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瑜:「九一三」事件和我
四十年前的今天,一架中國軍用飛機在蒙古墜毀,機上人員全部罹難。其中包括當時中國權力中心僅次於毛澤東的第二號人物林彪元帥及其家人。對於林彪事件,目前仍有許多謎團未被揭開。那麼,記者高瑜所經歷的「九.一三」又是怎樣的呢?
1970年,我也進入了「氓之蚩蚩,抱布貿絲,非來貿絲,來即我謀。」的人生階段。所幸「來即我謀」者,絕非輕薄如氓一樣的小騙子,而是以忠誠為榮譽的共和國軍人。
那天我家突然來了一屋子空軍,除了我大學同學的一個親戚,空軍總院放射科副主任林金赫,其他人我都不認識。剛落座,老林就說:「小趙同志忠於毛主席,對革命戰友有很深的階級感情。」這個介紹用在滿屋子的軍人身上,大概都合適。他們都笑盈盈地盯著我,我逐一分辨,只見一個比一個老,終於辨出一個最年輕的,我想,就是他了。後來我才知道,來者中,還有一個老趙,是他的二哥,其他人都是空軍總院的,從副院長,到高幹科主任。這樣做「良媒」,如同開來一架轟炸機,此舉只應空軍有吧。
直到41年之後,寫這篇文章,我才問他:「空政派你到總院做什麼?」「管理文化大革命,瞭解到問題,向院長提出建議。」從這裡開頭,你們想,九一三離我還遠嗎?
王府井打著燈籠去照解放軍
第二天,他竟然一個人來了,他和我媽媽坐在沙發上,我坐在對面,正像他後來說的,「一眨眼就沒了。」我覺得沒什麼話說,起身就回我的房間了。但他還是繼續來,一個星期來了九趟。給他不斷幫忙的當然是老林他們,沒想到還有我中學同學朱麗南。
麗南是陸軍,從四醫大畢業之後分配到北京軍區,沒進醫院,被派到東城副食支左,一個女醫生天天站在東單菜市場賣肉。她爸爸是首任民航局局長,空軍中將,1964年就病逝了,文革一開始,也被打成「賀龍分子」,民航竟然把她媽媽抓進秦城,代替他爸爸坐牢。唯一的妹妹也到江西插隊了,家裡一掃一把老鼠屎,她就把我家當成他家,每星期都來過星期天。她評價小趙,是「打著燈籠也難找」,我不信。她說:「你去看看部隊的人。」我們就約定下一個星期天到王府井去看解放軍。麗南家文革開始就搬進帥府園總參的「寡婦樓」,我倆就站在帥府園西口,在王府井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挑著看解放軍,越看越沒勁,尤其是讓老婆抱著孩子的的小軍官們。解放軍有嚴明軍紀,不准穿著軍裝抱孩子。
我開始接納他,他也提醒我:「你和麗南說話聲音怎麼那麼高呀!」一個星期天晚上我們一起看新聞聯播,吳法憲出來了,我和麗南被逗得哈哈大笑,他還是用他不高的聲音說:「你看吳司令員多麼親切,群眾看見他都不自覺地笑了。」他這樣一說,我們倆笑得更厲害了,我真是領略空軍是多麼講政治了。
婚禮日期也突出政治
我們的婚禮選擇在1971年6月9日。四年前這一天,林彪。周恩來觀看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大三軍的文藝演出,這場演出,5月13日曾經被軍內造反派衝垮過一次,他們因此得名「沖派」。他們要揪出三大總部、各大兵種的當權派,揚言不能讓「臭老保」得逞。6月9日就成為大三軍的重要紀念日。
6月9日那天,空軍總院的眼科主任李大姐,代表「婆家」來接我,我媽媽從來迴避熱鬧場面,弟弟遠在廣空當兵,麗南我也沒通知,因為和空軍人多勢眾比起來,不成比例,我索性一個人上了車。
機關在空軍學院給我們分配了一套兩居室的單元房,我們就在大禮堂旁邊的一個大會議室舉行婚禮,幾百人擠得滿滿的。除了空軍總院的媒人們,還有空政、空司來了很多人,空軍黨辦還來了兩位副主任,周宇馳和於新野。第二天一早,於新野又單獨到我們的新房來祝賀,送了兩個哈密瓜,比北京買的甜得多。
