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雲飛:我們飯醉、我們獻花

當二月十二日埃及人在解放廣場歡呼穆巴拉克下臺的時候,他們可能沒有想到在遙遠的東方,還有一些不眠的網民,也在推特、臉書及其它網站上,為埃及的重生高興歡叫。有網友開玩笑說,看埃及民眾趕走獨裁者後的歡呼,中國人就像一位老光棍聽到隔壁姑娘小夥,歡天喜地入洞房的艷羨。

「老光棍」雖是個諧謔的比喻,倒也切合專制幾千年、獨裁六十年的中國歷史和現實。事實上「老光棍」也不是沒有結婚的機會,清末立憲、民國初年、國共內戰前夕、八九六四前都是上佳良機,可惜終未「成婚」。現在活在世上的不少中國人,對二十二年前那場可以「結婚」的機會,記憶猶新。雖然由於官方的血腥鎮壓,在大眾傳媒上至今遮罩,使許多人不瞭解六四真相,但對於那些過來人,卻喚起了無盡的痛苦回憶。在穆巴拉克沒有下臺之前,網上不少人為埃及人祈禱,可以看到希望開羅解放廣場不要成為第二個天安門廣場的帖子。

埃及的幸運:軍隊不是一黨之私

雖然時隔二十二年,相距七千里,世界各地的媒體、時事評論家以及許多網民,都不約而同地拿埃及這次爭取民主自由的鬥爭,與天安門民主運動相比。埃及軍方一月三十一日發表聲明:「現在不會,將來也不會對埃及人民動用武力」;二月二日埃及外交部發言人也說「這裡不是天安門廣場,這裡也不會變成天安門廣場」。對埃及出現六四屠殺的擔憂,終於變成對埃及人民非常幸運的欣慰。埃及軍隊是不是國家化暫且撇開不說,但與美國軍方有多年的合作,造就其中立的立場,就足夠避免更多不幸的流血事件發生。從突尼西亞和埃及之變,再看中國,重要的區別就是官方的社會控制能力的不同,與中國十分暴力的獨裁專制相比,突尼西亞和埃及只能算是開明專制。

我認為一個國家的變化,首先要看該國社會控制力的系統化。社會控制力包括強硬控制(軍隊、警察乃至基層民兵等)和柔性控制(資訊遮罩、混淆愚弄、愚民教育等),是社會變革的巨大阻力。而強硬控制中,別說本.阿里,就是穆巴拉克對軍隊的控制,也遠不是很得力。我不知道埃及軍隊怎麼管理的,但像「支部建在連上」││這樣對軍隊的控制,也是中共克敵致勝的獨家法寶和統治社會的不二法門,穆巴拉克和本.阿里們恐怕連做中共的小學生也不夠格。甚至中國學者們,大多也不明白「支部建在連上」,是一個比所謂的「遵義會議」、「長征」乃至「土地革命」更重要的基礎性的、革命性的戰略││也就是說,通過這樣嚴密的軍隊組織建構,使得黨指揮槍、軍隊徹底淪為黨派的私器。

雖然中共與突尼西亞、埃及在軍隊管理方面很不相同,但並不是說中共堅不可摧,其穩固可至千秋萬代。有一些人誇大獨裁的管制力量,說他既有軍隊,又有警察,還有無處不在的眼線,但事實他絕非無所不能,甚至有不少時候可稱是無能。他們可以控制住比較理性和按部就班的維權者,如律師、上訪人士、以言論為旗的人,但像定時炸彈一樣無處不在的群體性火苗,卻不一定能準時發現。他們可以抓住良知人士,將其投進監獄,並不知道下一次的瓮安、石首事件,何時發生且在哪裡發生。他們能監控的靜態維穩已經力有未逮,無處不在的野火一般的群體事件,更是疲於奔命。像所有的獨裁政權一樣,中國何時變天、怎麼變天,是任何人都無法預測的事,獨裁者自己也無法逆料。這就像清王朝無法知道趙爾豐對成都群體事件處置不當,如何引起了湖北武昌首義的蝴蝶效應一樣。雖然如今的官方比清王朝在監控力上更高更強,但網際網路時代的同步效應和聲東擊西的效果,群體反抗的力度也超過清朝。所以抗爭的前景是很不確定的。

官方媒體選播少量真相欺騙民眾

拿我來說,作為「老光棍」集體的一份子,為什麼對埃及趕走穆巴拉克,獲得重生的機會,發自內心的歡樂呢?那是因為少一個「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少一個獨裁者,就令中共有兔死狐悲之感,同時也增加民眾戰勝獨裁的必然信念。事實上屈從中國而拒絕出席劉曉波諾貝爾和平獎頒獎儀式的國家中,兩個月之間,已有兩個國家的獨裁者倒臺,還有蘇丹分裂成南北蘇丹,這是兩個月前誰也沒有料到的絕妙諷刺。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在自己力量不夠大時,心理和意志上的堅定,會使雙方的博弈變得對己有利。當獨裁強大,高壓恐懼之時,人民總是像衣索比亞諺語所說那樣:「當偉大的統治者經過的時候,明智的農民會深深地鞠躬,並默默地放屁」。總有一天,人們會把默默地放屁,變成遊行示威的怒吼。

