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這早該是不爭的史實: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純屬人禍;這早該是不爭的罪行:在總體風調雨順的和平年代活活餓死了四千萬(至少四千萬);這早該是一切偽命題收斂的血證:在「水旱從人、不知飢饉」的川西大壩子竟也活活餓死了三十六萬(至少三十六萬),其時,我也是從這片沃野之上的一個死人堆爬出來的……
一部遠遠不止記錄「大躍進」的泣血長篇《佝僂的背影》在海外尚未連載完畢之時,承蒙各方關注,臺北允晨文化出版公司就決定出版了。拙作上部《亂世天堂—我的右派人生》已於二零一一年五月一日面世;臺北圖書館已將其列為德國法蘭克富國際書展參展新書。為了直面歷史與謊言,筆者決定將尚未修訂完畢的《盛世之殤—我的二世人生》(下部)中的有關篇章提前摘錄於後,獻給廣大網友,尤其是年輕的朋友,以及不講假話的史家們。
一、李井泉、趙紫陽與四川水利
水文化無疑是華夏文明的基石,古蜀文明更是如此。若完全省略歷代浩如煙海的治水案例,當代封疆大吏李井泉在四川的治水功過也是不可略去的。他在空前絕後的巴蜀大飢荒大飢餓大死亡之後,緊跟「劉鄧路線」大抓四川農業和水利的心願並沒錯;他結合四川實際,主張「要唱川戲」的切入方法也沒錯。在重整破碎河山的過程中,我雖卑賤,但也是全程參與者兼旁觀者,心中有數。經反覆研讀他的治水思路和措施後,覺得他的主要問題有二:一是沒有「唱好川戲」,他力主的「以機電提灌為主的水利方針」只在低揚程的丘陵地區才可行,且需水源和電源有保證;在深丘及低山區則根本不可行,若無視各地地貌條件的差異性和複雜性,用「方針」實施一刀切乃是錯誤的;其二是他的一刀切用了政治刀子,以致把所有技術問題政治化,凡有異議者皆以「反黨」或「反革命」論處,一時間,「水庫派」竟成了他的主要打擊對象,這更是大錯特錯了。他在他的「治水興蜀」的急切心願中推行了王道和霸道,暴露了一黨獨裁的痼疾,但,這正是以毛為首的制度性的全局性錯誤。
仰仗專制制度的尚方寶劍,李井泉就把少佔耕地、保護耕地的美好心願化作了政治行為,掀起了一場「扒壩運動」,對一些小型水庫也強行「毀壩還耕」,弄得雞飛蛋打,得不償失,而且結了民怨,讓好的動機引出了壞的結果,類同自殘,其最為可悲者,乃是自釀了一大杯禍及家人的毒酒。
「文革」中,他本人被罷官不說,兒子李明清在北京航空學院一貼出《炮轟×××(毛主席)他老人家》時,即被亂棒當場打死,而夫人蕭理的自殺對他的打擊則更大。
我曾多次見過蕭理遊街或站街示眾,當江青罵了「蕭理愛穿連衣裙,是個猢狸精」後,游、站的頻率就更高了。但我每次都沒見到過這位「西南王后」的真面目,因為她的面部總是被「造反派」塗成了一張包文正公的黑臉,間或只有兩行淚水洗出了兩條白溝,而鼻涕則常常把嘴唇及下巴塗抹得一塌糊塗……在此般非人的凌辱中,她為他的丈夫分擔著說不完的罪孽,其中最大的罪孽之一正是「黑水利方針」——與猩紅色的「毛澤東思想」不能共存的方針——當誅九族無疑。
出於對無辜死難者的極度同情,我曾試圖以事實矯正視聽,後在一項研究成果中,我刻意論證「機電提灌」在廣袤的盆中紅層丘陵地區的可行性和必要性,斷定它是任何一個大型灌區中不可或缺的補充手段,儘管作為「方針」不妥,但並不「黑」。我心中認為李井泉在這個問題上只有錯誤,沒有什麼罪過可言,而聖上以之為藉口,把失寵大臣整得家破人亡者,才是重演史上暴君的滅族之罪——蕭理女士黑臉上的白色淚痕令我至今揮之不去,常常幻化成了一朵惡之花,綻放在「階級鬥爭為綱」的黑土地上……
我在文中的系列論點是得到各方贊同的,包括泰斗級的學術權威在內,熊達成教授的來信可為佐證(原件見附錄):
「××同志:
謝謝您寄我的資料!我非常高興這個‘戰略研究’。四川水利顯然有很多問題急待解決。去年之洪,今年五月中旬川西之旱,都說明問題還比較突出,這雖(需)要有很多人從戰略高度出發去認真研究。您掌握實際情況較多,且責任感又強,希望隨時將自已的寶貴心得寫成文章,讓更多人瞭解真實情況。時間會證明您的辛勤和卓見對人民事業有著巨大的貢獻。專此並致敬禮!
