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彪父子的大逃亡與暗殺毛澤東

52 和林彪翻臉
1970∼1971年 76-77歲

直到此次廬山會議,毛澤東同林彪這對搭檔,合作得頗為順利,文革四年,林彪為毛提供了軍隊支持,毛也最大限度的滿足了林彪的權力慾望。中共長期以來不準提拔老婆的規矩被打破,葉群同江青一道進入政治局。毛甚至還容忍了對林彪也搞個人崇拜。人們手舞小紅書,先喊:「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再喊:「祝林副統帥身體健康,永遠健康!」

在廬山,毛忽然意識到,他給林彪的權力太大了,大得威脅到了自己。一開頭是一件似乎無傷大雅的小事,關於設國家主席的問題。毛不想當主席,因為當了就免不了出國訪問,免不了做許多禮儀上的雜事,都是他不想幹的。但是毛又不願意要林彪當。前國家主席劉少奇對他是一場惡夢。毛要把這個職位乾脆取消。但是林彪要留著這個職位,自己起碼當個副主席,否則在政府裡他名不正,言不順,二號人物的身份體現不出來。他只是個國防部長,在總理周恩來之下。政治局五個常委中(毛、林、周、陳伯達、康生),另外三個都贊成林彪,要毛當主席,毛是孤零零一票。三個常委都把林的利益置於毛的意志之上,這陣勢本身就是林彪權力的驚人表現。

使毛更加氣惱的是,林在八月二十三日開幕大會上講話時,不經他同意就把設國家主席的意見向會議宣布。林講完話後,毛的大總管、中央警衛局局長汪東興慷慨激昂地發言支持林,說:「熱烈希望毛主席當國家主席,林副主席當國家副主席」。汪東興明知毛多次講過不設國家主席,可他還是反其意而行之。這樣一個毛把生命都托付給他的人,居然把林的話看得比毛的重要。

汪東興這樣做有他的苦衷,要生存不能不討好林彪。他看到,同樣是毛的親信的羅瑞卿、楊成武,在得罪了林彪後的下場。而且這次在廬山,毛又準備為了林而犧牲另一個他倚重的人:中共第七號人物張春橋。

五十三歲的張春橋是文革開始後,毛越級從上海提拔到最高層來的,看中他善於給毛的所作所為打上漂亮的意識形態包裝。讓人們以為毛搞文革真是為了什麼「理論」,什麼「主義」,張春橋功不可沒。

張戴眼鏡,不苟言笑,目光叫人莫測高深。林彪一幫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眼鏡蛇」。他跟林彪保持距離。愛在下屬中挑事的毛又曾對林說過,林年紀大了,張春橋可能來接班。林更視張為仇敵,不時把手下人收集的告張春橋狀的材料送給毛。這次在開幕大會上講話前,林告訴毛他想批張,毛點了頭。林講完話後,到會的人紛紛討張,要求對張「千刀萬剮」。

毛警覺到,林的權勢到了幾乎一手遮天的程度。即使得到毛的歡心的人,要想不倒臺還得靠上林。毛不寒而慄。

他馬上著手改變這種狀況,在會上宣布不設國家主席,制止對張春橋的攻擊,停止討論林彪講話。毛把他從前的秘書、第五號人物陳伯達拋出來做替罪羊,軟禁後投入監獄。陳跟林彪靠得太緊,失去了毛的信任。

毛要林在中共高層「表一個態」,說他受了陳伯達的騙。毛這是要林做檢討。林婉拒了。毛並不意外,他曾說:「林彪在我身邊待了幾十年,我對他的性格和做法很瞭解,他是不會寫檢查的,此人從來不做自我批評。」毛也從來沒有逼過他。現在毛感到不逼他不行了,可是林彪非常固執,不肯讓步。在長達四十年的合作之後,毛林搭檔開始散架。

