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李淑嫻為夫誦讀悼文。(記者蕭融拍攝)
許知遠:被遺忘的方勵之
【在政治權力操作的集體性失憶中,年輕一代對方勵之一無所知。】
令他費解的是,共產黨組織為何要用如此殘酷的手段對待知識份子?他的困惑引起了年長他一代朋友善意又無奈的嘲笑——他太不懂得歷史了。早在一九四二年延安整風運動中,共產黨就用了同樣的手段。他們自我檢討丶相互揭發,因為一點點不同意見被羞辱丶被砍頭。年輕的方勵之發現,自己對這十五年前的往事幾乎一無所知。
到了七零年,已成為物理教師的方勵之發現自己有資格來嘲笑新一代人的無知了。那些在文革初期對黨表現出無限忠誠的學生們,又成了被批鬥與整肅的對象,他們被下放鄉村與廠礦,很多死於其中。這些學生對於反右運動幾乎一無所知。
又一代人成長起來了,當天安門廣場的青年知識份子吸引了整個世界的關注,並為自己的熱忱與勇氣所感動時,他們很少知道魏京生是誰,也不清楚西單民主牆一代早在十年前就喊出了同樣的主張。
「……遺忘歷史的技術是中國共產黨統治的重要工具……」方勵之在這篇名為《中國的失憶》的文章中這樣寫道。此刻,整個世界仍驚顫於中國共產黨政權的殘酷,而中國社會陷入了普遍的恐懼與絕望,歷史的猙獰再度戲弄了一代人的純真。
但與之前的所有事件不同,這一悲劇被無數的攝影機鏡頭與見證者記錄下來。躲在美國使館中的方勵之還被請求為其中的兩本書題寫書名。也是這浩瀚的記錄令他感到安慰,歷史的真相再難以被掩蓋,因此天安門悲劇也很難再被遺忘,而這種記憶正是中國進步的前提。
歷史再度嘲弄了方勵之,他二十年前的樂觀顯然為時過早。令他擔憂的「集體失憶」不僅沒有消失,而且以一種新面貌呈現出來。在中國國內,清除記憶的工作從未中斷,以至於人們在公共空間,很難看到任何關於天安門事件的記錄。另一方面,在一個資訊氾濫的年代,即使出現了嚴肅的記憶,它也很快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資訊之中了。
就像近代很多知識份子一樣,他們常被歷史的慣性吞噬,而且這其中常蘊涵著驚人的嘲諷。在光緒的百日維新失敗後,全賴外來者的保護,康有為丶梁啟超才躲過一劫;而當共產黨的政治開明派失勢後,方勵之則要躲入美國大使館。在百日維新失敗三年後,慈禧太后頒布了新政,要變革舊王朝;而在天安門事件三年後,鄧小平進行了南巡講話,要重啟市場改革。
人們寄望於「科學」丶「民主」能打破這歷史的循環,但這些嘹亮的口號已叫喊了一個世紀,它們卻仍未在中國的土壤上扎根。它的原因是多重的,但人們經常忽略掉其中最重要的一點——這些概念的倡導者與實踐者丶中國的知識精英們,總是一代接一代的被消滅,既是肉體上的丶也是精神上的。
由於常年生活在一股反智的情緒中,人們幾乎忘記了,二十世紀中國最自由丶最有希望的時刻,都是與知識精英們緊密相關。當他們處於輿論與社會力量的中心時,往往能開創一種新的可能性,不管是五四時期丶還是八十年代。
人類歷史中很少有像過去六十年的中國這樣的時段,如此系統的丶有規律的消滅丶驅趕這個社會最聰穎丶富有理想主義的頭腦。中國變成了今天的中國,一個喪失了所有道德與審美準則的社會,與幾代知識份子的消失直接相關。而每一代人都沒機會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只能自己重新摸索。倘若你觀察今日中國的輿論丶探討的廣度與深度,把它與八十年代的氣氛比較,你會覺得這個國家不只沒有進步,反而衰退了。
方勵之小檔案
1936年2月12日北京出生,祖籍浙江杭州。1952年,入讀北京大學物理系。1955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58年獲派至中國科學技術大學,前後擔任助教丶講師和天體物理學教授。1984年9月-1987年1月任中國科大第一副校長。1987年1月17日,因鼓吹資產階級「民主」與「自由」等,被開除黨籍。1989年六四期間,他與在北京大學任教的妻子李淑嫻,都支持學生訴求。六四事件翌日,與妻子進入美國駐北京大使館避難,在大使館滯留一年。1990年中飛往英國,之後輾轉到了美國,並在亞利桑那大學物理系任教授,從事天體物理學研究。著作:《宇宙的創生》丶《相對論天體物理的基本概念》丶《從牛頓定律到愛因斯坦相對論》等。2012年4月6日,在亞利桑那州圖桑去世,終年76歲。
