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上,雙手墊在頭後,沉思默想。明天,我就要走了,走到一個離自己熟悉的土地很遠,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裡,很可能離上帝更近,在上帝的翅膀下,才有長夢的綠蔭。
想到翅膀,想到夢,想到綠蔭,我猛然意識到自己沈重的昨日和昨日沈重的靈魂,它們會聯合起來把我拽回原地,用沈重把我窒息。
我決定為自己的過去開個「追悼會」,埋葬沈重。
追悼會,當然是活著的人為死者召開,活著的人承受了所有感情的災難,哀聲欲裂悲痛欲絕,直到自己嚥氣,而死者則是百分之百地解脫解放,一無牽掛地享受永恆去了。現在很特別,自己開自己的追悼會,就是說,你並沒有死。
並沒有死,並非是你不想死,或者你不曾想過要死。
十年監獄裡,我發現大多數人包括本人都很貪生怕死,確切地說,是根本不會想到死,死,怎麼會屬於我? 但我同時發現,對有的人而言,貪戀生命是世界上最難辦到的事情。故而有人說:「我活都不怕,還怕死嗎?」這句話,成為勞改隊的至理名言,應該刻在每個死去的勞改者的墓碑上。
那些怕活的人們,絕大多數不單是怕活著吃肉體上的苦,相當大的程度是怕吃沒有親情沒有自由沒有尊嚴等精神上的苦。精神由肉體負載,當精神的苦無法承受時,解決了肉體,就停止了精神之苦。在怕活和怕死兩者之間,他們兩害相權取其輕,選擇了怕活。於是就千方百計找出最有效的辦法,無可挽救地結束自己,用不幸的生命作自由的祭禮。那時候,我太年輕,太缺乏生活體驗,對這類人和事很不理解。我,貪戀生命,無條件地貪戀。
可是,經歷了十年牢獄之災,特別是經歷了比十年牢獄之災更折磨人的十年不幸婚姻,和兩年幸福但是無望的愛情之後,它帶走了我對生命的渴望,帶走了我對生命的信心和活下去的興趣,我心不由己地想到自己應當從人生旅途上勇敢地退卻。
那個在國際村坡上頂著烈日把自己晒成朱古力豆,採集大把野菊花獨個編織金黃色野菊花夢的野小子;那個在依仁小學音樂教室裡偶然被老師和同學發現,也被自己發現歌聲清脆悅耳,從此成為學校唱歌大王跳舞大王的小名人;那個上課時到黑板旁的痰盂吐痰,趁機與老師比高矮逗同學大笑,天天遲到,操行單上的優點老是被 「但是」否定掉的初中生淘氣鬼;那個看完《天堂裡的笑聲》,電影院裡沒笑夠,出來了繼續笑,笑得蹲在地上走不動路,老師以為她發了急痧的少女;那個想到人要死,從懼怕死亡到開始思考人生的意義,決心做中國的「居里夫人」奉獻個人的一切,從猴子變成了人的高中女生;那個監獄十年給強力洗腦、被苦難壓彎了腰還樂呵呵地活著,不相信自己會老會死,將永遠年輕到底的女犯;那個出獄後,笑也謹慎,話也收斂,五臟六腑被掏空,打入了另冊還是一個勁想活的勞改釋放犯…… 一句話,那個命運多舛害了家人害了朋友也害了自己,頭腦裡還完全不曾閃過一個死念的齊家貞哪裡去了?
那個齊家貞已經不復存在,存在的不再是過去的那個齊家貞了。
她開始尋思選擇怎樣的方式去死。
那天,我感冒得很厲害,頭劇痛,咳嗽時發出的空洞聲,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睡在床上,不斷起來吐痰喝水潤喉,墊了三個枕頭才舒服一點勉強能呼吸。因為洗了個澡,水涼了一點,病情更重了。喉嚨緊得像給鐵箍箍了幾道,空氣難以吸進,痰難以出來,堵在喉裡轟隆作響,時兒還伴著絲絲絲的聲音。我想起人死之前都有一個痰轟的過程,我親眼見過勞改隊的陳德芬,還有母親都是這樣走的。我想,我死的時候也會像我現在這樣痰轟,氣進不去,痰出不來,不要多久就停止呼吸了。與其如此痛苦,何不如在此之前先解決掉自己,比如吃下許多安眠藥,這不就睡著了,讓生命之水慢慢流盡……忽然又想,萬一沒有安眠藥怎麼辦?那就開煤氣,不知道煤氣自殺難受不難受,可能不會過份,林黛,翁美玲,樂蒂這些香港電影明星,不都是煤氣自殺的嗎?
可是,我這裡沒有煤氣,只有煤油爐爐呀!
