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父親治平除了留點零用錢,工資都交給我安排家用。安邦坐滿三年刑期從勞改隊釋放,東一頓西一餐在外面混,很少回來,興國和阿弟一個住在通用廠,一個住在朋友家,知道家裡多了一張閑嘴,他們每月盡量省些錢交回來。我被大家抬著養著,像個寄生蟲,心裏非常愁悶。
不久,十五段新上任的曹戶籍來我家,他建議我改正缺點錯誤,還是回機修組上班。我問,我的缺點錯誤在哪裡?他勸我:「在機修組,你年齡算大的,要檢點自己,在年輕人裡帶個頭,不要挑撥離間……」 我一聽,暴跳如雷,管不著面前的人是誰。「什麼?說我挑撥離間,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最痛恨的就是挑撥離間。」我不容他人置喙,一無遺漏地把這個廟小鬼大王八多的機修組,偷懶偷東西偷人的醜事,從當頭的李從芳到下面的工人們,從外面的「機關」到內裡的名堂,上班鬼混,下班打群架殺人,凡此種種缺點錯誤甚至罪行,都揭了個夠。我問,現在我離開了,他們的架比過去吵得更激烈更頻繁又是誰在挑撥?正直的人是挑撥得起來的嗎?且不提我為機修組義務加了多少班,且不提我做事有多盡力多認真,只消查一查我的生產記錄,再看看接任我工作的人,十天半月裡究竟交出了幾個產品,你就知道誰做事誰不做事專門挑撥,你就知道人與人不同,花有幾樣紅,其中的差別有多大!
真有羅切斯特把教堂所有的人引領到他的莊園裡,當眾展示他心愛的簡۰愛和他長久善待的瘋子老婆: 「看看這天壤之別!」心中的徹底痛快。
非常有趣,這個戶籍既不指責我「反攻倒算」 ,也未批判我攻擊「革命群眾」 ,而是認真聽完我說話,未表態,拍拍屁股走了。
話講得很過癮,爭硬氣,堅決不回機修組。「不食嗟來之食」,那就準備餓肚皮!
操縱老百姓「勞動-飯票」 大權的街道革命委員會勞工委員「李白毛」 ,一口拒絕給我工作,他說我是自動離職。
張文秀借給我一架縫紉機,說是借,倒更像是偷,大家都在做賊。為了避免雙方地段積極份子看見,怕他們指責張文秀同情反革命,治平不敢去她家拿,由她把縫紉機運到較場口,治平再從那裡馱回來。我用它操起二十多年前十一二歲心慕手追自學的手藝,為刺繡廠外發枕套繡花。第一個月下來,得了二十五元錢,除去棚子機針絲線,淨掙六元。
工廠拿出來的加工貨按件付錢,是選了又選沒人要的最費工最不賺錢的活路。首先,本廠的計時工們選,然後,發貨人廠外的至愛親朋熟人熟臉選,落到我這個新人手上,只能是圖案最複雜分值最低的「雞腳桿」——幾乎沒油水可言。這就是說,我得要投入比別人多得多的時間精力來換取飯票。除了吃飯,我每天從清晨八點到晚上十一點共十四五個小時,我都勾腰駝背在縫紉機上,天天如此。我是新手,就算第一個月我的淨收入是二十五元,平均每小時工資不到六分人民幣。
活到三十四歲,我才體會到,當一個人以每分鐘每秒鐘作為計時單位,分分秒秒都與金錢掛鉤的時候,是什麼滋味。就像奧林匹克的短跑運動員,每秒鐘甚至於十分之一秒鐘都是至關重要決定勝負的時刻,那種緊張與激烈可以令人精神崩潰。之所以運動員們的精神沒有崩潰,那是他們的緊張激烈只需緊持十秒十幾秒就過去了,而我,則是每時每刻每天都在為掙錢緊張,分分秒秒在賺錢機的壓榨下過日子,心提到喉嚨口,胸口隨時被沈重塞住。
當親愛的獄友來看我,我臉上蕩著笑意,心卻在哭泣,牽掛著縫紉機;我嘴上挽留他們多呆一陣,心卻盼望他們快點離去,好多出一點產品;送去車站,半路上我扔下他們趕緊回家,回家好做機器人;一邊幹活一面罵自己混賬無情義,又想追出去再送友人一程。
我到底是誰,一直自視清高,視錢為無物,現在卻老想著掙錢,想著要我命的「掙錢」機……
心要你往西,現實強迫你朝東,處處在自相矛盾,時時心口不一,我體會到,精神就是這樣分裂的。才兩個月,我已極度疲睏,臉黑麵瘦,睡眠比過去更糟,神經的承受力已接近極限。我不得不放棄雞腳桿活路。
幸好,還沒有精神分裂,救星就來了。高中同學朱文萱的丈夫葉光遠說:「齊家貞需要幫助,我們應當為她做點事。」他敲開了鳳凰服裝廠的「後門」,該廠姓向的團支部書記破格收我進去。
