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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裡來了個右派

 2010-12-28 12:40 桌面版 简体 打賞 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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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派老陳來村子裡的時候大概在69年的模樣,文化大革命的高潮已經過去了。其實,老陳是不是右派鄉下人也搞不清楚,大家都說他是右派,那就是右派了,反正叫啥都一樣,肯定是犯了錯誤了,京城裡的大官,不犯了錯誤是不會貶到農村來的。

老陳其實也算不上是什麼大官,據說原來曾是新華社記者,跟著中央領導出訪過許多國家,不過後來不知道哪來的小道消息說,主要是跟著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出訪。也不知道是因為無意之中站錯了隊,還是在文革中說了什麼,反正官也丟了,老婆也離了,兒子也散了,孤身一人被下放到了縣裡。

也不知道是縣官重才,還是怕京官將來東山再起,老陳一開始被留在了縣政府裡當了秘書。有了京城的教訓以後,老陳在縣城裡嘴嚴多了,可架不住正當壯年,沒多久就和縣醫院的郝醫生弄出了點風流事兒來。那年代黨對褲腰帶下的事兒管得和嘴上一樣嚴,老陳本來就在以觀後效階段,這下倒好,一貶到底,到了村裡。相好郝醫生居然不棄不舍,也跟著來了。郝醫生原本在縣醫院是護士,到了農村,比赤腳醫生強多了,自然也就升成了醫生。

老陳那時四十來歲,細高個兒,方臉,鼻樑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厚厚的鏡片把後面的眼睛縮的很小,一看便知飽讀詩書,博古通今。老陳的學問是不言自明的,他訂的一份《中國日報》,通篇洋文,村裡沒人能看懂。其實別說村裡了,就是整個公社也沒人看得懂,郵遞員小崔說的,這份報紙整個公社沒有第二份。和老氣橫秋的老陳站一起,郝醫生是個典型的江南少婦,年輕漂亮,充滿活力。

剛到農村時,他倆被安排在大隊部隔壁的一間老屋裡,但很快就搬進了大隊在村子裡給專門蓋的三間新瓦房裡。江南農村有尚文的傳統,村裡來了個有大學問的人,自然是不肯虧待的。龍游淺水,虎落平陽,可龍還是龍,虎還是虎,說不定哪天龍歸大海,虎回深山,能造福一方。江南的農民還是很有些眼光的。

儘管郝醫生有些架子,老陳非常平易近人。沒用多久,便和鄉親們打成了一片,尤其是那些農村幹部,簡直就成了他家的座上客。那時候,交通不便,農村信息閉塞,老陳的到來給村裡人帶來了一個外面世界,一個甚至超乎想像的世界。

時間長了,鄉親們也發現了老陳一家的許多的新鮮事兒。郝醫生和老陳吃完晚飯後總要一起出來走走,從村西頭走到村東頭,過橋再走到村北,掉頭回到村西,每天這麼丈一次田埂,新鮮!更新鮮的是,郝醫生走路也不好好地走,惡行惡狀地挎著老陳的胳膊,甚至還有人看見他們在田頭親嘴。村裡人於是就傳,這個郝醫生一定不是個正經的女人。

江南農村的男人什麼都可以做,但有兩件事情除外,一是洗衣服,二是倒馬桶。誰做了就是怕老婆,遭人笑話。可老陳不懂這一套,不光洗自己的衣服,還洗郝醫生的衣服,有好事者傳,說郝醫生的內衣老陳也洗。匝匝匝,真是沒個男人樣,村裡的男人私下嘲笑。不過,時間長了,村子裡夫妻吵架,婆娘們就會拿老陳做榜樣教訓自己的男人,你看看人家老陳,多大的學問哪,照樣洗衣服倒馬桶,你憑什麼就不能幹呢?

老陳剛來的時候,倒馬桶樣子也很新鮮,臉上帶個白口罩,手上戴個橡膠手套,倒完馬桶後,不在大家刷馬桶的河灘上刷,總是拎到很遠的河邊上刷,說那河灘離大家洗菜洗衣服的地方太近了,不衛生。什麼衛生不衛生的,不乾不淨吃了沒病,農村人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過的。不過,很快大家也都跟著老陳去那裡刷了,不就是拎著髒馬桶多走幾步路嘛,被老陳這麼一說,誰還吃得下飯去呢。

