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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靜梅:在沒有楊佳的日子裡

 2011-02-17 05:57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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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風中,王靜梅來了。

暗淡的路燈下,隔著一條窄窄的街道,我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身影,穿著一件明黃色的外套,隻身一人站在路口,個頭矮矮小小的,透出一個女人特有的柔弱。現在她是完全意義上的形單影隻了,因此已不介意於夜間出門。

「以前我走多遠,我也得牽掛著孩子,也得顧著他,現在我不用顧他了,孩子不在了,我有充足的時間。」

2008年夏天,楊佳在上海殺死6名警察。此後的5個多月裡,王靜梅「消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直至楊佳被執行死刑的前3天,稀裡糊塗的她才得以前往上海見了兒子一面。匆匆一晤,即成永訣。

兩年多過去了,如今她正慢慢嘗試著適應屬於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生活,儘管內心時有波瀾。

吃飯的時候,她戴著眼鏡,像一個知識女性一樣,吃得少、說得多,畫得勻稱的兩條眉毛下面,是一張安靜的臉。注定了要從兩個人的生活中落單的王靜梅,最終只能服從於命運。舊事重敘,她的情緒也極其意外地不表現為激烈。倘若她不說及那些事情,誰都不會瞭解,眼前這個普通的女人,也曾有一把不同尋常的辛酸淚。

臨分別,她幾次說,「也請帶個話吧,見到那些關心楊佳的人,都替我謝謝他們。」

1月24日,除夕前一週。我們把有限的講述空間交給這個微不足道的婦女,傾聽一下在沒有楊佳的第三個新年到來的時候,她是否已具備足夠勇氣去接受現實。

「我覺得他還在呢」

這兩年春節,提前和網友約好,三十晚上在外邊吃飯,過12點我就回去了。都是單身的,有的家在外地,不回家的,就聚在一塊兒。然後我帶著楊佳,把他的照片掛在邊兒上。吃年夜飯時,我就給他準備一個碗筷,大家也都給他夾菜。我就說,反正在我有生之年吧,我是不會改變這種習慣了。每年三十的時候,我都會帶著他。

今年看看他們吧,有人要是年三十那天願意跟我一起過,出去聚聚什麼的,都是單身,也行。要是不願意,那就是我自己,我就帶著楊佳在家裡,還是守著他。

以前過年就是我們兩個人。洗洗漱漱,有什麼登高爬梯的事兒,挂大帘什麼的,佳佳在,都是他的事兒。現在一幹這些事兒,我就想他。我買了個梯子,花了300多塊錢,有扶手,要是兩個支架的,萬一摔著也沒人知道,我就買了個特別穩的,上去以後有個扶手,特牢固,買這麼一個,幹活什麼的,擦擦房頂啊,挂個大帘子啊,這不就有保障了嘛。

我們家樓前有個空場兒,放鞭炮,那個炮(煙花)放得很高,一下炸開了,站在我們家廚房前就能看得見。過年的時候,我就叫,「佳佳,快過來看,你看人家放的花兒多好看啊。」我們倆就站在那兒看放花。晚上我包餃子,他沒事兒就在屋裡弄電腦,我就特踏實。我把餡兒都和好以後,他就過來幫著我包。

以前過年,沒想這麼多(沒什麼過年心願)。過年他只要在我身邊兒,我就非常開心,甭管幹什麼吃什麼。但是他現在不在了,我自己呢,不那麼想,比如看煙花,我還覺得我們倆兒在看呢,吃飯的時候我還依然給他放個碗筷,給他夾過去。

楊佳在的時候,(過年)他爸爸帶他逛廟會。我不逛,從來都不出去。親戚家也不去。我們也沒這個經濟條件。串門兒你必須得帶東西,帶少了還不行,拿不出去的也不行,帶得像模像樣的你還得花錢啊。我這人心裏就是這麼想的,就盡量不串門兒。