我在生病,病得這樣難受,沒人知道沒人理睬沒人關照,要是真的死了,死了幾天可能還無人知曉。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到死,我被這個「第一次」驚嚇。
一個聲音阻止我:「齊家貞,你胡思亂想些啥,還沒到那時候,現在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但是,一個女人同時承受著兩種掙脫,在一個不幸的婚姻中掙脫,在一個無望的愛情裡掙脫,其中如山之重的艱難,其中如海之深的折磨,是極難描述的。
因此,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就有第N次。我的思想,不斷被拉回到那個第一次去。
有時候,我的心情極為悲傷,好像是處於自殺的前夜。想起《日出》中陳白露自殺前說:「太陽出來了,黑暗留在後面,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太陽也不屬於我,生命毫無意義,它值得被摧毀。此時,我特別理解陳白露。
過去看《安娜۰卡列尼娜》,認為安娜不該離開她丈夫不值得同情,卡列寧是個好人,現在的看法翻了個轉,卡列寧是個偽君子,很像柳其暢,安娜無法忍受沒有愛情只有法律關係的婚姻,這正是我要捍衛的。我的腦子裡想像出全書結尾時的圖景,安娜去到與渥倫斯基第一次相遇的地方——當時有個鐵路工人自殺的火車站,我看到她跳下鐵軌跌倒在地,剛把頭微微揚起,來不及想「天啊 ,我究竟在做什麼?」急馳而來的火車已經把安娜的頭顱擊碎。
唔,臥軌自殺,也是一條可行之路。
是啊,人總是要老要死的。不是嗎?我還沒來得及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名正言順嫁給愛我的男人,就快要失去一個女人的特徵進入女人的最後階段了,還來不及吃一餐真正的飽飯,食道癌已經堵住了喉管,是不是太悲慘了一點啊?四十五歲了,五十五歲會來,六十五歲會來……老了,門牙掉光了,耳聾眼瞎,口水流出來,愛發火愛嘮叨,對什麼事都失去興趣,對什麼事都不滿意。坐著發呆就呆半天,躺上床就不想起來,吃多了拉肚子,吃少了大哭大鬧,三天的藥一次吃完,已是傍晚還抱怨沒吃到早餐。感情之泉枯竭,對丈夫再無愛心,子女看不慣我,我也恨死他們。這樣的地步,乾脆早點自殺舒服!
阿弟一家搬進鐵路局分給父親的房子後,離我很近,我常去那裡吃晚飯。站在健康路七十二號六樓的陽台上朝下看,樓層很高,但硬硬的石頭坡、石梯坎輪廓分明一清二楚,如果從這裡跳下去,肯定腦漿迸裂粉身碎骨,必死無疑。我多少次朝下張望,好像有一種吸引力,好像有什麼在向我招手:快跳下來,我接住你!
我數次批准自己跳下去,我自己數次不執行。
過去,我以為我不會有自殺的勇氣,其實,那是因為年輕,始終有希望在支撐,假如希望破滅,死變成了一種追求,勇氣是要多大有多大的!
我在雜記中記下這段話:我不拒絕苦難,我不強求歡樂,只用冰冷的血肉和一顆滾燙的心,加上廉價的時光──餵養希望。如果有一天,希望棄我而去,我將不言一語,義無反顧地返回我來的地方。
早先,汪進發現我有自殺傾向,急得雙腳直跳:「你不要這樣起勁地講下去好不好,你真嚇人。你要知道生活並非一成不變,那麼多年悲慘的生活都熬過來了,只要我們活下去,今後會比現在好。」我向他保證,絕不重演小袁的悲劇。我說:「想到將要與你分手,我已經預支了眼淚,要是真的各走一方,我會大病一場。但是,我不會為你自殺,因為,我的生命不屬於我自己。」
一九六一年九月二十九日上午十點,六個公安警察,手槍鐐銬警車到和平路逮捕我的那一刻,做「中國居里夫人」的夢想灰飛煙滅,腦子裡閃過一個念頭,「我要把這寫出來」。想不到這個一閃念竟是如此的根深蒂固,它幾乎支配了我的一生。
我意識到,活這輩子人,我的使命便是吃苦,把吃的苦記述下來,就是我對使命的交待。
所以,無論我這隻紅狗多麼懼怕活下去,我都得活下去,沒有權利走入冥府去親吻死神;所以,當維克多۰雨果,狄更斯和羅曼۰羅蘭等老人用彎曲的指頭敲我的玻璃窗,「餵,小姑娘,快出來,不要老是悲傷」,我馬上找到了路滑難行時的枴杖,找到了彷徨無主時的太陽;所以,無論碰上多大的阻力和困難,我要讀書,我要自學,我要到圖書館去吸收營養;所以,在同學黃有元,朱文萱評價我的作文「很是一般,沒有文采」時,我才那麼痛心疾首,決心要知難而進戰勝平庸;所以,當我發現那場傷筋動骨無奈無望的愛情已經變成溫柔的繩索、迷人的陷阱時,才有一股內在的力量,幫助我出逃。
所以,我還活著;所以,我不再是心靈的殘疾人。
心堅石穿,志在必得。這是我墓碑上——如果我有一塊墓碑的話——將要刻的八個字。
我看見自己捧著「昨日齊家貞「的骨灰,走過歌樂山腳下的大池塘、老人院,爬上高坡到達歌樂山峰頂,站在母親的墳頭旁。墳後遠方,一排高山像靠椅的背,前面的平頂山像案桌,開卷有益伏案疾書,遠處彎彎的嘉陵江,船影點點游向天際,好一個風水寶地。
母親靜靜目睹我一個人參加的追悼會。我把骨灰埋在她的身邊,在母親的懷裡,孩子才感到安全。
我向母親跪下。
親愛的母親,麻煩你照看一下提前睡在這裡的女兒。我現在向你告別,也向自己沈重的昨日告別。告別她昨日的災難和痛苦,告別她昨日的虔誠愚蠢與盲目,告別她逝去的白日和白日後的長夜,那活過的一萬多天卻只是一天的重複,告別……親愛的母親,請您為我祝福,我將在您祝福的霞光裡再出生一次。
我在為自己的昨日祭奠,沉浸在肅穆之中。
我看見自己從墳崗上走下來,心平氣靜,身輕如燕。
命運沒有給我選擇,八七年八月底,我身單影只,離開這塊生我養我愛我恨我虧待我的土地,飛到了美麗的澳大利亞。
我從零開始,一個人上路去擁抱可怕的,同時也是偉大的,孤獨。
鐘聲響了,一條生命赤裸裸誕生了。她是全新的,屁股上有個紅色的胎痣——形狀像隻狗,那是上一世留下的、以青春生命作代價的痕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