這次廬山會議在九月六日不圓不滿地結束後,毛採取了連串步驟削減林的權力。他把林圈外的將領調來執掌北京的軍權,並插入軍委領導班子。毛的女友中跟林家沾邊的,被清出中南海。

毛並不希望跟林彪徹底決裂,新當權者多是林彪班子選拔的人。對林削權而不清洗,毛行事得格外小心。無窮無盡的謀畫、顧慮消耗了毛的大量精力。這年冬天,他得了肺炎,年屆七十七歲的毛突然老了,從此疾病纏身。

要削弱林的權勢,關鍵是要林當眾做檢討,林就是不做。林明白一意孤行的結果是什麼。一向孤獨的他如今更加沉默寡言,極少會客,也不談天,獨自在室內踱步,有時看點電影。他口授了一封信給毛,意思是毛不能清洗他,文革的成果得靠他鞏固。在葉群的堅持下,這封信沒有發出。毛是不能容忍有人威脅他的。

林有條出路:逃往海外。毛從前的整肅對象在面臨刀俎之災時,逃亡的不乏其人:張國燾三十年代投向國民黨,王明五十年代避難蘇聯。林彪握有空軍,出走是不難的。最明顯的目的地是蘇聯,他在那裡前後住過四年,葉群能說點俄文,從前還有個情夫是位蘇聯軍官。但是林彪顯然對共產黨政權缺乏信心,他把蘇聯只定為後備之路,第一選擇是英國殖民地香港。

林的計畫是先飛靠近香港的廣州,那裡的將領們對他絕對忠誠。跟這些人聯絡,踩熟這條路線,林仰仗兒子立果。一九七0年十一月,廬山會議毛林失和後不久,林立果就開始見廣州軍區、民航的人。他的好友時常來到廣州,建立秘密據點,搞小型武器、通訊設備、汽車,學駕直升飛機。林立果的哥兒們都對他很仗義,搞這一系列活動,沒有人告密。

二十多歲的林立果在文革開始時是北京大學物理系學生。不像一般高幹子弟,他對參加紅衛兵很不積極,只是在同學勸說下才勉強加入,但很快就離開了。他沒有狂熱,對打人、整人沒有興趣。他是個善良的人。他也是個花花公子,女朋友不少。爸爸媽媽視他為心頭肉,媽媽更是派人到全國各地「選美」,要給寶貝兒子挑個完美的妻子。最後林立果選中了一位既美麗性感、又聰明有膽識的姑娘張寧。他同她一起聽他熱愛的西洋搖滾音樂,對她說:「總有一天,我會讓中國人知道世界上還有這麼好的音樂!」

聽西洋音樂只是林立果作為林彪兒子享有的無數特權之一。他能看到進口的西方科技刊物,看得愛不釋手,對西方發達的科技十分傾心。他本人喜歡發明設計軍事設備,頗有些成果。最重要的,一些只有林彪、葉群才有資格讀到的高層絕密文件,他也能夠看到,這使他訊息廣泛,瞭解內情,思想難得的開放。

有了不受禁錮的頭腦,林立果看透了毛的暴政。一九七一年三月,他和三個朋友湊在一起,把他們的思想傾瀉在紙上。他們這樣寫到中國的現狀:

--黨內長期鬥爭和文化大革命中被排斥和打擊的高級幹部敢怒不敢言。
--農民生活缺吃少穿。
--青年知識份子上山下鄉,等於變相勞改。
--紅衛兵初期受騙被利用,已經發(原文如此)充當炮灰,後期被壓制變成了替罪羔羊。
--機關幹部被精簡,上五七干校等於變相失業。
--工人(特別是青年工人)工資凍結,等於變相受剝削。