熊達成一九八二年六月十五日」
熊教授所言極是,四川水利問題的確「需要有很多人從戰略高度出發去認真研究」,而不是亂打棍子(乃至收取人命)可能解決的。
四川的水利水電實在被「殺頭」等等糟蹋得不成樣子了,毛時代從來沒有把它當成一門科學。在後毛時代被正式視為科學之前,四川歷屆省委書記中,應推趙紫陽做得最好。儘管他一九七五年夏從廣東入川時,「革命造反派」已在他的下榻處提前寫好了「打倒死不悔改的走資派趙紫陽」,但他卻可視而不見,只顧一頭扑向農業和水利,因為,在「鶯歌燕舞」中的遍地哀鴻才是當年四川的真實景象,此外還有「要吃糧、找紫陽」的殷切期望。
關於趙紫陽與四川水利有關的事情,我手頭有一份由我主筆的「大事記」。為了忘卻的紀念且惜其史料價值,茲扼要摘錄於下: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十七日下午,剛上任的趙紫陽書記在北京京西賓館主持召開了全體省委書記參加的四川省水利水電規劃情況匯報會,由應召赴京的水利廳總工程師吳應琪、規劃處處長鞏堅壁進行匯報。省委認為,除正建的都江堰人民渠七期和東風渠五、六期,以及玉溪河跨流域引水工程外,還需新上四個(大型項目):一是青衣江羅壩特大型引水灌溉工程(即長征渠),二是嘉陵江支流升中大型水庫,三是涪江上游武都引水工程,四是渠河中游南洋灘大型水輪泵站。
九月三十日上午,楊超、李林枝書記及鞏堅壁處長向水利部錢正英部長作了匯報,錢同意省委意見,但要求切實做好規劃設計工作。
十月一日,趙在成都主持會議,決定成立大型工程領導小組(由李子元書記任組長)。為紀念紅軍長征四十週年,青衣江羅壩引水工程隆重命名為長征渠。
一月初,省委主持長征渠大會戰,省級協作單位共三十七個,各有關地、市、縣達三百餘個。由我院(省水利設計院)任主力。十二月七日,趙紫陽視察了取水樞紐(槽魚灘)。
一九七六年八月初,省設計院提出了長征渠「初步規劃報告」,渠首取水流量貳百伍拾立方米每秒,擬灌樂山、內江、宜賓、江津及自貢、重慶四地兩市三十七縣(市)耕地壹千貳百陸拾貳萬畝。八月十三日,李子元主持審查後,要求盡快上報中央;十月,水利部來川組織現場審查,提岀了五條(意見),其中最關鍵的一條是:長征渠引水要研究多水源方案。
十二月十六日,趙紫陽聽了全省小水電匯報後指岀:「四川丘陵地區面積很廣,很多地方都可搞小水電,沱、涪、嘉、渠江上,到處都可搞。當前水利還是要搞一些見效快的小工程。長征渠將來還是要搞的。」(這個見解非常正確,否則將深陷泥潭——作者)。
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按趙的指示,李子元書記在溫江召開了玉渓河引水工程座談會,針對「文革」後遺症,決定「停支(渠)保干(渠)」。六月三日,趙批示:「在中央沒有批准建設長征渠以前,先搞灌區內中小型工程。」六月底,趙在大足縣召開座談會,要求發展噴灌面積兩千萬畝。七月,趙在現場聽取了水電廳關於酉陽、萬縣、大竹、瀘縣「噴灌規劃」匯報後,指岀:「現搞小型工程,紿合骨幹工程。關於噴灌,川中有無把握尚未看準,但川東是可行的。若全省可行,就是方向。」
(其時「文革」剛過,瘡痍滿目,餓殍未絕,百廢待興,財政拮据,噴灌根本不可能一蹴而就。實踐很快證明,川東地區尤其是川中地區當地徑流貧乏,加之噴灌設施質量甚差,廣乏採用根本不可行,更不可能成為「方向」。好在趙紫陽沒有再蹈李井泉的覆轍「一刀切」,很快收了場。——作者)。
一九七九年三月八日,根據水利部對長征渠報批成果的審查意見,趙紫陽召蓬苗澍廳長及規劃處鞏堅壁處長等四人座談時,特別強調:「(下一步)搞長征渠規劃,一定要將已建四大工程很好總結一下,特別是管道的經驗教訓,寧肯多打隧洞,也不要繞道。」(這個見解頗有價值,因為,不能避開山體坍塌威脅的灌溉渠道將永無寧日。——作者)。
同年七月二十二日,在全省農田基本建設會議期間,趙紫陽聽了各地匯報後,有一段著名講話:
「當前我們水利建設的關鍵問題是要抓實效。現在我們的水利建設沒有按經濟規律辦亊。現在要強調擇優,要縮短戰線,要在一兩年內使我們水利投資效益有個顯著變化。新項目一般不上,個別新搞的一定要慎之又慎。四川水利建設的方針是什麼?我看應該是因地制宜,各種辦法,不拘一格,不要形而上學。只要效果好,各種辦法都可用,適合搞什麼就搞什麼。」
(精彩!這既是四川治水思路的一次飛躍,也是向毛時代歷來「只算政治帳」的挑戰,他明確摒棄了自喻「九個指頭」的極端陳腐的計畫經濟,和勞民傷財的長官意志。我後來全面顛覆長征渠模式而招致權力打壓時,就是把趙的這段講話作為擋箭牌的。——作者)。
同年十二月上旬,省水利學會在洪雅舉行了「四川盆地西水東調」學術研討會(金健是會議主持者之一)。會議特邀「長辦」(長江流域規劃辦公室)、華東水利學院、華北水利學院及武漢水利學院等六十二個單位派代表參加。一時學者專家雲集。趙紫陽參會聆聽並作筆記。最後,他對省內某縣水利局一無名小卒提出的「長征渠北線方案」產生了濃厚興趣,當即令水利廳安排派人配合,首先查明可行與否。
這是趙紫陽入川任內關於水利工作的最後一次指令。
這個任務最終落實到了我們規劃四隊。其時,我因掙紮在我的「右派問題改正」中,無心關注此事,但也跟隨別人暗中否定著「長征渠北線方案」。同省上不少技術人員一樣,我在骨子裡也是瞧不起「縣上土包子」的;至於水利廳官方對此事的消極態度,乃是有著非常複雜而微妙的原因。對於老紅軍苗逢澍廳長而言,長征渠是他最大的政績工程,也是一塊紀念碑,心理上自然是很難接受由他批准上報的推薦方案被更改的,何況他即將離休了。鞏堅壁處長則是推薦方案的主持者,加之他一生的大部精力都是忙於始自青衣江「小羅壩」時期的引水方案,直至兩鬢斑白——上世紀30年代,他是在臨近渠首樞紐附近的洪雅縣戀愛並成親的——不難想像,老人對此項工程的深摯情感或許比戀人還戀人。
如今,我仍然很怕想起他連續向我投來的兩次眼神,一次是我剛剛「改正」後,投入臨近尾聲的「長征渠會戰」時,他在新都招待所走廊上一把抱住我,末了把雙手掛在我的肩頭上,久久地望著我,眼中直白地流露著父愛般的關切和痛惜,最後竟失聲痛哭了……另一次是我於一九八二年提出的《四川盆地丘陵區水利建設戰略研究》顛覆了長征渠時,他眼中的訝異和憤怒令我不禁打了寒顫,尤其是他那慈祥的瘦臉氣得抽搐時……
鑒於上述背景,關於「北線方案」的踏勘,是趙紫陽召來了廣東陳大年接任廳長後才執行的。按廳、院具體負責人的糢糊指示,隊上只派了一名草包級的人物配合那個縣上來的小人物,其最終成果是個啥質量就不必多言了,呈給趙書記過目後,會否首肯也是不必多言了,反正流產了。習慣勢力真可怕。一旦構成威權後,真難撼動。我繼後的「戰略研究」乃痛切地覺察到這個方案是個好東西——如果它途經線路的地質條件確實可行的話——就可以相對較低的投入,取代浩大的長征渠工程,且可換取更大的控灌效益。因為,當青衣江這個極其豐沛的水資源寶庫,與都江堰這個位於最佳可行域中的「子水箱」連成一體的時候,即可充分利用盆地西北高的地勢優勢,劈頭蓋腦地流向東南,控灌盆地農業主產區(盆中紅層丘陵區),且可確保成都等大中城市的發展需要。這是我放的「馬後炮」。晚了,時間和機遇很難複製了。趙紫陽發現並提拔的那位仁壽縣「草鞋書記」楊汝岱坐直升飛機到了省上後,這個草包書記的口頭禪叫做「抓大縣」。事實上,他也只有能力去抓一個縣,但他卻抓了一個省,且是大省!顯然,趙紫陽提拔他是不妥的,中共用人機制確屬問題多多。
一九八零年後,趙紫陽漸漸從他異常熱衷的四川水利淡岀了,首先轉入了農村經濟體制改革試點,在廣漢縣首摘「人民公社」牌子,宣判了只會製造飢餓和死亡的農業烏托邦的死刑。一輪新的太陽首先從巴山蜀水冉冉升起了。
「要吃糧、找紫陽」。趙紫陽在四川工作了六年左右,不僅撐住了「頻於崩潰邊緣」的經濟危局,而且還是基本滿足了巴蜀百姓的「吃糧」渴望之後才走的。臨別前,近一億四川城鄉人民告別了票證經濟。市場空前繁榮。作為社會生活的睛雨表,諸如殺豬匠、炊二哥、貨車司機之類曾經吃香的職業已是無香可吃了,他們再拿兩三個饅頭,乃至加上一大盆回鍋肉,也斷無可能換得黃花閨女一宿了……
見鬼去吧,以虛代實,包括以實代實的瓜菜半年糧!
