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翻出一張老的照片,裡面有一個我認識的女孩子,她的容貌是現代的女孩子沒有辦法可以比的,望著她的照片,我又想起過去的江南,在我寫作生涯徹底結束之前再談談它。
以我的性靈一想起我過去的江南,說句實在話,有一種鑑定明代五彩瓷器的感覺,婉約而溫潤,此外還有凝在心中淒然的傷感,如看微風細雨裡的落花,聽春夜小巷的叫賣之聲,她對於我倒不像什麼青花樣的美人,有她的醇而靜,還帶著一點妖冶,對於我她倒是一位和平純善的蕊女,雖然我在那個時代就已經看過人間的醜陋,但也改變不了這個印象。
現在我想談起她,她在我眼裡卻現出如日本浮世繪《江戶十景》那樣的畫面來,我還真無從下筆,因為我的這個江南也有《江戶十景》那樣的一些怪誕,本來就是酆都城下一個叫高家鎮的地方。
先說那裡的飲食,那裡的飲食我最喜歡的原橋頭的一家賣的抄手(北方叫餛飩),皮很薄,但餡卻多,用姜屑雜以精肉做成,吃的時候要放很多的乾辣椒,成都街上也有這個小吃,但味道差之遠勝。
還有從老碼頭上來的一家老店專賣的羊肉湯,當時價格非常便宜,記得一角錢就可以買一碗,裡面煮了紅辣椒,辣味非常,但羊肉用現代北京人的說法那叫一個鮮,而且其湯可以泡飯,加上一點新嫩的香菜,味道堪稱天廚之味,我有錢的時候會約上幾個小朋友去那裡吃上一碗,記得店面裡的人全是老太太,待我們也和藹,並不以為我們是小學生而歧視我們。
而夏日間會產出一種特別的涼菜,由於原料是用山澗的野菜,所以還留有山野的氣味,其名叫「斑鳩豆腐」,墨綠色,也要放大量的辣椒,吃起來對於北方的人來講可能很不適應,辣得可以讓你出汗,這個小吃可能是惟此地才有的獨品,連蘇杭一帶也沒有的。
此外一年四季,老街上會有一些從遠山採來的野菜賣,春日如有紫雲英、清明菜、青牛頭(野萵苣)等,秋夏日卻能看見野葡萄、野絲瓜、野木瓜,還有一種狀如北方海棠果而實質味道與蘋果類似的梨青,很脆,味道甘甜,也許也是本地的特產,至少我在其他的地方沒有看見過。
我仍懷念著的還是那裡在眾季節的景致,她空靈的景致略有十年在我生命內注入她的精神,譬如空庭裡的桃花、榴花,太陽下的菖蒲花,野外的蝴蝶花,養在室內的芍藥、牡丹、海棠、寶石花,懸崖上峭生的如靈芝的無名花,只有夜間可以一見的曇花,森林裡的曼陀羅花,還有盤纏在樹上的野菊花,此等眾花使我一生能感應其花魂,感應其呼吸、生長、快樂、寂滅,也因此培養成我親近自然的氣質,討厭喧囂的熱鬧。
在江南的四季其實都是親近自然的生活,夏日裡去的田間尋找碧螺,大的差不有一兩左右,想來確非常有古風,記得是幾個如童子模樣的孩子,有的還會穿著紅色的肚兜,提著燈籠在稻田內蹦跳著,前方的樹林卻縹緲著幾處的螢火,天上撒滿了星辰,小河如在瑣碎的商量著低語,不時仍有朦朧的稻花香吹來,現在想來已恍然如在隔世,髣髴是前生的作為了。
也有一處叫游舫溝的老橋,橋下夏日間居然生出一灘的野蓮,晴日受太陽的熏蒸開出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蓮,吐出金黃的蕊,引來無數蜂子採蜜,而在暴雨來的時候,狂風吹得這些蓮花、蓮葉成了另一個世界,有一次我痴站在橋頭望著這個張皇的世界,覺得很有趣味也忘記的大雨的來臨,在風中掙扎的蓮花、蓮葉極像女子挽著鳳髻婉轉承歡的姿態,我也不知什麼時候已早領略了晚明美人的原韻,而這座老橋後來卻被炸毀了,在這共匪的統治下,這實在是一件讓人無可奈何的事情。
江南的夏日有時走在空谷中,也會遠遠的聞到葵花的氣味,但附近卻沒有葵花的,有時浮雲之下而群生著大片的赤穗,高近一尺,作為年少的我亍立在那裡,頓然的可以感受到太古般的沉靜,或者是一類神秘的天籟之音,我走路困了的時候也枕著那些赤穗在草叢休息片刻,而秋夜趕路路過一些村莊,若逢佳節有戲劇可以觀賞,雖然沒有元人雜劇那樣精彩,但在夜晚、特別是月相滿輪的時候,口裡吃著酸甜的杏子,看著台上光怪百出的妖魔戲,幾如來到久違了的前朝,具足幽微的清香,也許這才是觀賞雜劇的三昧。
江南的民居原是我最喜歡的,彼此相處的和諧,我記得每家都相處的很近,也有是四合院布局的,一般養有小的黃狗,種著茉莉花、太陽花、蘆薈之物,夏日間如在天氣極熱的日子,到了夜間家家都搬出涼板來在外面睡覺,於是點其蚊香,泡一杯老茶,大家很快活的聊天,有講鬼狐的,有講打戰的,更有講自己所遇的譬如哪裡有龍精或者天寶之類,那也是小孩子們最快活的時候,因為不但有好的故事聽,還可以吃各家準備的點心,譬如桂花羔、清炒山貨、油炸的河蟹之類,困了就躺下去睡,習習的涼風吹來,隱約中還有老人們的說話聲,其清、其甜一點也不遜於陶庵記於《西湖六月半》之士子的月下鼾睡於蓮花間,但這如夢的往事,我現在又能向誰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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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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