------------------
蘋果日報:方勵之很想回國曾慨嘆有生之年可能回不去了
「他把學生當成孩子,非常投入的栽培他們。」《蘋果》記者昨走訪方勵之在美國亞利桑那大學(UniversityofArizona)的同事和學生,獲悉20年來他與內地的天文物理學界聯繫緊密,為國家培養了許多人才。「他一直是內地天文物理學領袖!」學生John說,方教授很想回國,因為母親的墳墓和哥哥都在內地,雖多次提出申請但不果,方曾慨嘆地說:「有生之年可能回不去了。」
「他不是政客,而是中國士大夫的典範,不為己而為人,真誠而有社會擔當,但在現在這種政治氣候下,內地不可能報導他。」曾被方勵之指導的內地研究生John,昨接受記者採訪時說,現在內地天文物理學,尤其是宇宙學領域稱得上專家的幾乎全部是方的學生,「在他眼裡沒有不好的學生,每一個指導過的學生,他都清楚記得!他對學生是特別用心。」John今年2月才和一些內地來的學者一同探望指導過他們的方教授。談起20多年前的學生,方教授如數家珍。
「他和內地的學術圈子聯繫其實非常緊密!」辦公室位於方勵之辦公室斜對面的物理系教授蘇淑芳告訴《蘋果》記者:「內地來的學生、訪問學者從未間斷出入他的辦公室,他協助他們爭取歐洲的項目和基金,每年都有最少一兩個學生受惠,甚至基於政治原因,研究成果不能放上他的名字,但他都無所謂,感覺就是他把學生當成孩子,非常投入的栽培他們。」
「他從來不主動談過去」
《蘋果》記者前日走進方勵之位於物理系的辦公室,裡面非常整齊,幾面靠牆的書架都擺滿了書,牆上還掛著學校給他的傑出教授的嘉許,以及一個以他樣貌作造型的浮雕。黑板上還留著奮筆書寫的密密麻麻的算式,以及一句話:「but fire burned beneath the ashes」(薪火相傳)。此句的語境已無法考究,但此時看來別有意味。方的確把自己燃燒到最後一刻。去年兩度住院,更曾於11月一度危殆,但今年春天一開學,他馬上又投入工作。方20多年來每天早上6時許起床,8時前駕車去學校,直到下午4、5時回家,妻子李淑賢不放心他的安全,早前常陪同上班。
記者所見,辦公室裡擺滿學術書籍的書架一隅,也放著幾本關於六四、中國時政的書,包括他離開中國前、1987年自己出版的作品──《我們正在寫歷史》。「他從來不主動談過去或者談政治,我覺得他首先是一個科學家,追求真理。而這與他對社會公義的看法是一致的。」天文系教授樊曉暉說。
晚年鑽研學術新領域
樊曉暉表示,方勵之近年一直專注於13億年前,宇宙體積很小的時候第一批行星的誕生:「這個領域非常新,70多歲還在研究威廉亚洲官网 最活躍的領域真的很難得!而他過去三年發了15篇論文。以他的年紀完全可以退休,但他就是喜歡帶學生、做研究,將之視為樂趣。」
物理系行政人員Soraya女士說:「我們都很掛念他!他是那麼的慷慨,每逢有甚麼慈善募捐他都是最多最快!你看這份是他去世那天原來準備用的筆記,竟然是最後的了。」物理系辦公室剛送走連日收到各地寄來悼念方教授的花。據悉,部分內地學者將趕來參加方勵之在週末的葬禮。而流亡美國的民運人士將於21日,在紐約為方舉辦盛大的集思會。
---------------
北明:倪天之英——方勵之先生印象
方勵之先生咳嗽了一聲,就在出門上課之際溘然長逝。想起印度獨立,舉世歡騰,因巴勒斯坦暴力衝突再起而愁容不展的甘地,卻被恐怖份子暗槍擊中,也是溘然長逝。倒下去前,他抬頭看見凶手,呼出一個感嘆詞:「哦天!」來不及一切就走了。方先生坐下去之前,不像甘地那樣看見了為之奮鬥一生的印度終於獨立,他沒有看見被抗戰中斷再被黨國背叛的中國文明現代化進程再度啟動。不過,他肯定已經知道這些日子中國忍不住了:文革逆流阻遏丶政治鐵幕鬆動丶醞釀為二十二年前的八九民主運動正名……。猝然而去之前,他只咳嗽了一聲,走得比甘地更簡練。在意識到死亡來臨那一刻,他那科學理性腦袋裡出現過什麽念頭?這成了我們永遠的謎。
見到這位中國八九精神領袖之前,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字。那是他獻給老友劉賓雁八十誕辰的禮物,他親手書寫的屈原《天問》:很長很長的橫幅,裝裱精美的長卷,一筆一畫的楷書,公公正正的毛筆字。當我和蘇煒在餐會上一寸一寸展開那幅橫捲時,舉坐驚嘆!我們世界頂級的中國科學家,不僅如羅素丶愛因斯坦丶薩哈羅夫一樣,親近往聖賢哲,擁有社會擔當精神,而且是一個愛弄文房墨寶的書法家!
