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前提醒下屬,最後離開辦公室要記得關掉電腦開關;和父母兄妹吃了迎接春節的團圓飯;告訴家人和鄰居,要趁春節去趟福建,給小女兒找個舞蹈學校,順便考察辦廠。看上去一切如常,江西省鄱陽縣財政局經濟建設股股長——「好人」李華波卻從此蒸發,連同9400萬元——相當於這個國家級貧困縣年財政收入的1/4。
金蟬脫殼計
「0017901」——2月11日中午,一個陌生號碼閃現在鄱陽縣財政局黨委副書記程四喜的手機上,那端的聲音卻熟悉得很,是他分管的經濟建設股的股長李華波:「我從局裡弄了很多錢,已經到加拿大了,對不起領導……」整個通話不到兩分鐘,程四喜覺得眼前發黑,半天沒緩過神來。
程四喜回想起來,1月29日那天,李華波說老婆要到外地做肝腸手術,向他請假早走幾天,他爽快地答應了。「一萬個想不到,李華波平時看起來忠厚老實,一點逃跑的跡象都沒有。」
而李華波所說的「很多錢」也的確是個大數目。程四喜核對縣財政局在縣農村信用聯社城區分社開設的資金賬戶發現,資金被捲走了9400萬元,相當於全縣2010年財政收入的1/4。
這通電話不啻在財政局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彈。當天晚上,惶惶不安的財政局局長歐陽長青又收到李華波的一封信。財政局黨組成員徐曉明對本刊記者說,這封信是李華波出逃前寫好交給他妹夫的,讓縣農村信用聯社城區分社社長徐德堂去拿,再由徐德堂轉交給歐陽長青。不知情的徐德堂去財政局送信,當場被調查此案的警方抓獲。「那封書信只有一頁紙,說他因為到澳門越賭越深,難以自拔,所以私自刻了公章,從基建賬戶上套走了錢;還說自己是一個不忠不孝不義的人,他對不起局領導,對不起組織。信中還提到,這個事情跟別人沒有關係,都是他一人所為。」
「他在信中說此事和農信社城區分社社長徐德堂、經濟建設股副股長張慶華統統沒關係,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徐曉明說,事實上,在李華波堪稱完美的計畫鏈上,這兩人正是關鍵角色。「按照財政賬戶管理流程,動用資金必須經過七個環節,缺一不可:用款單位提出申請、業務股室出具意見、預算科室核定指標、分管領導審核簽字、局長簽字批准,然後由業務股室開具支票、加蓋公章和經手責任人私章,支票送達銀行,才能進行資金劃撥。」
而李華波的計畫簡單而直接。徐曉明說,他只是私刻了一枚「鄱陽縣基本建設財務管理專用章」的假章,便輕易繞開了財政局內部的前幾大環節:被收買的副股長張慶華在他保管的空白支票上填上數字,再蓋上李華波的私章和假「公章」,就可以到銀行劃撥資金了。而這筆專項資金的存款銀行正是農村信用聯社城區分社,社長徐德堂在那端接應,被派到城區分社負責鑒章審核的委派會計潘學迅和城區分社的綜合櫃員朱小蘭也沒有嚴格把關,一筆筆款項就被輕易支出了,轉至李華波、徐德堂預先註冊的「鄱陽縣錦繡市政工程建設有限公司」賬戶上。
經專案組查證,早在2006年2月,李華波就通過這一渠道轉走了第一筆錢。為什麼長達五年都沒被發現?徐曉明解釋,對賬單也是虛假的。「每個月農信社都要給財政局一張包含賬戶餘額的對賬單,上面的數字與財政局的資金流量是一致的。我們沒有理由不相信銀行,但問題就在於太相信銀行了。」
層層防線被突破後,最後一道防線是審計部門對財政預算執行情況的年度審計。縣審計局局長黃金臣說,去年6月6日至7月26日,審計局對鄱陽縣2009年度的財政預算執行情況進行了審計,主要依據財政局和銀行提供的單據,縣農村合作聯社城區分社這個賬戶上的節余資金有7591.52萬元,並沒有發現問題,就沒有進一步作延伸審計。
據專案組介紹,目前已追繳贓款和查封財產1003萬元——這其中相當一部分應該是身在鄱陽的徐德堂等人所獲。在這個長達五年共同編織的利益鏈條上,李華波猝不及防地一個人帶著大部分錢款金蟬脫殼了,留下一張越牽越大的網。不知道在他「週到」的最後電話和信件背後,更多是歉疚,還是一個自鳴得意的黑色幽默?
