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高校能瘸腿跑向世界一流嗎
進入退休季的實訓老師開始青黃不接
北京科技大學高等工程師學院工程訓練中心主任王建武正在發愁。與很多同行一樣,這位33歲的工程師帶領的是一支正在老去的隊伍。
王建武領導的工程訓練中心共有36位成員,承擔學生必修的「金工實習」等實訓課。他們平均年齡在50歲左右。他算了一下,從2012年開始的很多年裡,只有2015年不會有人退休。
在清華大學基礎工業訓練中心,據機械製造實習部部長助理陳均林介紹,實習部人員的平均年齡在45歲到50歲之間,到2014年,50多人中預計就有一半退休。
另一所工科名校天津大學機械工程實踐教學中心也即將進入「退休季」。三四年以後,在職的50人裡將有10餘人退休。該中心已經處於缺編狀態。
陸續告別這裡的年長者,是大學校園裡的特殊群體。他們承擔工程實踐類課程的教學,但並非教授,通常也不具備高人一等的學歷,而是工程師或工人,很多人早年畢業於中等或者高等職業學校。但是對於工科學生來說,是這些老師手把手地帶他們認識什麼是銑床,什麼是車床。
這些人的工作對於教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即使只考慮工程教育領域——中國擁有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工程教育,絕大多數高校開設了工科,超過三分之一的在校生讀工科專業。而這個龐大群體的動手能力,並不是從學識淵博的教授那裡得到的。
實踐環節薄弱,學生動手能力不足,是不少教育界人士指出的弊病。教育部原副部長吳啟迪曾經公開指出,中國的大學培養了太多「從學校到學校」的人。
而如今糟糕的是,能夠手把手教這些學生的師資,已經青黃不接。用王建武的話來說,「老化比較嚴重——退休的人比較多,年輕的人跟不上來」。
老化的不止是人。一位不願具名的工程師說,在他任職的那所名校實訓中心,大約百分之七十的設備產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甚至五十年代,新世紀以來沒有引進任何新設備。學生接觸的工藝、設備、手段,都是老的,有時只能通過錄像教學,效果並不理想。
高校對實訓教師只留一條門縫
王建武正在制定計畫,他向學校申請,計畫今年招聘兩名實訓老師。然而現今高校的門檻已經不同以往。2002年,他本科畢業後到北京科技大學工作,還能拿到正式編製和北京戶口,而現在,只有研究生學歷以上的人才有可能拿到編製和戶口。
然而,工程訓練中心稀缺的不是學位。王建武說,學士、碩士、博士的動手能力很可能比不上職業院校的畢業生,是本校無法自己培養出來的,只能對外招聘。
他跟學校商量的結果是,先招聘兩個「合同工」,如果他們兩年後幹得不錯,再想辦法申請正式編製。
不少同行跟他面臨同樣的問題。「現在高校裡的工程實訓,人的問題是大家頭疼的問題。進不了人,大家都在愁這個事,各個單位都在跟人事部門商量。」他說。
王建武畢業於天津職業技術師範大學,這是我國少數為培養職業教育師資而設立的普通高等學校之一。該校的一大特色是,培養的很多畢業生具有「雙證書」,不僅有大學學歷證書,而且取得國家職業資格等級證書,能講理論課,也能教實訓課。前些年,清華大學、大連理工大學、北京理工大學、天津大學等高校紛紛到學校招聘了不少本科生,甚至破格以求。為職業教育培養的師資改教本科生,足見這些高校對該校畢業生的認可,也可見對實訓師資的渴求。
不過最近幾年裡,高校「破格」的難度越來越大了。
在一所重點大學,記者瞭解到,該校要求新聘人員最低學歷必須是碩士,一年也進不了一兩個本科生,需要特批。這所學校的工程訓練中心1999年、2010年對外招聘過新人,期間11年沒有補充任何力量。