這些話是《「五七一工程」紀要》的一部分,「五七一」這個名字是林立果取的,因為它跟「武起義」同音,代表了他的願望,就是搞武裝政變,推翻毛的暴政。這幾個年輕人要跟毛政權對著幹,「用民富國強代替他「國富」民窮」,要「使人民豐衣足食、安居樂業」。他們譴責毛為「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暴君」,行的是「法西斯主義」,「不僅挑動幹部斗幹部、群眾鬥群眾,而且挑動軍隊斗軍隊、黨員斗黨員,是中國武鬥的最大倡導者」。「今天甜言蜜語拉的那些人,明天就加以莫須有的罪名置之死地;今天是他的座上客,明天就成了他的階下囚」。「他是一個懷疑狂、虐待狂」,「把中國的國家機器變成一種互相殘殺,互相傾軋的絞肉機」。

這些見解在當時的環境下真是鳳毛麟角,難能可貴。林立果還給毛取了個外號:「B--52」轟炸機,說毛肚子這麼大,裡面裝的都是壞主意,一個主意就是一顆炸彈,掉下來能炸死一大片人。

林立果和朋友們討論了如何刺殺毛。立果是中國的克勞斯•馮•施道芬堡(Clausvon Stauffenberg),一九四四年企圖刺殺希特勒的德國軍官。但他和朋友們的主意都只是空想,如「利用特種手段如毒氣、細菌武器、轟炸……」,沒有跡象表明他們準備了這些武器。毛對武器的控制和部隊的調動,以及個人的保衛措施,都無懈可擊。另外,正如《「五七一工程」紀要》所說,「群眾對B--52的個人迷信很深」。(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在很大程度上是林立果的父親造成的。)結果,這幾個年輕人不敢把他們的計畫透露給掌管軍隊的林的親信,對其他朋友也絕口不提。林立果給了林彪和葉群一份,他們似乎沒有給他出什麼主意,但也沒有提出非議。

一九七一年三月,毛決定召開有一百來人參加的會,聽林彪管軍隊的幾員大將做檢討。毛派周恩來到北戴河林彪的住處,要林參加會議,「講幾句話」。周恩來勸了林兩天,差不多到了求林的地步,林不冷不熱地拒絕了。這對毛的權威無異是極大的蔑視,毛大動肝火。四月二十九日,會議最後一天,周恩來受命做總結,說軍委領導「在政治上犯了方向路線的錯誤」,「走錯了路線」。

林彪也火了,以他獨特的方式反擊。兩天後是五一勞動節,中共領導們得在天安門城樓上露面,誰不露面就表明出了麻煩。可是,那天晚上看煙火時,林彪連影子也沒有。毛和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Norodom Sihanouk)與夫人坐在一桌,對面林彪的位子在那裡空著。周恩來緊張地盯著空位子,不時起身打電話去催林彪。焰火開始好長時間了,林才姍姍而至,沉著臉,慢騰騰走到桌前落坐。

攝影師杜修賢這樣描繪當時的場景:「我看到林彪坐下來,手腳快,先來了一張,根本不準備發表的,想等他們倆[毛和林]講話。但他倆誰也不理誰。我們電影電視對著,等著他們講話。林彪起來了,走了。我以為他到廁所去了。等他半小時還不來。我想林副主席上廁所怎麼上這麼長時間?其實他早走了。我們全愣了。會一散,總理問我,你給林副主席拍照了沒有?我說他坐了不到一會兒就走了。總理說:我問你拍了沒有?我說只拍了一張。他說:電影電視呢?我說我不清楚。總理把他們都叫來,訓得一塌糊塗。訓得一些老人到現在都記憶猶新。」

林彪坐了「不到一分鐘」,跟誰也沒打招呼,看也沒看毛一眼。

林當然知道毛不會饒了他。就在那個月,林立果到廣州查看去香港的路線。他到了羅湖橋頭,離香港近到隨行人怕港英警察開槍。

六月,林彪又再度同毛髮生牴觸。羅馬尼亞領導人齊奧賽斯庫伉儷 (Nicolae & Elena Ceausescu)來訪,毛通知林彪參加會見。林彪說他「在出汗」,不肯去。葉群大哭起來,給他下跪,他才勉強去了。坐了不久,聽見毛話裡有話,旁敲側擊地剌他,他就起身離開接見大廳,坐到外面椅子上耷拉著頭,弄得工作人員不知怎麼回事,都很害怕。這之後,林立果再去廣州,乘直升飛機飛繞香港邊界。