對突尼西亞、埃及這樣的民變,以及隨之而來的葉門、約旦、敘利亞、伊朗、巴林、利比亞乃至俄羅斯的反政府遊行,中國官方都處於高度緊張和不安的觀察之中。關於中東民主運動的消息,傳統傳媒自不用說,只能用新華社的通稿。就是網路媒體也只能混淆視聽,只說「社會動盪」乃至是「動亂」,或者只說是「反政府示威遊行」。事件原因,則只說表皮的經濟問題,完全不觸及獨裁製度這一實質。直言之,這是以少量的真,摻雜大量的假,選擇部分的真相來引導民眾思路的新聞管制模式。比之完全的封殺,更能欺騙和麻醉人民。

國內微博無從搜索埃及和穆巴拉克的資訊。而央視報導埃及只顯示空蕩的街道和冷清的店門,沒有萬眾歡呼的動人場面。其潛台詞就是,「你們看嘛,亂成埃及這個樣子......」,當然只有維穩好。民眾根本不清楚埃及民眾已經贏得了取代獨裁的自由。造成中國人活得如此安穩而自傲於埃及人的錯覺。

由於傳統傳媒的嚴控,以及網路拜GFW遮罩之賜,因此,知道突尼西亞、埃及等國民眾爭取民主自由之實情者,在中國可謂百不得一。這種對整個社會的嚴控,在世界上除了朝鮮之外,絕無僅有。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人通過各種管道瞭解中東革命的真相,並在網路上隱晦地加以傳播。比如微博禁止「穆巴拉克」,網友就用「木瓜拉克」來逃避審查,然後又有「義工」四處轉帖。

貴州民運人士勇敢散發傳單

更加令人感佩的是貴州的民運人士,他們從大年初三亦即二月五日開始,即在貴陽人民廣場、黔靈公園及街頭等地,公開宣傳突尼西亞和埃及民主運動的資訊。遭到當地警方的阻擾而不屈服。貴州民運骨幹陳西事後接受德國之聲採訪時說:「他們要從糜崇標老先生的手上搶奪資料,老先生和其他民主人士,便將手中尚存的數百份印刷品拋向人群,不給國保沒收。他們要抓人,在場的民眾聲討他們的行為,所以最後沒有抓成。」發傳單者之勇敢,民眾之圍觀,使得國保也有所忌憚,後來甚至願意花錢買下他們的資料而未果。二月十五日貴州人權研究會在貴陽人民廣場上設立「民主櫥窗」,宣傳民主自由的理念,讓民眾瞭解中共曾經說過的民主言論和中東民主革命的真相,參加的有兩百多人。

無獨有偶,在二月十二日埃及獨裁者下臺後,中國杭州的一些同道們如魏山水等準備慶祝「飯醉」,結果被聞風而來的國保阻止,並抓走了魏山水。魏山水大膽質疑國保:別人吃飯慶祝一下獨裁者下臺與你何相干?杭州國保不僅阻止了魏山水等人的「飯醉」,十二月十六日還成功地將到杭州遊玩的貴州民運人士廖雙元抓捕關押起來。國保警察直言道,就是要防止廖雙元和杭州的朋友們談「茉莉花革命」。

二月十四日情人節,不僅有廣州網友在英雄廣場置放寫有「熱烈恭賀埃及人民推翻獨裁」的紙條和鮮花,還有人在網路相邀去埃及駐北京大使館,給埃及這個被民主革命解放的「情人」獻花。而做出獻花行動的除了北京網友周莉外,還有二十多位訪民,雖然沒有找到埃及使館所在地,但看到使館區增加了不少的警力。其中有王學勤、張秀華、蘇文娟三位訪民被抓,直到下午才放出來。

最為離譜的是上海律師李天天在網路上說準備慶祝一下埃及變天,根本沒有具體的行動,就有警察凶神惡煞地上她家來警告她,甚至威脅其家人的工作。與埃及變天有關聯的事件尚有從去年起開始發酵至今的陳光誠事件。由於陳光誠去年九月出獄後,全家依然受到嚴厲的管制,身心遭受極大的傷害,激起一些良知人士的不滿:前有陳雲飛、何培蓉、高興波去探視,受到非難和毒打。後有法國、美國的記者去也被趕走,沒收記者證、砸爛採訪設備。二月十六日北京因此限制了許多維權人士的人身自由,弄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生怕有更多的人圍觀山東駐京辦和到臨沂圍觀陳光誠,造成類似埃及的聚眾示威。