楊佳看我不去,他也不去。我要是上哪兒,他也會跟著。這些都是往事,往後就是想想了。楊佳不在了,有的時候,大家(親戚)都聚我去,不是都聚我就不去了。他們也叫我,我覺得人家是看你挺孤單的叫你一下。

現在我自己就是有一種心情支撐著我自己,我覺得他還在呢。我依然保持著他在的那種習慣,比如說回去以後,我跟他說話,依然告訴他我回來了。進他屋裡擦地,我就跟他說一聲。比如進去拿個什麼,我說佳佳我上你屋來拿個什麼,或者我給你擦個桌子、給你把窗簾洗一下。我都要說。

這個孩子啊,小的時候只要我在床邊兒上呆著,他在床裡頭愛怎麼玩兒怎麼玩兒,我非常踏實。我真沒想到,從此以後就我自己了,一個人過。剛才街道辦的人還跟我說,過年了,快樂了吧?我說現在我沒有快樂,過年對我來說快樂不快樂也就那麼回事兒了。以前兩個人過,我還快樂,現在我一個人過,我不快樂。

「這些東西就伴我終身了」

剛出事的時候,我們家裡幾乎不斷人。我當時都傻了,一年多吧,都是家人陪著,不然我一個人呆不了的。(雖然)一年後也需要人陪著,但是我能支撐著自己了,以前他那房間我不能看,他那東西我也不能摸,甚至一點兒也不敢去想。去年吧,我才把他所有的東西都給收拾一遍,把他的大部分衣裳都洗了一遍,然後放到他櫃子裡頭。

他房間裡所有東西我都沒有動,還是那樣,有時候我進去後會覺得特親切,甚至他的褲子這麼長時間都沒動,還掛著。他舉的啞鈴,鍛練用的兩個大長板凳,那些器具什麼的,都在那兒擺著。以前小時候玩的滑板、旱冰鞋,他動過的、玩兒過的,我都給他擱到屋子裡了。進他屋裡,還能感覺到他的味道,還是他在的樣子。這些東西就伴我終身了,在我在世的時候肯定是不會動它了。要是歸置得太乾淨了,我心裏就不舒服了。

這是我相依為命28年的孩子啊。28年最長一次我們不在一起,是2006年他去山西,被警察打過一次。他從山西回來,我說你自己出去轉了一圈兒了,你下次出去是不是得帶著點兒我啊?他說行,結果還是沒帶我去……我都沒想到,唉,這麼快。

有的時候在家裡頭看到兒子那些東西,不舒服,永遠在想他。昨天也是,上網看到他那些照片,唉呀,心裏就不行了,就趕緊想招,安慰自己別想別想,愣是不想,岔過去了。你把自己弄病了,就更麻煩了。再有心裏不舒服,就看看網友的留言,這些留言對我來說是非常大的安慰,煩了就開個電腦跟網友在那兒聊天。

去年底我才開始看電視。楊佳在的時候,這個電視永遠就緊著他。他看我就看,他想看什麼頻道就是他的,我就跟著看。但是現在就覺得沒人跟你爭了,你自己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我心裏就不舒服。去年底,也是朋友去我那兒,要看電視,我就跟著他們慢慢恢復一點能看電視的感覺,現在我自己在家時能主動把電視打開。也就這樣了,面對現實了。

我現在就一個信念,好好活著。我還是為我兒子。那天家裡人給我買了一箱雞蛋擱在那兒,我說行了,夠我吃些日子了。現在也沒人跟我爭了,我說我也是為楊佳吃。我以前從來沒說自己吃一個雞蛋,也沒有吃過水果,所有東西都是楊佳吃。我心甘情願,一點怨言都沒有。人家說你是不是有點兒慣?我說我也不是慣,因為條件在這兒擺著,你們如果處在我這個單親家庭,你們也會像我這樣做,因為你覺得孩子非常苦,欠缺得太多,多給他一點兒,彌補點兒,甭管好與壞,做家長的就是這種心情。