老陳看上去文弱,但挺犟,大概這就是為什麼當了右派。來農村沒幾天,就跟著大家下地幹活了,本來嘛,下放農村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不下地咋行。隊長體諒他,你個大知識份子,幹不了重活,還是跟婆娘們幹些輕活吧。老陳不干,非要和男勞力一起干。那就去吧,地裡收稻,一根扁擔,兩捆濕稻一百多斤,從濕田裡挑起來,送到打穀場,遠的要走半里路,村裡的莊稼漢們輕鬆起擔,行走如飛。老陳依葫蘆畫瓢,扁擔插入稻捆,蹲下把扁擔擱在肩上,努力挺起身來,發現兩捆稻子好像粘在地上一樣,根本站不起來。旁邊有人幫他抬了一把,總算站了起來,可兩腳下陷,根本邁不開步。老陳只好訕訕而退,乖乖地跟著婆娘們幹活兒去了。

婆娘們有個大知識份子陪著幹活,可就來勁了,手上幹著活,嘴上不閑著,尤其是那些結了婚有孩子的大姑小嫂們,從頭到尾地打聽老陳的家底隱私。哪裡人?從哪裡來?原來幹什麼的?為什麼落到鄉下?賺多少錢一個月?老陳有問必答,很快就和她們混熟了。村裡廣為傳播的一個故事是,有一天老陳幹活中間突然內急,他實在做不到和莊家漢們一樣,往前走幾步轉個身就地方便,丟下手中的活就往家裡趕。回來等著他的是一頓肆無忌憚的調笑,怕我們看見?哈哈哈。大知識份子的那東西是不是和農村人的不一樣?哈哈哈。想郝醫生啦?哈哈哈。怎麼這麼快?哈哈哈。郝醫生怎麼會放你回來?哈哈哈。半天來一次吃得消嗎?哈哈哈。老陳滿臉通紅,手足無措。瞧大知識份子都不好意思了,哈哈哈。

你還別說,真被這幫婆娘們說著了,在村裡住的幾年時間裏,郝醫生產下了兩女一兒。老陳帶孩子也與眾不同,他弄了塊布,把孩子綁在胸前,一邊幹活,一邊還跟孩子咿咿呀呀地唱歌。村裡的大嬸大嫂們好奇,老陳還給她們示範,說這樣小孩在父母的懷裡有安全感。多年以後,我看到外國人都這樣綁孩子,猜想老陳是從國外學來的,不過不敢說而已。孩子大一點後,老陳就在門前樹杈上給孩子做了個鞦韆,結果招來了村子裡大大小小的其它孩子,常為搶坐鞦韆打架,沒辦法最後只好把鞦韆拆了。

和村民們一樣,老陳在場前屋邊開了幾塊地,種菜也種花。儘管老陳種菜種花都種得認真,行距間距都用尺子量著,但菜總是種得蔫不拉唧的。鄉親們以為他城裡人不會種,就教他,後來才發現他拒絕用大糞做肥料,說是會有寄生蟲,那時候也沒化肥,菜當然就種不好。村裡人這家那家地裡有多都會給他們送一點過去,老陳照吃不誤。有好事者問他街上買來的菜都是大糞種出來的,你怎麼辦?老陳答得乾脆,眼不見為淨。

老陳真正的農民生活大概就只有一個夏天,秋天就調到中學當老師去了,教英文。江南人精明著呢,放著一個大知識份子在這裡,決不會讓他埋沒在田野裡的。老陳一開始不願意去,說開口飯的苦頭已經吃夠了,可架不住大隊公社幹部反覆做工作,還是去了。老陳的英文比中文好,他的普通話寧波口音很重,很難懂,而他的英文,反正沒人懂。不過,大家都知道他是上海聖約翰肄業,又常出國,英文肯定差不了。老陳的英文老師做得很出色,後來77年高考鎮上高中就有學生考取英文系的,並且後來連續幾年都有人錄取,這都是老陳的功勞。也許這在城裡不算什麼,但對一個鄉村中學來說,實在不容易,那時候的鄉村中學畢業生連普通話都不會,更別提英文了。

老陳的右派大概是在78年糾正的,恢復名譽後,北京的老婆孩子來看他,據說郝醫生很不高興,大鬧了一場。老陳本來是要回到北京新華社的,但郝醫生堅決反對,最後去了上海一家報社當頭兒。上海離得近,因此村裡常有人去看望,老陳總是熱情招待,據說鄉里有幾個企業是老陳幫著牽線聯繫建起來的。

幾十年過去了,村裡人還常嘮叨老陳的那點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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