一九八一年,趙紫陽帶著巴蜀蒼生的希望和祝福上調中央後,俟至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後,他在總書記任上落得「懷有篡黨野心」的罪名時,令人們不禁啞然失笑了,尤其從李鵬的鯰魚嘴巴一再吐出此語的時候——試問,權力塔尖上的總書記要「篡」塔尖上的總書記?——此類邏輯著實不乏中國特色,比站在扯謊壩子敲打破鑼叫賣狗皮膏藥還有味道。我也常常是在這份情趣之中觀賞著李鵬之流的表演的。
簡言之,朝堂上的權傾種種,塵世上的眾生百態,嚷嚷之後,無論時間如何遠去,蜀水巴山還是不會輕易忘記趙紫陽的,因為,他的背影不僅沒有佝僂,而且含有布魯諾般的挑戰勇氣和獻身精神。
二、讓一組數據來問罪
我案頭上攤開了兩份內容密切相關的原始資料——全省水土流失資料與水文泥沙資料——二者十分矛盾地糾纏在起。
自走完一九五八年伊始的「天堂路」後,四川省森林覆蓋率由百分之三十三下降為百分之一十三,慘遭極度蹂躪,尤其是東部盆地區,其中,盆中地區少數縣不到百分之一,被空前野蠻的人類活動置於水土流失重災區。但,有個現象卻令我好生奇怪,全省一九五八年至一九七九年年均水土流失總量明明在逐年劇增著,為啥三峽入口處的重慶寸灘水文站實測的同期出境沙量卻未明顯增加呢?——我覺得是個大啞謎,蹊蹺多多。
按各地各縣上報統計資料匯總,一九七九年四川省各種水利工程達八十六萬處以上(主要分布在東部盆地區尤其是紅層丘陵區),其中,各類水庫工程達一萬兩千處,但大型水庫僅有三座,且屬「長籐結瓜」的囤蓄水庫,庫容合計不到三點五億立方米,只佔各類蓄水工程總容積的百分之三點五;中型水庫容積合計僅佔總容積的百分之十五左右;而小型水庫則如星羅棋布,容積合計達五十二億立方米以上,佔總容積的百分之五十三。這些數據雖然十分枯燥,但在業內人士眼裡,它卻涵蓋著一個活生生的觸目驚心的悲慘事實:一是這種極不合理的蓄水結構對天然洪水的控制能力極差,百年不遇的「八一.七洪水」之所以得以咆哮洗劫盆地沿岸城鄉,那是因為洪水失控率幾乎高達百分之百,以致才會財物橫江,呼救之聲不絕於耳,慘像令人至今難忘;二是同李井泉不分青紅皂白地打壓「水庫派」著實密切相關——另一方面,這些大大小小的蓄水工程是否又派生了另一個特殊功能呢?是否同三峽出口沙量尚未急劇增加有關呢?——我急切地渴望梳理這團亂麻。
