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在家中胡亂翻書。漓江出版社出版的《2000年最佳隨筆》(杜漸坤、陳壽英選編)一書收錄的魏荒弩《櫪齋余墨》中,有一則《敬畏》,說的是何其芳、趙樹理在第一次文代會上的一件「小事」,但卻頗堪尋味。
1949年7月2日至7月19日,第一次「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在中南海懷仁堂召開。魏荒弩說:「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都出席了大會。毛澤東致了簡短的歡迎詞便退席了。在郭沫若、茅盾等發言以後,民革代表邵力子走近了講臺。邵老一頭白髮,態度穩重,語調低沉而徐緩:‘……當年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剛說了幾句,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這時坐在台下的何其芳騰地站了起來,疾言厲色地向邵力子一陣斥責。接著,趙樹理也站起來衝著台上大聲嚷嚷。這時,台上台下鴉雀無聲,有的只是一片令人難堪的尷尬。」魏荒弩先生接著說:「令人不解的是,提提中山先生,甚至提提他的主張,有什麼可指責的?!我們不都公認他是‘中國革命的先行者’嗎?毛著裡不也經常提到他嗎?後來他的巨幅畫像不是也同馬、恩、列、斯一起矗立在天安門廣場嗎?!初識老區來的‘鬥爭精神’,不禁為之敬畏不已!」
周恩來在大會上所作的政治報告中說,這第一次文代會,是其時大陸各路文藝人士的「會師」。是「從老解放區來的與新解放區來的兩部分文藝軍隊的會師,也是新文藝部隊的代表與贊成改造的舊文藝的代表的會師,又是在農村中的、在城市中的、在部隊中的這三部分文藝軍隊的會師。」參加大會者,心態是頗不相同的。有些人意氣風發,有些人則膽戰心驚;有些人躊躇滿志,有些人則驚惶失措;有些人一馬當先,有些人則六神無主;有些人感到的是三陽開泰,有些人則感覺到三九嚴寒。而來自「老解放區」的何其芳、趙樹理,無疑屬於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一類。尤其趙樹理,是這次大會上的「明星」。翻閱1950年3月出版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可知趙樹理在這次大會上是很風光的。周揚在大會上所作的報告,以《新的人民的文藝》為題,其中多次頌揚了趙樹理。很顯然,在這次「歷史性」的大會上,趙樹理是旗幟,是榜樣,是方向。趙樹理的道路,就是新中國文藝的必由之路。
如果何其芳、趙樹理這樣的「革命者」怒斥邵力子這種「民主人士」的事發生在1957年以後,那毫不奇怪。1949年7月就發生這樣的事,讓我多少有些驚訝。邵力子,首先在年歲上就是何其芳、趙樹理的父輩。邵生於1882年,其時已是67歲的老人了。何其芳生於1912年,趙樹理生於1906年,分別是37歲和43歲。邵力子是清末舉人,1908年加入同盟會,1919年加入中國國民黨,可謂國民黨元老。1920年,陳獨秀在上海張羅馬克思主義研究會,邵力子就是參加者,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邵力子即「入黨」。雖然邵於1926年退出中共,但總算是中共的創始人之一。在新文化史上,邵力子也是大有功之人。邵力子在退出中共後,始終對中共是同情的、友好的,是國民黨內的「親共分子」。抗戰時期,邵力子明確主張以政治方式解決國共爭端,反對國民黨在與共產黨的衝突中訴諸武力。
就是這樣一個人,1949年7月即遭何其芳、趙樹理這等後生小子的當眾羞辱,真讓人感嘆。我查了一下資料,邵力子和魏荒弩的確都參加了第一次文代會。邵名列「南方代表第一團」,魏則在「平津代表第二團」。魏荒弩所說的,當是他親見親聞之事。不過,魏荒弩稱這時候的毛、朱、周為「國家領導人」,其實並不合適。因為這時候,新的國家還未宣告成立。毛、朱、周等人正在為創建新的國家而忙亂。在這個時候,毛、朱、周這些中共領袖,對邵力子這類「民主人士」 還是極其尊重和禮遇的。新的國家的建立,沒有這些「民主人士」的支持是不可想像的。社會的穩定,沒有這些「民主人士」的配合,也是很難實現的。10月1 日,新的國家宣告成立,毛澤東任中央人民政府主席,在副主席和56名政府委員中,「民主人士」佔了相當的比例。新的國家成立的時候,邵力子也成為政務院委員(相當於今日的國務委員)。邵力子年齡上是何其芳、趙樹理的父輩,歷史上的地位和影響也使得何、趙理應對之懷有起碼的敬意。然而,他們在這個時候,就敢於對邵力子這樣的人如此無禮,表面上看起來是與「黨中央」沒有保持「一致」,實質上也許正表明瞭他們政治上的「敏銳」。邵力子是「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中央常務委員」,在這次大會上,他也算是代表「民革」發言,而在發言中提到「中山先生」,是名正言順,是天經地義。何、趙不許「民革」的代表提孫中山,實在是霸道之極,蠻橫之極———讓我有些意外的,是這種霸道和蠻橫這麼早就開始了。
「文革」中,何其芳受到迫害,一次次被批鬥。趙樹理就更慘了,「革命群眾」在批鬥他時,還把他打殘了,終於在傷殘和屈辱中死去。當他們被迫害、遭批鬥時,當他們無奈地承受著唾沫、拳腳和棍棒時,應該沒有想到自己當初對邵力子的粗野、霸道與蠻橫,更沒有想到自己當初的行為與今日的命運之間,並非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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