(以前)壓歲錢每年都給,金額都是固定的200塊錢,每年都是這個數。從小200,長大了還是200。大了以後,給他他也不要,都是我給他攢著。但是他收到的(親戚給的)壓歲錢就是200,我給人家錢就是100。

我們生活挺苦的,還不如一般的工薪家庭,我們屬於下等。但是對楊佳來說,我沒有委屈他。現在唯一的安慰就是這一點。我們生活條件不好,但是我從來不讓他感覺到。比如說買東西、吃飯。像雞鴨魚肉,我們很少買,買也就一條魚。我不吃中間那段兒,就吃頭、尾巴。剩下的我就吃點兒,不剩下的我就不吃了,從來就緊著楊佳吃。你看他身體特別棒。我不是不喜歡吃,兩口人,(城市居民)最低生活標準也就四五百塊錢一個人,我們兩個人剛好在那個槓上。

「我真的不知道是最後一次」

他這幾年沒有工作,一開始工作了兩個地方。後來為了照顧我,可能上班時間老保證不了,就不去了。工作沒了以後,不好找。找了幾次也心灰意冷。我就跟他說,我積極幫你找,找不到你也別灰心,這個社會在這兒擺著呢,沒工作的人多了,你不必自責。

這些事對他都有影響,要有一個溫暖的家,要有一個正當工作、有收入,在母親面前挺自豪的,是不是?我就是感覺求助無門,街道、單位、政府熱線什麼的,我都打了。我說我就是一個普通的公民,我們是單親家庭,現在孩子就這種現狀,想讓你們幫助一下,比如說有沒有合適的工作讓楊佳去試試,能不能照顧一下?我來求助你們,就是我拿你當朋友,你也幫我一下啊。我知道他們不管這種事。

到現在,我為什麼特別遺憾?我沒聽到我兒子親口跟我說一句是怎麼回事兒,為什麼會發生這個事(襲警)?

事情(襲警)發生以後,把我放到安康醫院,在裡頭呆了143天。突然有一天,那裡頭的人問我,王靜梅,你要不要見你兒子?我說當然要見了。2008年11月23日兩點的飛機,直接飛往上海。等到我出來了,孩子的事兒結束了。

11月24日早上起來,讓我見楊佳。我真的不知道是最後一次,什麼都沒說。當時不許說案情。我也沒敢問,心想下次來再問吧。第一次見,人家有規定,咱不要破壞人家的制度,(不然)下次人家要不讓我見了呢?

我就問問他在裡邊兒的情況。他跟我學了學,每天在那屋裡關著,戴著手銬腳鐐。我現在唯一安慰我自己的是,我進去以後隔著玻璃把手放在上面,和佳佳在那兒握握手。他想到我要跟他握手,因為戴著手銬,可能不好意思拿出來,怕我看見,又不可能不握,他就兩隻手同時放過去。這時我發現他了,是戴著手銬的。

沒怎麼說話,還是話也不多。精神狀態還行,給我的感覺他也不知道是最後一次見面。如果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我會有要求的。你知道最後一次說的和不知道的能一樣麼?

回北京後,第二天(25日)晚上就來了兩個上海人,向我宣讀最高法的(死刑)核准書。但是我不相信,不相信事情就結束了,就執行了。26日早上起來,很多律師、記者上我家去了。我隱隱約約覺得他們的面孔怎麼都是那樣的,就看出點兒事來了。我也知道核准後馬上要執行,我問那些律師怎麼辦?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就非常難過,我說怎麼會是這樣,我還沒有說話呢,我還沒有說話呢。大家一看我情緒也不好,誰也沒有主意,真是沒有辦法。

好像是26日那天,有人送來了一束花,寫了一個小卡片,「楊佳一路走好」。我就很生氣,我說這是誰啊?事兒還沒有結果呢,就寫這個?你就這麼說話?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拿進來。那花就一直放在我家門外。過了幾天,他們說,這是事實,你拿進來吧。這麼著,那時候我才真是有點意識到了,真是執行了。沒有辦法了,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