四川省各類資源尤其是水資源之豐富只會叫人羨慕。省境內年均河川徑流總量達三千零五十七億立方米,境外來水一千四百二十八億立方米,共計四千四百八十五億立方米,而全省蓄、引、提工程統計水量僅有一百七十七億立方米,利用率甚低,潛力巨大。而按全省耕地統計面積一億畝平均,畝圴工程水量仍可達到一百七十七立方米,這個水準也不低。但是,一經我們進行水量平衡計算後,則與各地實際情況大相逕庭,不該缺水的地方竟年年大呼旱情嚴重,而實際情況也的確如此,其蹊蹺究竟何在呢?……
帶著上述疑團及迷思,還有我的好奇心和更大的難言之隱,遂將此項研究課題,按盆地河流特性,分割成了幾個自然片,再按不同地貌單元選擇了幾個典型縣,就立即啟程了,並下意識地首赴樂山地區,因為那是安麗的生地,不僅有她魂歸小鎮的無頭屍在召喚著我,而且還有我留下的孽債——鬼跳岩邊未被摔毀的腹中生命……但,這卻像海底撈針,一是孩子並不知道他的父親是我;二是我也並不知道我的兒子是誰(連姓名也不知道);三是他壓根就沒有隨他的母親回過故里。他的外祖母(「花蝴蝶」)早就故去了。是的,這孩子既像一個幽靈來世,又像一個影子飄浮,在人世間變得撲朔迷離了……但他更像一個符號,一個活生生的符號,既是中國三年陽萎結束的標誌,也是中國在「劉鄧路線」中始得堅挺的證明;他既是逢場作戲及「階級報復」的惡之果,也是簿命紅顏的欲之花,當然還得首先感謝馬邊河提供的高蛋白(不是毛澤東提倡的小球藻)。歸根結蒂,它還是擁有絕對權力的脫毛公雞翟老頭的得意之作:可拿安麗母子的生命和命運充抵他的綠帽子……
我不敢細想了,尤其不敢細想安麗非得賣淫才能養活她的兒子時,該是如何叫孩子避開的;如果避不開,可憐的孩子在懂事之後,又是如何面對這樣的人間醜惡的——好奇嗎?驚訝嗎?害怕嗎?或者憤怒!——尤其碰上自已的母親被醉鬼抓住頭髪打罵的時候……因為他「很精靈」,不像莫泊桑筆下掃馬糞的那個笨孩子……
哦,你在哪裡?兒子……我心中的這聲呼喚折磨著我的後半生,尤其每當閃現著安麗被敲爛的「砂罐」和她驚人的美麗時,罪感就佔據了我的整個靈魂。好在我還能揣著罪感和歉疚硬撐著,讓敬業精神和好奇心支持我逐步揭開了上述數據中的蹊蹺和秘底……
在考察中,每當見到各地中、小型水庫,以及多如繁星的山灣塘及平塘的淤廢情勢時,不禁令人觸目驚心,其中有的才建成四、五年。迷惑中,直觀印象的連續積累終於令我猛然大悟了,而且敢於斷定這是盆地一萬二千座中、小型水庫和近七十萬口山灣塘頻於半數報廢的根本原因——是它們為「小高爐」、「老虎灶」和持續不斷地爛砍爛伐,盜砍盜伐,付出了沈重代價——成了一場人禍浩劫的「攔沙凼」!從而才使三峽年均出川泥沙量沒有明顯增加。此乃只算政治帳的奧妙,確屬毛氏治國有方!