9400萬背後的財政黑洞
鄱陽縣城東中心地帶,財政局前大樓前「心系群眾,為民理財」的標語像一個莫大的反諷。局長歐陽長青和分管副書記程四喜已被免職,財政局內風聲鶴唳。
經濟建設股辦公室,李華波留下的辦公桌保持著一貫的整潔,桌上還放著一張祝福聖誕和信念的明信片。在這座容納了400餘人、18個股室的大樓裡,李華波只是其中最小一級官員中的18人之一,而放在全國的進階體系裡,縣級財政局的局長僅位列「科級」幹部,副局長「副科級」,而股長,根本是沒有名分的。
一個小小的股長,僅憑一枚假公章就「潛伏」了五年而無人察覺?他的計畫真的那麼天衣無縫嗎?
在張慶華家裡,專案組找到兩張各300萬的借條,借款人分別是縣饒州中學校長王國喜和揚帆中學校長胡火才。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對本刊記者說,經鑑定借條上王國喜和胡火才的簽名為假——「這是李華波的障眼法,拿本地有錢名人做幌子。他先給他的副股長張慶華講,拿挪用的錢去放高利貸,3分利,回收利息後分成。」
「一方面以高利貸為誘餌,他要不斷拿出錢來給同夥維持利益鏈條運轉;另一方面是澳門賭博欠下的賭債,或許李華波正是在這雙重壓力下,決定走出最後一步的。」該人士說。
一開始還是小心翼翼的試探。「李華波2006年2月第一次提款,最初幾次數額不大,幾十萬到上百萬慢慢累積,而2010年三次集中提款,共提取4000多萬。」鄱陽縣財政局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人士對本刊記者說。
鄱陽縣財政局網站的信息稱,經濟建設股的工作職責是國債基建資金、糧食直補、退耕還林等專項資金及對7個對口單位財務資金撥付和管理。據悉,這個股的資金每年不等,2006年至今大致在2億到4億左右。徐曉明說,在李華波在轉走資金的過程中,不斷有新的項目資金匯入專戶,且財政資金都是按工程進度分期撥付的,所以不會因影響到工程進程而被察覺。
而財政局不具名人士對本刊記者說,所謂專項資金,都是與具體項目一一對應、專款專用的。「除非李華波十拿九穩哪筆錢一定會沉澱下來,他怎麼敢大筆挪用?假的對賬單也彌補不了實際的資金漏洞啊。況且,財政局沒有哪筆資金是用的,哪筆是不用的,因為隨時會有給相關金融機構或政府的臨時財政調度,一次上千萬也很常見。轉走一筆錢,從上月10號到下月10號不被追查有可能,但超過兩個月一定會膽戰心驚。如果有這麼大的內部壓力,李華波早跑了。一個無法決定資金流向的小股長怎麼可能真正掠過財政局層層關卡,長達五年高枕無憂,甚至一年內取走4000萬,是誰給他派了定心丸?」
在這個封閉系統的鏈條那端,農村信用合作社同樣漏洞百出。比對李華波的偽造公章和財政局預留在農信社的印鑒圖案,很容易就能發現,圖案中間五星到下方「管理專用章」的距離明顯不同:假的比真的距離近;而且字跡的粗細、大小也有所不同。而記者在一張轉賬支票上發現,關於轉賬的金額部分———小寫的地方顯示出來的金額是1360萬元,而大寫的地方填寫的卻是「壹仟叁佰陸拾元整」。
「銀行競爭激烈,大客戶不敢丟,關係熟悉後,程序就忽略了。」鄱陽縣農信社胡主任對本刊記者解釋。
「將4億多財政資金存入一個農村信用合作社的二級分社——佔縣財政局可存資金的大部分,這在全國的財政系統也幾乎是絕無僅有的。」財政局不具名人士告訴本刊記者,農信社只是民間股份制銀行,貸款利率高出基準利率3倍,所以它們會嗜血般地爭取更多存款。財政局存款金額高,利率低,正是一塊不可多得的肥肉。問題在於,財政局存期短,一般2到3個月左右就要提款,這就需要農信社有高額準備金。一個農信社二級機構哪裡具備這樣的資金實力,經得起縣財政局動輒幾千萬甚至上億的取款?