與此同時,由於埃及革命的成功,和埃及軍人不把槍口對著人民,天安門事件也再度受到媒體的關注。曾拒絕鎮壓學生的三十八軍軍長徐勤先將軍的近況被港媒報導出來;曾參與鎮壓六四的前軍人張世軍接受《蘋果日報》採訪時第一個表達愧悔之情,高度讚賞埃及軍隊才是真正的人民軍隊,還說軍隊應該國家化,而不是像現今一樣黨指揮槍。

獨裁者殘廢人民,也在自廢自殘

二十二年前的天安門民主運動最後慘遭屠殺。使得很多中國人從此犬儒頹唐。因為這個國家的人沒有宗教信仰,大家被急功近利、成王敗寇的思想根深柢固地浸淫。但愛自由的心是無法完全死滅的,北非的民主自由運動作為「引信」,喚回了一些中國人對八九民主運動的沉睡記憶,這正是中國官方最為懼怕的。

不少人以為穆斯林世界及其文化天生不適合民主。其實這樣的短視和偏見,往往是被獨裁者的「國情論」和本國特色灌輸和愚弄的結果。越來越多的人類經驗表明:獨裁統治一定會垮臺,不需要你打破腦袋想它垮臺的概率。如何垮臺、何時垮臺?也毋須像買彩票那樣去賭機會,只需我們保持清醒的頭腦。

很多人往往只看到阻礙資訊自由流通,遮罩真相,對爭取權利者不利的一面。而看不到這樣的社會管制方式,對獨裁者同樣有著巨大殺傷力的一面。在一個資訊不能自由流通的社會,獨裁者高層,通過「國內動態清樣」、「大參考」等「邸報」方式,不可能瞭解社會的真實。現在的新華社和《人民日報》與任何機構一樣,都在實行逆淘汰,根本沒有觀察、分析社會的人才,看看他們的社論,你就能知道他們無法知道社會民情,和社會底層下面蘊藏著多大的岩漿,哪個時候爆發,其威力有多大,就更無從知道了。

同理,部分或者完全斷網,以及屏敝所有手機、電話等通訊工具,對在群體事件和社會運動爆發時,於獨裁者拿捏方案也非常不利。當然或許兩相比較,更不利於爭取權利者,其實這就相當於回到更為原始的「起義」狀態。哪怕在這樣的情況下,獨裁者在與民眾的對壘過程中,垮臺也是必然的事。有人說獨裁者內部建一套獨立的通訊和網路系統,與外界完全是平行運營,其實這也是枉然。他們不是超人,其機構更不是萬能。

學者龔小夏在一篇文章中說:「冷戰結束之後,美國中央情報局的高層分析人員曾經舉行過一次內部的總結。有人在那裡感慨地說:‘我們在冷戰時間花了大量資源去瞭解到底蘇聯領導人知道什麼樣的秘密。最後我們才發現,他們知道得很少。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國家要垮臺了。’獨裁者無所不用其極地封鎖真相,把人民弄成半殘廢,同時也自廢武功。交戰理想的結果是「殺人三千,自損八百」,但現在往往適得其反,「殺人八百,自損三千」。

生活在專制制度之下,熱愛民主和深感恐懼,都有一定的傳染性,但兩者的傳染卻因風險上的考量而有所不同。前者是積極的行為,必須有所付出,故代價稍大;而深感恐懼,可以隱匿不做事,可以委屈地保全自己。埃及革命成功後,網上流傳了一副對聯:「木乃伊已覺醒,走上街頭振臂吶喊;兵馬俑仍沉默,站在坑底俯首聽命」。其下聯對中國民眾的麻木有非常到位的批評。

但套用托爾斯泰的話來說:獨裁政府的統治是相似的,但獨裁政府的垮臺卻各有各的不同。遠的不說,本-阿里的垮臺與穆巴拉克的垮臺就很有不同,雖然同因民眾遊行示威而下臺。當齊奧塞斯庫威風凜凜地在廣場講話的時候,他哪裡知道一聲打倒他的吶喊,就形成骨牌效應,而落得身首異處。百分之百高票當選的薩達姆被美軍打得潰不成軍時,中國的「軍事觀察家」張召忠還牛哄哄地說美軍會遭遇巴格達的巷戰阻擊,他哪裡知道伊拉克人民用推倒薩達姆塑像的方式來歡迎美軍呢。

夏蟲不可語冰,獨裁治下的思維不可理解獨裁垮臺時人民的想法,張召忠此之謂也。對貌似強大的中國獨裁者,應與薩達姆、穆巴拉克等一律看待。獨裁的垮臺是必然的,在這點上沒有任何例外。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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