執行完了,也沒有人正式告訴我。隔了有10多天,我就給上海寫信,問要不要我過去?他們說你不用過來,楊佳的東西我們給你送過來。12月15日那天,上海來人了,給我送東西來了。他們是兩撥人,一開始是把楊佳那些物品都給我了,第二撥人就把骨灰盒給我拿出來了,他們也沒說讓我交費,也沒有說話。

東西都給我送回來了。因為天氣特別冷,如果下葬,冬天不太好,不好施工,就一直等到第二年清明節。八大處你知道麼?射擊場那兒有個福田公墓,他是溝北5組闕字23號,親戚進去沒問題。花了11萬多元買的墓地,加上我給他辦的那些手續,一共是12萬。人家給我湊的,沒有我自己的錢,我自己出不起。

「我也是為他」

我家在我眼裡永遠都有活。原來就我們倆,根本閑不住,大帘子洗完了,隔不了兩天,被子要洗了,過不了兩天,這個大帘子又得洗了。我那房子住了好多年了,房頂上沒有塔灰兒,現在還是這樣。但有時心氣兒不好,就不弄,反正也沒人看,孩子也不在了,就懶了,有些事兒還是干給孩子看的。

很多網友、生活當中很多孩子都說,楊媽媽,我們都是你的孩子,你有什麼困難儘管張嘴,我們責無旁貸。所以說我足矣了。老了再說吧,這個年代了,養老機構也很多,也甭想太多。

其實我現在做每一件事,我也是為他。昨天我完成了一項心願——楊佳在他的博客裡頭寫過,當年不是有個香巴拉戶外登山運動嘛,他想參加。我說一定要完成他這個心願。我就跟著走他們這條路線。那都是年輕人,說阿姨這個強度太大了,你肯定不行。我說那我就先練練,走強度小一點兒的。

我已經跟他們走了幾次了,也都不太遠,門頭溝、香山,好幾個點兒。對我來說可能也是非常有挑戰的事兒,但有的時候一想起我兒子來,我就覺得我一定要走。第一次去香山挺吃力的,但我沒掉隊,我非常自豪,覺得我還行。

在那個集體裡頭,我才找到楊佳為什麼參加他們這活動的原因。那真是一種放鬆,在任何一個地方,你找不到那種感覺。打個比方,我背著包,很多年輕小夥子說阿姨給我背著吧,非常熱情、主動給你背著,你還不用擔心錢包了、照相機了。在那個集體裡會覺得挺開心的,真是另一種生活方式。我56歲了,走得肯定比他們都慢,沒有人說你怎麼走這麼慢跟不上?非常熱情地在後邊照顧你。他們是定期的,我是不定期的,去一次吧也得緩一段日子,強度這麼大,回來後就腿疼、肌肉疼,就得隔一段兒時間。

而且我想報班兒,想學聲樂。有一天他們(朋友)給我放一個楊佳版的歌曲——《敢問路在何方》。不但聽了,我還把歌詞改了改,在那裡給他唱兩句。我就覺得,有老師指導我,這個歌我自己唱,意義好像更大。

我從年輕時就夢想找一個音樂老師來指導我一下,怎麼發音,怎麼吐字清楚,足矣了。我這嗓音還是有一點兒條件,不是五音不全的。我從網上看到的,有個老師說她是中央音樂學院的,學費3600,就是9節課,合著400多塊錢一節課。聽了一節課,他們跟我說是免費(試)聽課的,但去了以後就交100押金,聽完了我說我再考慮考慮,有時間我再來。我這麼一說,人家把那100塊錢退給我了,要不然就拿不回來了。我不好意思說我不報名。

學費特別貴,沒這能力和條件,不去了。我退休的時候才697元,2002年那個時候開始漲,漲到現在1800元。我今年給楊佳做一個(墓碑上的)影雕,花了5500,又買電,1000塊,買煤氣,1000塊,你說我一個月能攢多少?所以我也覺得挺吃力的。慢慢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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