其實不僅如此,看看賓雁去世後他送斯人遠行的詩:「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送君於地獄門前兮,望珍重於天程……」,可知他是何等浸淫於中國古典騷賦與西方但丁《神曲》,參透生死而得大自由。
方勵之先生不僅喜愛中國書法藝術,浸淫中國古典文學,他還酷愛義大利歌劇,並能親唱。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借宿方家,夜深人靜時分,聽見方勵之先生優美的男高音:美聲唱法丶義大利歌劇。次日一問,原來是方先生夜半做夢,歌聲是他的夢中囈語。——義大利歌劇需要有相當的音樂修養才能欣賞,如同中國的山水畫需要專門學習才能看避免霧裡看花。愛因斯坦雖然隔行穿山地拉小提琴,他畢竟沒有到唐代中國的月下去舉杯對酒吟詩作畫!可是我們的方勵之,欣賞西方嗷嗷叫的歌劇已經令人錯愕,他竟夢中去了文藝復興時代的義大利!還反客為主,化身為羅西尼丶威爾第丶普契尼筆下的那些浪漫主人翁,公然站在台上謳歌生死獻身愛情。
我後來見到這位中國的薩哈羅夫,還是與他老朋友劉賓雁有關。那次賓雁八十誕辰文學聚會的十一個月之後,2005年12月5日,賓雁在普林斯頓醫院去世。遺體告別那天,普林斯頓白雪皚皚,殯儀館內一派肅穆。我有幸主持告別儀式,在到場的人群中尋找名單上的發言人丶賓雁治喪委員會主席方勵之先生。就見他風塵僕僕,從亞利桑那州遠道而來,進門就在到場的人群中找朱洪大姐。會客室裡,他急急上前,先張開手臂默默擁抱了朱大姐,再握手低語,問候安撫。朱大姐老淚盈眶丶哀戚難自已。在一旁望見這一幕,我突然發現這位科學家是一個情深誼厚的兄弟,一個深諳人心的高人。
圖2:2005年12月12日,劉賓雁遺體告別儀式上,方勵之遠道而來,慰問朱洪。北明拍攝。
那次賓雁遺體告別儀式上,方先生首先發言。他高度評價賓雁人格,直把賓雁比屈原但丁,指認賓雁與他們命運一樣:初而追尋真理抨擊權貴,繼而遭罹放逐無怨無悔,終致客死他鄉彪炳青史。後來我才知道,多年前他對賓雁的評價就已至此,始終未變。他為賓雁送行,借《神曲》意向境界故事,以屈子風格筆法語氣,寫了送賓雁那首詩:「……隨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懼勿緩亦勿急。聽呻嚎之淒慘兮,心冤結而憐內傷。睹石棺焚於池兮,始知第二忠誠與異端無異。雖九死猶未悔兮,置人妖於惶恐。……(全文見文後附錄)。這詩最初令我驚訝於他的東西方古典文學修養,後來使我長久感動的卻是他對賓雁人格丶追求丶憂患的深刻理解和他與賓雁親如手足的情誼。這是我所看到的情感真切丶悲思隱忍丶長別深悵的送行詩,讀之催人淚下。感人之深切,堪比賈誼《吊屈原賦》丶蘇軾《祭歐陽文忠公文》。
劉賓雁告別儀式之後,我們一群普林斯頓故交相約到附近我們共同的友人林培瑞(PerryLink)府上小憩。林培瑞曾在六四槍聲中協助方勵之先生進入美國使館避難。這位美國知名漢學家和他搭救的中國知名科學家從此成為莫逆之交。長途奔波丶哀戚送故之後,我們一起吃飯,說話,喝茶,合影。氣氛開始鬆弛下來。方勵之先生毫無倦色,談及如何使用剛開發的Skype進行遠程信息交流,他興致勃勃,告訴我使用Skype的多重便利之處。他津津樂道於網路技術,像是個剛才就職丶頗有職業榮譽感的青年電子技工師,對電子時代各類技術必欲取之用竭而後快。