八月,與林彪翻臉一年了,毛下決心清洗林彪。十四日,他去外地巡視,給一些主要省份的領導「打招呼」。這些人大多是林彪提拔的,毛得弄確實他跟林攤牌時,他們不會跟林走。一路上,毛不斷地針對林說:

「有人急於想當國家主席,要分裂黨,急於奪權。」雖然毛叫聽他講話的人不准向林報告,有幾個林的鐵桿親信還是把毛的話傳給了林家。

這些話在九月六日傳到。林彪夫婦和立果決定馬上逃走。他們此時住在北戴河林家別墅裡,山海關機場就在附近。八日,立果和好友周宇馳從那裡飛去北京,預備出逃的飛機。林彪給了他們一紙手令:「盼照立果、宇馳同志傳達命令辦。林彪九月八日。」在北京軍用機場,負責調配飛機的人依條繞過規定的程序,給林立果調了飛機。

林立果不想就這樣逃走,他還想做番努力刺殺毛。這時毛正在上海地區,那裡掌權的有忠實於林的軍人,他們甚至還負責一部分毛的外圍保衛工作。在這最後的關頭,看來林彪同意立果一試,葉群對此舉更是雙手贊成。林立果在北戴河與未婚妻吻別時對她說:「萬一出了什麼事,你什麼也不要講,我不連累你。」

在北京,林立果要空軍副參謀長王飛組織攻打江青等人居住的釣魚臺,對他說毛所在的「南邊」也會同時行動。王飛沒有表示驚詫,可是他的回答卻令人失望,他說他「無法說服部隊行動」,而且,「北京市不准帶武器進城,不等你到釣魚臺,就把你攔住了。再說,北京衛戍區部隊很快就會到,就是衝進去,也跑不了。」

林立果找的另一個人是空軍軍官江騰蛟,中國最年輕的將軍。由於各種原因,他恨透了毛澤東。林立果讓他負責在上海附近行剌毛,他答應了。幾個密謀者在一起考慮了不同的方案。一個是用火焰噴射器和火箭筒打毛的專列,一個是調高射炮平射毛的專列,一個是派他們在上海的人趁毛在專列上接見時帶武器上車動手,等等。但這些方案都無法實施。毛的專列上有秘密探測儀器,武器帶不上去。車身是加固防彈的,打不進去。高射炮一旦朝毛的專列方向移動就會被發現。他們又想起一個主意:轟炸毛的專列。他們找的投彈人是朝鮮戰爭的空戰英雄、空軍作戰部長魯珉。魯珉害怕了,說沒有轟炸機可派,回家讓當醫生的妻子給他眼睛裡揉上鹽水和過期的金黴素,使眼睛紅腫,住進了醫院。密謀者們還想了別的主意,但都解決不了關鍵問題:任何能行剌的兵器都靠近不了毛澤東專列。

緊張討論了兩天,林立果激動地揮舞拳頭高喊,說他嚥不下這口氣,要拚個魚死網破。萬般無奈下,十日,他派好友劉沛豐飛北戴河,請他父親下令給總參謀長黃永勝,幫助他們。林彪寫了封親筆信,傍晚帶回北京。這封信沒有交給黃。看來密謀者們信不過黃,怕他背叛他們。

接下去一切都太遲了,十一日,毛乘專列離開上海。得知這個消息後,林立果的幾個朋友自告奮勇,要在「十一」國慶節那天駕直升飛機去撞天安門。林立果流著眼淚說:「這樣不行,我不允許你們這樣做。」