破譯了第一蹊蹺後,我十分興奮。第二個問題則是農田面積暗含的「水份」,對於較大灌區,我還看不出來,只著重目估了一些小型水庫的灌溉面積,最後構成了一個十分鮮明的印象:其實際面積盡皆明顯大於上報的統計面積!
最後,樂至縣王縣長替我解開了這個謎底。原來,各縣書記、縣長的衣篼裡都有兩本脹,一本是用來對付上面的,叫「統計資料」;一本是耕地實際面積資料。而後者面積一般都為前者的一點五倍左右,其隱衷有二:一是為了「瞞產私分」,盡量不再餓死人;二是惟有做假才可「超額完成」上面下達的徵收指標和統購指標,且可避免「右傾」被鬥。這是專制高壓體制的一大傑作,也是假、大、空得以應運而生的社會基礎。我不禁為之愕然了,趕緊向羅副廳長作了匯報。
不久,由測繪部門提供的耕地航測資料確認:四川省實際耕地面積為一點五億畝(不是原來的一億畝),即比上報統計面積高出百分之五十左右,與我的抽樣調查完全合拍。這個「誤差」既可喜又可悲。但是,我們沒日沒夜地依靠計算尺和算盤滴滴答答的水量平衡計算,就像被一個歷史怪物牽著鼻子演馬戲,類同如今的中國股市,什麼K線不K線,基礎資料幾乎都是虛假的。但,正是這樣的「資料成果」,曾長期成為毛時代的「基礎資料」(謂之「統計資料」),而後毛時代也常常奉之為衣缽——類似莫柏桑筆下的那個人妖之母——馬戲團無論要個什麼模樣的怪胎,這妖母用布條纏纒肚皮都是可以辦得到的。
那當頭的系列假字曾引起過我的系列聯想,尤其是成都平原「非正常下降人口欄」中的三十六萬。如果以假數據作為數軸上的中點,假的虛擬數字即可向正負兩極任意延伸,其要領則是滿足政治需要。若為了部門利益和喜事邀功,即可按需要向正極任意延伸(俗稱虛報),同樣,凡是悲事、壞事和喪事也可按需要向負極任意延伸(俗稱縮水)。若參照上述百分之五十的「誤差」指標修正,肥得流油的川西大壩子在「三年連續特大自然災害」裡,餓死人數就該是五十四萬了!此值同我這個抬屍隊隊員兼死人堆中爬出來的倖存者的直觀印象也是大體合拍的——我在紫坪鋪庫區茅亭公社和魚嘴右岸青城山下,曾參與抬埋過四十至五十人——由於當時神經系統頻於極端紊亂狀態,腦瓜子已是記不清楚確切的數據尾數了。另從政治身份看,可肯定他們都是供在毛的政治神壇上的「貧下中農」,其中沒半個「地富反壞右」;據之可推斷,在成都平原純屬餓死的三十六萬至五十四萬人中,幾乎全是「呼爾嘿喲」的膜拜者,即一個總是被人著鼻子害人及被害的階級。
論及自然災害,從範疇學看,乃是泛指旱災、洪災、風災、雪災、震災及地質災害等等。當年的「三年連續特大自然災害」是特指什麼呢?就成都平原而言,是「沫水之害」(洪災)嗎?無;旱災嗎?更無。「愈是天亁愈吃飽飯」,這是川西民諺。他們為啥渴望天亁呢?一是平原地區光熱資源相對貧乏,影響作物產量;二是豐水年的地下水位相對較高,形成的「冷浸田」相對較多,致使農田生態不良,影響作物產量。既如此,而且又是獲得了都江堰的灌溉保證的前提條件下,西川百姓何以會在「愈是天亁愈吃飽飯」的好年景,馴順地美美地倒斃三十六萬至五十四萬呢?他們何以會聽任「萬戶蕭瑟鬼唱歌」替代「到處鶯歌舞」呢?他們何以會聽任「革命浪漫主義」和「新民歌運動」給他們罩上一層層美麗的裹屍布呢?——作為這場空前人禍的親歷者,我至今都還弄不明白。那就問問歷史吧,這段歷史就在昨天!