我是天體物理科學門外人,關於方先生的科學與理性,我所知無多,卻覺得他嚴謹思維之外,身上藏著多重人文傾向和典雅情愫。除了保有天真單純充滿好奇心的孩子本性,對友人形同親如一家的手足兄弟,他在中國古典文學丶中國書法藝術丶西方古典文學丶西方音樂藝術等方面都浸淫頗深。不能說他不是位理性至上的科學家,更要說,天體物理造詣之外,他雖無貫古之識,卻近窮天之英。
這篇短文截稿前,我查了一下信息,發現方勵之先生的一位友人獲悉,方先生去世前,正在Skype上與義大利物理學家盧菲尼對話,商討「第十三屆馬塞爾•格羅斯曼(MARCELGROSSMANN)會議」的組織工作。馬塞爾•格羅斯曼是已故的知名數學家丶愛因斯坦的同窗和朋友,他對非歐幾里得幾何學重要性的強調,對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發展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方勵之先生和盧菲尼在Skype上對話尚未結束,後者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接著盧菲尼就接到方克的電話:方勵之撒手而去了。——這則信息令我有些驚悚:義大利是方勵之先生的西方文化城堡,愛因斯坦及其朋友和他的廣義相對論決定了他的生命軌跡,而Skype是方先生最早開始使用並四處推薦給友人的日常溝通工具!他竟然藉助自己最喜愛的這幾項事務歸去了。這是否一種先定宿命,如同1945年雅爾塔協議注定導致幾年之後中國淪陷一樣?
圖3:八九後流亡海外的四位知識界知「右派」,已有三位與世長辭。左起:劉賓雁丶王若望丶郭羅基丶方勵之。網路圖片
都說一九八九年中國流亡了自己最優秀的知識份子。我曾經不以為然:大陸仍舊藏龍臥虎,那一年沒出走的人還有很多。可是當方先生溘然長逝後,我突然想起,王若望丶劉賓雁丶方勵之這三位被一起開除出黨的優秀知識份子,當年都在中國。1987年,後二者與徐良英一起曾經有過一次計畫,準備聯名倡議召開《反右運動30週年學術討論會》。他們給當時中國重要的知識精英發出請柬四十份,反響熱烈。但不久因被人告密而未果。後來,這哥兒仨都在八九年後流亡美國,都年年遠望長安,耿灼於中國的政治鐵幕。如今三人都已客死美利堅合眾國,剩下一片海外流亡蒺藜之地,歷史文化意識凋零。——我突然意識到,中國確實在八九之後流亡了自己為數不多的優秀知識份子,並且成功地將他們排除在了中國這盤百年大棋局之外。……
是為方勵之先生祭。
2012年4月8日望九原時分
--------------
附:方勵之《送賓雁》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持。
送君於地獄門前兮,望珍重於天程。
隨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懼勿緩亦勿急。
聽呻嚎之淒慘兮,心冤結而憐內傷。
睹石棺焚於池兮,始知第二忠誠與異端無異。
雖九死猶未悔兮,置人妖於惶恐。
入九層以察人性兮,刻真情於昭昭之璧。
憶五七以喚自由兮,讒宵為之通長。
信讒復愎戾兮,神棍教宗倒插於冰湖之底。
經煉獄抵天堂兮,汝將視光明之飛升。
享永恆之幽蘭兮,勿忘地界民生之多艱。
嘆一代良心之凋零兮,悲情溘然隕落。
唱一代良心之凋零兮,穹穹之聲何其賓賓雁雁。
來源:《縱覽中國》
来源:
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排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