工程師陳均林2001年到清華大學工作時,拿到了北京戶口,但他至今沒有拿到清華的事業編製,而是企業編製。他原以為干幾年以後有望轉為事業編製,但現在他發現,清華進人的門檻太高了,博士往往還要「海歸」,自己「肯定沒希望」。待遇上,他跟清華教師差別很大,事業單位福利「基本沒有」。
他也理解,清華大學是著名的研究型大學,需要高端的研究型人才。可是從學生培養來看,實訓課老師又是不可替代的。而現在清華的政策,不但引進不了高端的實訓師資,既有的師資也會流失。他和6位校友陸續到清華工作,現在只剩下了4個。
據他介紹,清華基礎工業訓練中心現在只能招聘一些高職畢業生。這些人不但沒有編製,連戶口也無法解決了,面臨怎樣穩定隊伍的問題。
「帶學生的師傅沒有兩把刷子,名牌高校就有點浪得虛名的感覺。」陳均林說,高校要是不重視這塊,「都說不過去」。
一提「工程師的搖籃」就貌似降低學校檔次
一位工程師坦言,如果自己要申請高級工程師職稱,目前來看「沒有特別大的希望」。因為,實訓課老師從事的是基礎教學工作,很難有論文、專利、科研項目,在高校評定職稱處於劣勢。這類老師生存環境和晉升道路非常狹窄。
他說,從全國來看,工程實訓中心的人才存在流失現象,因為很多人到了某一個階段,就會遇上職業的「天花板」。
南開大學教授、中國工程院院士李正名時常呼籲社會關注工程師、實驗師等人才的生存環境。他曾在接受中國青年報專訪時說,讓工程技術員同科學家去比寫論文,是不夠客觀的。
「我認為職稱問題還不僅僅在於待遇的不同,也關係到我們是不是認可他在崗位上的貢獻,整個社會對他們的工作是用什麼標準來評價的問題。」李正名院士說。
他舉了一個例子:中國普通家庭中很多小孩會說將來長大想當科學家,很少有人立志要當技術專家。
美國熱門劇集《生活大爆炸》裡,物理學家「謝耳朵」不斷地嘲弄他的那位工程師朋友。而這樣的場景,正在中國高校現實上演。
在天津大學召開的一次工程教育論壇上,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吳毅雄提過一個問題:現在高校創建世界一流大學,但奇怪的是,這些志在「世界一流」的學校,往往不敢提建成「世界一流的工程師的搖籃」。比如上海交大歷來以工科見長,「以前很自豪是‘工程師的搖籃’,現在不敢提了,好像會低一個檔次一樣」。
當時在場的教育部原副部長吳啟迪對此深有同感,她表示:「大家好像都認為科學家比工程師重要或者偉大一點。」她批評一些學校「一天到晚講科學家,但是對工程師很不重視」。
一位在德國海德堡大學工作過的中國教授告訴中國青年報,海德堡「養著」一些技術支撐人員。那些高級技師和工程師的收入跟大牌教授是一個水平的,工作穩定待遇優厚。
這位教授目前在國內一所名校任教。他說,很多同行都希望找到能給研究組提供技術支撐的團隊或個人。因為技術水平不到的話,很多實驗沒法開展。比如,這位教授做實驗時需要電路控制、機械設計和加工,很多儀器需要自製,即使購買的設備也需要改裝。目前只能靠學生設計,在外面找加工廠來做,很難稱心如意。
他發現,即使自己能找到這樣的人才,學校也不會提供合適的崗位。現在「學術優先」,技術支撐的崗位「慢慢被淡忘了」。據他形容:「在海德堡,他們平常都很閑。我們這些做研究的人‘輪流轉’,他們卻一直呆著不動——他們本來就是研究所的一份子。」
這位學者期待中國的大學也能意識到這一點,願意以豐厚的待遇「養著」那樣一批人才。可眼下的景像是,連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學都像跛了腳一樣,一瘸一拐地大踏步跑向「世界一流」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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