朋友,這豈止是人禍,豈止是人類歷史上最最黑暗的時刻!它的悲慘程度是但丁的《地獄篇》不可比擬的,因為這座地獄是設置在淨界,在人間,在風調雨順的和平年景裡,當然也是在「光焰無際的毛澤東時代」。這個時代對生命的彌留時刻也是有一個特殊規定的:當你餓得快死的時候,你只能說「吃得飽,吃得好!」否則,就會冠以「對黨的糧食政策不滿」,叫你死得更快更慘的。
不信嗎?那你就趕緊去找熬過「糧食關」的人們問問吧。
有個死亡案例令我終身揮之不去。大馬電站工程局有個腫得發亮的大個子「右派」,他只因敢於咕噥一聲「吃不飽」就被活活斗死了,但這也可算當年少有的骨氣。他先被責令站著,接受「吃得飽」的水腫患者的批鬥和辱罵,少頃,他就變成了一個軟骨人,搖搖晃晃地攤倒在地皮上,夢囈般地嘀咕著:
「我就是吃、吃不飽哇……我好想、好想吃一頓肉哇,愈肥愈好哇……」他終於把「吃不飽」補充得比較完整了。
緊接一聲慘叫後,他就拚命地啃著地皮子,發瘋似的抓著心窩子,然後就不動了,趴在地上斷氣了,批鬥會也就到此結束了。我沒有記住他的姓名,也沒有緣分見到過他的本來面目,極度的浮腫已經把他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縫,臉面上只剩下了一點鼻子的尖子,幾乎不見鼻孔了,活像即將被淹沒的一個孤島,全靠呲開的嘴巴呵氣,膨脹的大腦袋老是一晃一晃的,好像刻意要同世間眾人多打招呼……有一次,他偷摘了別人種的南瓜,正被抓住打罵時,我才知道這個只顧貪婪地啃著嫩南瓜的漢子也是「右派」,趕忙上前替他解圍,但他並沒有向我這個陌生「右派」道聲謝,只用一付木訥而浮腫的面具對著我,仍然啃著南瓜。稍後一打聽,才知道他是搞測量的,畢業於武漢測繪學院,類似程定琮(程高個)那樣的高材生,比我年長兩三歲。如今,我只能順帶向他點燃一柱心香,祝願我的這位英年早逝的陌生的難友早日安息……
你們真能安息嗎?我的全體死去的難友啊,中國已從「天堂路」上走過好多年了,如今的「八零後」、「九零後」已經不知道你們了,「零零後」,以及之後的「nn後」就更不知道你們了——這才是冤死者的最大悲哀啊,蒼天……
歷史似乎已被保險櫃鎖死了,比秦城的大牆更高更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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