暗殺計畫就此告吹,林立果決定回頭走外逃的路,先飛廣州,再去香港。九月十二日晚,他乘林彪的專機「三叉戟」,飛回北戴河,準備第二天出走。

當天下午,毛回到北京,專列停在北京郊外豐臺車站。他接見了北京軍區負責人,一開始聽取的是軍隊代表團近日訪問阿爾巴尼亞的情況報告。會後回到中南海,一切都像往常出巡歸來一樣。負責警衛的官員們回家休息去了,有的吃了安眠藥。毛也上床睡了。顯然他對暗殺密謀全無所知。

就在毛寬衣就寢時,林彪這邊活動緊張。林立果晚上九點回到北戴河,跟父母商定第二天一早外逃。他們對工作人員說早晨六點飛大連,那是林彪常去的地方,大家都覺得很自然,沒人懷疑。就在這時,林立果走出了致命的一步:他告訴姐姐林豆豆,要她預備「明天早上六點行動」。

比立果年長兩歲的豆豆,跟弟弟不一樣,是個聽毛話的姑娘。林彪、葉群都不想把出逃計畫告訴她,怕她接受不了去揭發。可是林立果怕姐姐在他們逃走後「有危險」,說服了父母,在幾天前把計畫對她講了,要帶她一起走。正如她父母預見的,豆豆嚇壞了。這個被毛的專制邏輯扭曲的天真女孩子,認為逃亡國外就是叛國,就是大逆不道。儘管立果提醒她,她熱愛的父親「身體這麼弱,關進監獄能活幾天?」這樣明白有力的道理也不足以讓她清醒。九月十二日晚,當立果通知她第二天早上出逃時,她立刻跑去向警衛部隊報告。這一行動導致了全家的覆亡。

警衛部隊連忙打電話給周恩來。周開始查問飛機調動情況,特別是林彪的專機「三叉戟」。立果的朋友給林家通了氣。林彪感到了周恩來的懷疑,決定不等天明馬上走。他同時決定不飛廣州,改採備用方案經外蒙古飛蘇聯。這條線在中國領空的飛行航程短,只要一個多小時。

林立果打電話告訴朋友們路程的改變,通知在山海關機場的「三叉戟」機長做好起飛的準備。他沒想到周恩來的查問源於姐姐,要豆豆準備「現在就走!」林豆豆又跑去警衛部隊報告,然後躲在那裡。

豆豆的失蹤使出逃更加緊迫。大約十一點五十分,林、葉、立果一行,匆忙乘車馳向山海關機場。林彪的衛士長跟著上了車,當車衝過警衛部隊駐紮的路口,部隊示意停車而不停時,他意識到林彪這是外逃。他想到要是他做了「叛徒」,老婆孩子就完了,於是大叫「停車」,隨即開門跳下車去。數聲槍響,有一發打中了他的手臂。他說是林立果打的,有人說是自傷,為的是保護自己。

警衛部隊的車跟在林彪車後緊追。半個多小時後,林彪的車在山海關機場的「三叉戟」機旁嘎然停下,後面追他的一輛吉普車離他只有二百公尺。葉群一下汽車就喊:「有人要害林副主席,我們要走了!」林立果拿著手槍,也喊著:「快!快!快!飛機快起動,飛機快起動!」飛機發動了,登機的梯子沒有到,一行人匆匆忙忙攀著一架小梯子爬進駕駛艙。

「三叉戟」於零點三十二分急促起飛,載著林家三口人,加上立果的朋友和林彪的座車司機。機組九個人裡只有機長和三個機械師得以登機。機械師們剛來得及做飛機起飛的種種技術準備,正要加油時,林家人就趕到了。在葉群「快把油車開走!」的命令下,飛機起飛時未來得及加油,只有機存的十二噸半油。根據飛行高度、速度,這些油可供「三叉戟」飛兩到三小時。