我的工作是提著三公斤重的熨斗熨燙男士襯衫,它計件不計時,可以早來晚走,當然不能早得尚未開門,不能晚到要關門還不走,所以做工時間還是有限度的,比每一分鐘都與賺錢掛鉤的機器繡花好多了。第一個月我掙了二十六元,與機器繡花不同,它需要的是汗水與體力,而不是機針和絲線,所以,二十六元是純利是淨得,不僅上班時間比機器鏽花短,掙的錢多些,精神壓力也小了。
本來,我可以多掙一點,如果有師傅或工人願意給我指點,教我襯衫的哪些地方要有「賣相」,需要多打一熨斗,哪些地方褶在裡面,基本不需燙,而不是現在這樣平均使力面面俱到,我完成的件數將大增,工資可能加番。但是,沒人願意同我打交道,沒人願意幫助我多掙兩個錢,他們全都是該廠的職工家屬,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大家用疑惑甚至惡意的眼光打量我,這個根本不認識,絕對不是鳳凰廠職工家屬的外人,到底是靠誰的面子進這裡來的,好像我是只鑽進羊群的狼。而我也把自己孤立得遠遠的,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我是個勞改釋放犯,以及這隻「狼」是怎樣鑽進這群「羊」裡的,我不能讓幫助我擺脫困境的向書記受我連累。所以,我守口如瓶,狼盡量躲開羊。
初中同學黃有元的三姐,很瞭解我的過去,知道我終於找到燙衣服的職業後,出於對妹妹兒時友人的關心,叮囑黃有元:「告訴齊家貞,叫她安心幹這個工作,燙一輩子衣服。」
我感謝她的好意,已經到了這步田地,我當然願意一輩子當燙衣工,有口飯吃。關鍵在於他們讓不讓我燙下去,別說燙一輩子,就是燙一年兩年也不容易,權在他們手裡。這個工作其實是肥缺,那些體力好懂訣竅的老手,一翻一件,一翻又是一件,最多的一個月可以到手一百元。才去的新人,只要有人點撥,進步很快,掙五六十元是常事,家屬子女排著長隊在等候空額,每個人都綽有餘力把我這隻狼擠出羊群去。
不清楚背後有什麼活動,他們真的把我擠了出去。我被調到機器鎖釦眼釘紐扣,月薪是死的三十四元五。和我一起幹這活的還有一個女工,我實在不懂,這個只有二十多歲的女子,為什麼老是昏頭昏腦出錯,不是袖口的釦眼打錯了地方,就是男襯衫前塊多打了一個洞,返起工來比做一件新的還麻煩。我從來沒有出過一次錯,生意淡季時我被放了,因為她是該廠一個裁縫師傅的女兒。
我失業了,時間又多得成災了。
友人許金英請我帶她五歲的女兒圓圓,金英對我非常好,正找不著機會報答她。圓圓長得胖嘟嘟的,我深怕她在我手上掉膘變成扁的了。一日三餐,我裝狗叫裝貓叫哄她吃飯;中飯後我費盡心機要她午睡,「吃了就睡,油才爬背」 。我父親下班回來,讓她騎在肩上,一老一少去較場口撿鵝卵石;晚上,不管大家多困,先要滿足圓圓做三十五個前滾翻後滾翻才能打地鋪睡覺。圓圓精力充沛,整日東跑西跳,跟在她後面很辛苦,但是,小圓圓為我們製造笑料:她對金婆婆不禮貌挨了兩個手板(象徵性的),她批評大人打她對她不禮貌;她說雞媽媽教雞妹妹吃蟲,她也要吃蟲……這個屢遭風霜雨雪洗劫的家,終於有了點笑聲,有了點家的氣息。
因為帶圓圓,帶來了一段故事。
蔣忠梅的女兒到我家見到可愛的圓圓,非要帶她去她家玩,說好第二天我去接她回來。當時,我成功導演的「惡有惡報」揭穿小梅媽媽「跑二排」( 公安局暗探) 真面目的戲剛演不久,兩家關係處於「漸漸淡出」的階段,還沒有完全絕交,仍是「好朋友」。
去蔣家接圓圓,我見到一位戴眼鏡的客人,近四十歲,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眼睛炯炯有神。他頭髮稀少,背後就能見到的方腮幫顯出一種剛毅,一望便知是個聰明人。他正坐在桌旁抽煙,抽煙的姿勢很優雅。
見我仔細向蔣忠梅打聽這二十四小時內圓圓的吃睡情況,這位客人以為我是圓圓的母親,向母親美言幾句她的孩子,那是最得體的恭維。
他向外揚揚手對我說:「圓圓很乖,今天中午的牛肉水餃吃得不少,也睡了十多分鐘的午覺。」
他就是老柳,柳其暢。圓圓正和他八歲的兒子柳晴在外面追來追去,只聽見她不停地叫著小哥哥小哥哥和一連串咯咯的笑聲。
