學。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18歲,最小的只有16歲。
知青們呼喊著她們的名字,把她們遺體分開,分成三排埋葬在水渠的山坡上。
1968年10月30日,鶴崗三中初一學生桑鶴傑與高礎石、吳士良等同學一起,下鄉到鶴立河農場二分場。剛來到農場,發現這裡能買到牛奶,這可是稀罕物,鶴崗那些年很難買到。桑鶴傑立即到五分場買回來牛奶,分裝在碗裡,凍成一個個奶坨坨,送回鶴崗孝敬父母。從此,大家就給他起了個「奶坨」的綽號。哪承想,這個綽號越叫越響,人們甚至忘記了他的本名。
「奶坨」細高個,臉很白淨,說話幽默詼諧,極有意思。後來,杭州知青來到鶴立河農場,帶來了水鄉的習俗,也帶來了很難聽懂的杭州話。「奶坨」的語言接受能力強,聽得懂,學的也快,很快便滿口杭州話,和杭州知青對答如流。更妙的是他能說一口變調的杭州話,引人笑得要死。幹活休息的時候,大幫人坐在他的周圍,不用大夥怎麼要求,他就開始表演。連說帶比劃,南腔北調,外加傳神的表情,聽眾笑得肚子疼,彎著腰直喊「哎呦」。還有的「咕咚」一聲仰到水溝裡,滾了一身泥。
1969年冬季,知青們已學會了裝車,學會了裝拖拉機拉的大爬犁。往大爬犁上碼水稻垛,既要力氣,又要技巧。大鋼叉撅起二、三十斤重的稻捆,連續不斷地舉過頭頂,挑上爬犁。稻垛越碼越高,足有兩三米高。「奶坨」體力弱,卻手腳靈活,就在上面碼垛。4個人挑稻捆,兩個人碼垛,如果配合得好,上夜班比上白班自在很多。
那天,夜幕沉沉,天上的星星被飛捲的雪霧全遮住了,田野黑暗無際。拖拉機前燈打開,兩條光柱平射出去。爬犁上稻垛已經碼高,後燈射不出去,人只能在陰影裡活動,很有一種神秘感。夜漸漸深了,最後挑上幾捆後,6個人全爬上垛頂,舒舒服服地躺著長長地出口氣,心裏念叨著:「太好了,就這麼一會兒,給縣長也不換!」
冰雪覆蓋著秋翻過的稻田,田埂已被平整過。拖拉機一路鳴叫著,拉著大爬犁慢慢爬行。突然,發現稻垛前角要跨落下來,「奶坨」一翻身,爬起來衝到前面,想靠體重壓住。意想不到的是,前面的稻垛呼啦一下子全部塌下,人立即隨著稻捆翻滾而下。拖拉機的轟鳴聲完全壓過後邊人的大聲疾呼。等拖拉機停下來的時候,為時已晚,「奶坨」的英魂早就遠赴仙界去了。
知青們在二分場以北通往八分場的大路東邊,靠近黃花崗的地方,點了一處好穴,作為「奶坨」的安葬之地。告別那天,狂風呼嘯,飛雪瀰漫,全分場五百多知青,手持白花素聯,排成一條長龍,無言地前行。鶴崗一中的張秀夫和王誠信敬獻的輓聯,上書「風雪茫茫哀忠魂,丹心泛彩照後人」14個大字,伴隨著送葬隊伍獵獵飄揚。
江濱農場有個姓胡的知青連長,五十多歲,人高馬大,花白頭髮,馿型長臉。最精彩的是他那雙眼睛是對眼,越激動眼球對的越厲害,幾乎看不見黑眼球,背後人稱其「胡對眼」。
胡連長其人,不但眼睛不正,心術也不正。他那雙對眼總是在年輕漂亮的女知青身上掃來掃去。據當地人講,此人搞女人是很有手段的,只要他那雙對眼看上的女人,早晚都會被他弄到手。
沒過幾天,胡連長那雙對眼果然瞄準了下鄉知青中最漂亮的胡靜。她開始單獨找胡靜談話。沒多長時間,他就把胡靜派到場部衛生隊學習去了。三個月後,胡靜學習回來,當上了連隊的衛生員,獨自住進了連隊衛生所。
一個漆黑的夜晚,胡連長以肚子疼為名闖進了衛生所,把漂亮的女知青胡靜姦污了。為了達到長期霸佔的目的,胡連長對胡靜進行威脅、恫嚇,三天兩頭的到衛生所與胡靜幽會。
沒有不透風的牆。又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指導員和幾名知青撞開了衛生所的房門,黑暗中將胡連長從胡靜的床上拽了下來,把事先準備好的麻袋套在他的頭上,上去就是一頓毒打。直打得胡連長鬼哭狼嚎,跪在地上不斷地磕頭求饒。拳打腳踢之後,胡連長被知青拖到連部,撥通了場部的電話,讓他自己向場長交代。胡連長面如土色,擦了擦嘴角流出的鮮血,揉了揉被打青的對眼,當著大家的面,吞吞吐吐地說出了實情。
第二天早晨,場部來了幾個人把胡連長押到了場部。也就在同一天的早晨,胡靜在衛生所的房樑上上吊自殺了。知青們含著眼淚把胡靜安葬在一片白樺樹林裡。一朵鮮花就這樣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