「對這樣高風險的二級農信社的高度信任何來?誰有存款銀行決定權?」該人士說,正常情況下,縣一級財政部門一般會將資金集中在一家國有商業銀行,雙方建立長期的互信互助關係。一旦涉及幾百萬的資金支取,財政局長與行長間要事先電話溝通,以便銀行準備資金,也是為了轉款安全。因此,如果沒有上層保護傘,即使李華波的計畫模型再完美,在現實層面也是行不通的。
9400萬打開了鄱陽縣財政系統內部的潘多拉魔盒。2月19日,上饒市對已免職的原財政局長歐陽長青啟動問責調查。據悉,歐陽長青在1997年擔任古縣渡區區委書記時,曾因私自買賣土地稅受過處分,被開除了黨籍和工作。之後卻因和上任縣委書記朱榮輝同窗的兄弟關係,一步步東山再起,2003年調任財政局長。在李華波事件之前,他因在縣廉租房工程旁邊推平一座小山、兄弟五人建起豪華別墅而聞名,而更出名的還有他掛名交警的兒子歐陽松,「歐陽松在交警隊領著空餉,在財政局旁邊承包了一座‘長天閣酒店’,還和縣領導親戚包攬了縣廉租房工程。整天開一輛100多萬的保時捷卡宴呼嘯而過,鄱陽縣誰不認識?」
本刊記者在鄱陽縣財政局辦公室看到一份落款為2010年2月16日的通知——「鄱陽縣財政資金專戶管理暫行辦法」,要求各有關股室應於2011年2月前將分管的財政專項資金專戶移交財政局國庫股,由國庫股實行集中管理。而早在2006年,財政部就針對財政系統「專戶過多、重複設置、管理分散」發文,要求將各類財政資金專戶統一歸口到同級財政國庫部門管理。「業務股室不再有既批復項目、又提取資金的雙重權力,只負責項目批復,支取則統一納入國庫管理,國庫的取款審核相對小型金融機構也更嚴格。」徐曉明說。
財政部財政科學研究所副所長劉尚希對本刊記者說,李華波事件的關鍵在於封閉式的財政管理體制,財政公開才是最有效的監管。「‘基本建設專戶資金’撥付的一些關鍵環節完全在財政局和農信社之間的封閉系統內進行,成為缺乏任何外部監督的暗箱操作。」
「如果事先將專項工程款項公開至村一級,哪怕是50萬20萬,村民們也會天天來問,尋租的機會就小得多了。」 國家扶貧戰略和政策體系專家、中國農業大學人文與發展學院院長李小雲對本刊記者說。
小股長的權力和機會
「李華波,這名字包含了我對他的希望。我是婺源清華鎮人,他媽媽是鄱陽縣人,鄱陽當年曾叫做波陽,我這個二兒子就代表了我們兩地的結合。」兒子犯下的事給了年近80的李吉慶老兩口一個沈重打擊,「沒想到他這麼給鄱陽丟臉!我這80年的‘吉慶’也不吉慶了。」
老兩口住的平房在縣城主路下一個逼仄的小巷子裡,是開饒州酒店的女兒的舊房子。曾在鄱陽縣招待所做過7年所長的李吉慶仍保留著把家收拾得一塵不染的習慣,只在牆面上並排貼上每年縣委發給老幹部的年曆,反映前一年國家大事。一面牆已經貼不下了,2011年的貼在了對面,是世博會的背景。
「過年前幾天,他還和全家吃了頓飯,我們完全沒看出來有什麼異樣。」李吉慶對本刊記者說,李華波只是說要趁春節放假去福建看看,考慮在那辦個廠子,也給13歲的二女兒李媛在當地找個舞蹈學校學跳舞。「小女孩這麼早就談戀愛,對方追到家裡來,她已經不上學被關在家裡半年了。」家人覺得,李媛的事讓李華波頭痛很久了,她喜歡跳舞,把她送到新環境去學舞蹈也好。況且,1962年出生的李華波已經49歲了,按財政局規定,50歲就要「一刀切」,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變一般幹部,他不太甘心,或許在福建可以找到門路重新開始。