很多年之後,小趙已經變成老趙了才告訴我,於新野原來是最忠於毛主席的,他7、8歲就是上海地下黨的小交通員,填檔案都沒法寫,只好寫12歲參加革命。主要因為他在空政文工團的女朋友進了中南海,回來之後向他哭訴,他恨之入骨,才180度改變了對老毛的態度。
9.13之後才寫情書
9.13之後,我在婚禮上見過的人,幾乎全軍覆沒。他們都是第一批就被關押,很多人被投進秦城監獄。
1971年的嚴冬,我收到一封沒有地址的來信,打開後抬頭竟然是「親愛的妻子」,我一時茫然不知道這是寫給誰的,是在稱呼誰?再看下去,我恍然明白這是寫給我的,是我日夜期盼的來信。我新婚的丈夫在空軍大院被關了幾個月之後,又被轉移到別處,仍舊在接受審查。他告訴我如果有偶然的機會,他會把這封信扔到路上,不知道哪個好心人能撿到,或許能幫他寄出,或許能讓我收到。1972年春天,我進北京婦產醫院生產之前,我給他寫了一封回信,也不知寄到哪裡,就寄到空軍政治部林彪事件審查組,告訴他我會一個人把孩子生下來,相信他會回到我身邊。還為他寫了四句詩,詩句已經忘了,只記得詩的意境是無論四季中的哪一天,我都在等著他,等待他此時此刻能回到家中。這竟然是我們唯一寫過的兩封情書。過去都是電話代勞。
經歷了9.13的軍人絕不會贊成六四
1972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聽見敲門聲,抱著八個半月的兒子去開門,打開大門一看,他的目光和最初來我家時一樣,充滿著熾熱和欣喜,他說:「解決完了,我回來了。」空軍學習班給他做的結論是「黨籍、工作一切恢復正常。」誰知道新一輪整肅又開始了,對立面要解決的事情還早著呢。新的空軍司令是文革初期因為作風粗暴被打倒的副司令張廷發,此公院子裡的蘋果樹上結幾個蘋果都要數,對涉及9.13事件的人,報復心極強。1978年,空政把我丈夫分配到陝西武功飛行師,臨行前,對他的黨籍又做了重新處理,白紙黑字荒誕無稽得匪夷所思:「因為1970年批准你入黨的空軍政治部直屬機關黨支部是黑黨支部,因此批准無效,建議你重新申請入黨。」他告訴我之後,我說:「那八年的黨費怎麼辦?現在的紅支部應該把黑黨費退給你。」黨費沒要回來,他介紹入黨的人依然是黑支部批准的合法黨員。我告訴他:「武功絕不去,脫軍裝吧。」1978年,我6歲的兒子剛上小學一年級,他的班主任對我說:「我們學校的老師都說趙萌的媽媽真好,不和他爸爸離婚。」那年月,沒有西服,也沒有夾克衫,摘了領章、帽徽,穿身舊軍裝就像換了一個人。從1971年結婚到1978年,正七年,現在流行「七年之痒」,有人問過我,你們的七年怎麼過來的,我說:「打過來的,不過不是內戰,一致對外了。」9.13之後,我立志絕不寫入黨申請書,誰動員也沒用。9.13對他的影響噹然比我大,六四開槍之後,人民日報和全國報紙點我的名,竟然無中生有說我是「鮑彤所控體改所成員。」他竟然敢在院子裡讀報紙,讓鄰居們搶走滿院子傳。89年6月30日,陳希同向人大匯報北京市平息動亂暴亂經過,報告中竟然把我1988年的一篇採訪定為「動亂暴亂政治綱領」,他竟然不知道我寫過這麼一篇文章。回家找出來看完之後,又到院子裡說:「我老婆說的有什麼錯?她說的都對!」以上都是我6月3日被綁架到平谷縣,專案組不時向我透露的,並且評價:「你們老趙也挺敢講話。」我心想,你們盯他有什麼用?經歷了9.13的軍人,絕不會贊同六四屠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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