兩小時後,飛機早已順利離開中國領土,來到外蒙古草原上空。因為大半時間都低空飛行以躲避雷達,耗油量大,機上的油只剩大約二點五噸了,油表警告燈已經亮了好一陣子,駕駛員不敢再飛下去,必須馬上降落。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夜裡兩點三十分,林彪的專機在土質鬆軟的草原上迫降著陸時起火爆炸,機上九人全部罹難。

林彪的專機起飛後不久,吃了安眠藥正睡得暈沉沉的毛澤東被周恩來叫醒。毛睡覺的屋子是中南海游泳池的更衣室,在五十公尺長的池子一端,電話在池子另一端的警衛值班室,監視林彪飛機的人用電話隨時向毛報告。電話響時,大總管汪東興(此時已被毛原諒)來回奔走,把威廉亚洲官网 消息報告毛,再跑過去髮指示。林的飛機一點五十分過邊境,毛有一個多小時的時間採取行動。根據中共「周恩來生平研究小組」組長高文謙先生披露的周在「九•一三」當晚寫給毛的信,可以斷定,林彪的飛機不是毛打下來的。

當時供毛選擇的辦法只有一種,就是派飛機攔截。毛不讓攔截。他信不過林彪親信密佈的空軍。相反地,他下了一道「禁空令」,全國飛機都不許起飛,陸軍進駐所有機場,設置障礙物阻止飛機升空。只是在林立果的三個朋友幾小時後乘直升飛機從北京向境外飛去時,才派了八名信得過的飛行員升空迫降。直升飛機在北京郊區降下後,三個朋友約好一同自殺,兩個對自己開了槍,第三個曾說他要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B-52毛澤東,在最後一刻向天放了空槍。

毛身邊工作人員得到命令「做好打仗的準備」,衛隊進入一級戰備,中南海、釣魚臺都挖起工事,怕林彪的人進攻。毛轉移到人民大會堂一一八廳,那裡室內有電梯下到通往西山的地下通道。跟隨毛二十七年的警衛隊長說,他還從來沒見過毛顯得這樣筋疲力盡,這樣生氣。

毛在不眠中待到十四日下午,直到周恩來帶來好消息,林彪的飛機墜毀在蒙古草原。這對他是「最理想的結果」。毛高興了,為了慶賀,還喝了一向不沾的茅台酒。*

(* 蘇聯派克格勃專家扎格沃斯丁將軍(Aleksandr Zagv。zdin)到蒙古,去確認死的是林彪。扎格沃斯丁告訴我們,他把屍體挖出來看了,返莫斯科後他的上司不滿足,把他又派了回去,在天寒地凍裡重新掘出林彪、葉群的屍體,在大鍋裡煮了以後頭骨運到莫斯科,跟林彪醫療檔案中的X光照片比對。勃列日涅夫和安德羅波夫(丫uri Andr。p。v)終於確信死者是林彪。)

毛的興奮很快被罩上陰影。十四日當天審訊林立果的朋友江騰蛟,發現了暗殺毛的密謀。這是中共高層第一起暗殺他的企圖,對毛的震動之大無以復加。而且參與密謀的人不少,但沒有一個出事前出來告發。毛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吃多少安眠藥也無濟於事。他發燒,咳嗽不停,躺下不能呼吸,只好日夜坐在沙發上,坐了三個星期長了褥瘡,心臟也出了問題。十月八日,他會見衣索比亞(Ethiopia)的海爾•塞拉西皇帝(Haile Selassie)時,只說了寥寥數語,周恩來早早地結束了會見。林彪出逃前一天才見到毛的官員,吃驚地發現毛一個月不到,形容全非。

毛絞盡腦汁地改進本來已嚴之又嚴的安全措施。所有負責警衛他的人都得詳細報告跟林彪、葉群的關係。中央警衛局副局長張耀祠給毛的書面檢討包括:「一九七0年春節,葉群還讓保密員送來三斤竹筍、兩隻死野雞。為了表示我對她的謝意,我在七0年春回送過葉群二十斤橘子。

毛要張「今後注意幾條」:

一、不要拉關係;
二、不要串門子;
三、不要請客送禮;
四、不要請人看戲,看電影:
五、不要同別人照相。

圍繞著毛的是一個多麼無情無趣,多麼陰冷慘淡的世界啊!