李吉慶以前當過派出所長,公安局長,他說,如果發現二兒子有什麼犯罪「苗頭」,早就給它扼殺了。「他到澳門賭我並不知道。之前他喜歡和朋友玩麻將,縣城裡風氣很盛,50塊錢賭注,一次有可能輸掉上千。縣裡嚴打過,我也說過他,他說就是為了溝通關係,也不會玩出事。」
李華波是怎麼一步步走到這一步的?在父母眼裡,二兒子從小是一個省心的孩子,「學習成績中等,和同學關係都不錯,也從不打架鬧事。」初中畢業,他就進了李吉慶所在的縣招待所當一個鍋爐工,沒多久被財政局招工進去。
鄱陽縣因湖得名,容納了鄱陽湖1/5的面積,靠水吃水,全縣60%都是農業、漁業人口。雖然號稱江西省「人口第一大、面積第二大縣」,但自1995年就在 「國家級貧困縣」名單上榜上有名。「貧困縣的一大標誌就是公共支出遠遠低於全國平均水平,全縣150多萬人僅配有3000多公務人員。」而李華波能一步跨入這一體系核心部門的財政局,在大家眼中,已經邁進了鄱陽縣的中上階層。從1980年到現在,李華波在財政局雖沒躍上頂峰,但一路還算順利——進省財校學習熟悉業務,後來到商業股管糧食、供銷,再提拔到預算股副股長,經濟建設股股長。
在同事眼中,李華波是個愛幫忙的人,頭腦活絡,交友廣泛。 30年的財政局生涯一直很安穩,平時也一向低調節儉。如果說有什麼不同尋常的舉動,唯一一次大概就是90年代初他在財政局辦了停薪留職下海,「和別人合夥辦廠,生產編織袋,沒兩年就黃了,又回到財政局上班。」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同事說,「當年丟下鐵飯碗下海還是需要勇氣的,誰能保證成功,或者回來後還能被重新接納?從那件事中看出他性格有一點愛冒險。」
「他腦瓜好用,雖然有點偷懶,但大事也不會耽誤。後來被提拔成了預算股副股長。」該同事說,預算股雖然掌管全縣財政預算,1998年洪水過後也管過移民建鎮,手中有幾千萬,相當於現在的幾億。不過,預算股總體上只是核對項目,是個虛職。
2006 年以前,除財政局的1000多塊錢工資,李華波的一大收入來源就是賭博。在同事看來,「一般人玩不過他,他經常能贏幾千塊錢。而且他能克制,一旦發現苗頭不對,就‘關稍’撤退,不會貪戀。」這期間賭博的收入,也變成他2002年在財政局後面建的三層樓房的一大資金來源,「羅馬式廊柱,看上去很氣派,一樓租給了社區幼兒園。」在李華波一家四口脫逃前,這座房子也被80萬元轉賣變現了。這一時期李華波還和人合辦了一家旅行社,雖然沒掙到錢,但也方便了他去澳門賭博,順便熟悉了洗錢、出境的程序。
直到李華波2006年被局長歐陽長青提拔為經濟建設股股長,他才真正進入到資金管理層面。這個股共4 人,李華波負責綜合管理和預算管理,而副股長張慶華則負責專戶管理。因經濟建設股的工作職責是國債基建資金、糧食直補、退耕還林等專項資金及對7個對口單位財務資金撥付和管理,在財政局各股室中與經濟聯繫緊密,所管轄的各項轉移支付而來的資金也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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