更大的問題是如何清理軍隊,林彪的人到處都是。毛無法弄清誰捲入了要刺殺他的密謀,誰是林彪的死黨。在號召空軍機關副部長以上幹部揭發林彪父子的會上,有一位跑到樓頂上高呼反對毛的口號,然後跳樓身亡。

誰來管軍隊?毛無奈只得起用葉劍英元帥。歷史上葉是毛的追隨者,因為直言反對文革,被毛打入冷宮,一度囚禁在家,他的好幾個孩子和親戚此時還在監獄中受罪。

地方上,毛不得不重新起用被他打倒的老幹部。這些人文革中被整得家破人亡、死去活來,大多數現在「五七干校」變相勞改。毛在這些人心中已不再是神了。中央警衛局一位前副局長的話頗有代表性:「什麼毛主席,什麼黨中央,到這個時候,我什麼都不想了,我只想我的孩子。」

毛很清楚這一點,重新起用的事做得勉強緩慢。這時出了一件事。

一九七二年一月六日,因反對文革而受排擠的陳毅元帥患癌症去世。追悼會定在十日,規定小規模、低規格。連照片多大、花圈多少、參加人數都有限制,會場的取暖火爐也只准生兩個。毛澤東無意出席。

儘管報紙上沒有公布,但陳的死訊還是傳開了。大群老幹部聚集在醫院外面,要求向遺體告別。人群的情緒不但是悲痛,而且是激憤。毛能感到人們的矛頭對著他,意識到他必須做姿態來平息這些老幹部的怒氣。既然他不得不用他們,他就得安撫他們。

追悼會前,毛身邊人看到他焦躁不安,「一臉陰霾」,「板著面孔,沒有一句話說」。追悼會即將開始的最後一刻,他才決定出席。他要藉此向老幹部表態,他是好人,迫害他們的是林彪。他對陳毅的遺孀說,林彪「要把我們這些老人都搞掉」。這話被廣泛傳播。報紙上又登出一張毛在追悼會上的照片,毛看上去一副痛苦模樣,悲痛欲絕的陳毅夫人雙手緊緊挽住他的胳膊。老幹部們看了,對毛又泛起了好感。

陳毅追悼會那天天氣嚴寒。毛因為被迫干他不情願幹的事,心頭冒火,拒絕穿戴整齊。身邊人要給他披上棉大衣,他擺手不要,只在睡衣外罩上一件呢大衣,衣著單薄地在那個冰涼的房間裡開追悼會。七十八歲的他,回去就病了,病勢越來越嚴重。二月十二日,他突然休克,心臟停止跳動,一陣緊急搶救後才甦醒過來。

毛在身體上、政治上都很虛弱了,他不得不容忍加快重新起用老幹部的步伐。文革以來的一套嚴酷作法,有了改變。監獄裡對犯人的虐待減少了,殘酷的批鬥會停止了。受林彪牽連的人雖然被集中看管起來(包括林豆豆),但同毛一向的做法相比,他們簡直可以說是在受優待。最令人驚異的是,那些參與密謀刺殺毛的人,竟沒有一個被槍斃。

文革這些年來,中國人生活裡充滿了野蠻,文明絕跡,整個社會箍得緊緊的,讓人窒息。一位義大利心理分析家訪華後驚嘆道,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緊張不堪的神情。現在人們終於可以緩緩氣了。幾本舊書,幾支舊曲、幾處古蹟、幾叢花卉,重新進入了生活。雖說允許的範圍極其有限,一九七二年的春天到來時,隨之而來的是一縷和煦的陽光,一絲輕鬆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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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戎(Jung Chang),喬.哈利戴(Jon Halliday)相關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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