小哥哥是個百裡千里挑一的小胖子。跑的時候,兩個拳頭大的肥奶子在汗衫裡蹦上蹦下,因為身子也肥,兩隻肥膀子老得像雞翅膀似地撐開,一雙小手伸出來,圓圓滾滾的指頭根上連著十個深深的酒窩,可愛極了。但是,他的臉不肥,具有雕塑美的面孔上每根線條都無可挑剔。看到這張臉,你不得不讚美他母親的美麗(當然還有他父親),遺憾她為什麼今天缺席,同時,你也得讚揚他父母親在健康的胖兒子身上所付出的辛勞。
老柳後來告訴我,他從蔣忠梅處得知我的情況。蔣告訴他,齊家貞是獨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一位驕傲的公主,要不是那十年牢獄,她怎麼會在這裡同你我認識。奇怪這個公安局暗探,她對我怎麼會有這樣的評價。
一週後,柳其暢約會我,去枇杷山公園拍照,除了我,父親和治平都邀去了。當時,擁有相機是普通人的夢,不像現在,抓一把城裡人,十里九個半人有相機。老柳那部是世界名牌德國的蔡斯,拍的數張照片效果都很好,特別是我的兩張單身照,眼睛裡曾經有過的光輝是暗淡了,但三十五歲的我,一雙大辮子,看上去還是很年輕。
老柳五七年給打成右派,開除軍籍回家自謀生路。這些年來,他遍嘗生活艱辛,當過鉗工、糊信封工、剃頭匠,賣過中藥小單方,現在洗印照片為生。如果哪天他錢掙得多,就帶著獨兒子去餐館「殺一頓」,他滿含愛意和驕傲的眼睛,盯著站在椅子上的兒子神氣活現地宣布:「要大份!」
八年來,老柳用他多種多樣的生存技術和不斷積累的生意人的精明狡詐,在「割資本主義尾巴」政策的夾縫中,把十個月就沒有了媽的兒子帶大。他現在已不再是那個單身爸爸跑到藥房求援,「有沒得停止想心思的藥」,售貨員勸「那你就不要想嘛」那個時期的他了。痛苦已經過去。
時值盛夏,柳其暢請我去他家作客。那竹木捆綁的房子像個蒸籠,熱得比露天還可怕,手指往額頭上一刮,大把汗珠順著指頭噠噠噠摔到地下。我倆撤退到枇杷山一個廢棄的防空洞門口,幽幽冷氣比現代的空調更令人神清氣爽。在這裡,老柳向我表示了愛意。
老柳說他對女朋友有三個條件。第一,相貌要上他的分數線,起碼七十。他說:「我打給你七十五分多,八十分差一點。」我哈哈大笑:「是嗎,我想我不值。媽媽評我不醜,但並不漂亮,你給我六十分,就恰到好處,我就心滿意足了。」第二,要有點文化,初中高中就行。我高中畢業,達到他的上限。第三,人要單純,他是指社會關係要單純,結過婚沒關係,最好沒得娃兒。他說八年來,親友介紹的女人沒有一個排也有一個班,他看女人都看得麻木了。有的年紀太輕小二十歲,說不定是在幫別人養,不干;有的是縣疙瘩向陽花,戶口在農村,遷進城市太麻煩,不值;有的結過婚,帶個娃兒來同柳晴搶糖吃,他無法接受。
他說,我是他打起燈籠都難找的合意人。他興奮地同好友鄧益知聊我,談了幾個小時,煙頭裝滿了一個三五牌的香菸廳。
你看,老柳多有頭腦,他對感情婚姻如此冷靜理智,一條一款先作規定,再「比著箍箍買鴨蛋」 ,這樣找對象多麼新鮮有趣。對比起來,我這個勞改十年,像在修道院裡修了十年的修女,覺得自己很蠢,從沒想過要找什麼樣的人,像物理課講的分子作「布朗運動」隨機地碰,碰上了,把他放在想像裡,按照歌裡唱的、書上讀的、電影院看到的那些美不勝收的愛情故事,自我加工美化,以為他就是夢中情人了。
「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革命」,七六年,文革十年下來,靈魂革掉了,只剩下橫流的物慾人欲,連愛情婚姻也成了炒十景,把七股八雜與感情根本無關的東西都塞了進去。「一套傢俱,二老歸天,三轉一響(自行車兩轉,縫紉機一轉,收音機一響),四季發財,五官端正,六親不認,旗(七)開得勝,八面玲瓏,酒(九)煙不沾,十分聽話」之類的混賬女性擇偶標準的順口溜風靡一時。這是當時社會思潮的真實寫照。欣賞「只要有愛情,你的鋪蓋加上我的鋪蓋,你的床板拼上我的床板,我們就是一家人」,欣賞「我窮,但是志不窮」,「我窮,但是我有夢」觀點的人,已經為數不多了。
我崇尚愛情至上,不允許攙雜任何雜質。愛情不是去趕場,別忘了拎個口袋帶足鈔票;愛情不是出門旅遊,冷靜清點一二三四都帶齊,什麼也別漏;愛情不是先秤秤自己有幾斤幾兩,可以討價還價賣個好價錢。愛情是無歇息地和他一齊向前行,不停頓地付出自己。他是高官,我為他持家教子;他是平民,我為他做飯縫衣;他是叫花子,他拿打狗棒開路,我提討飯籃跟隨。只要有愛情,有錢沒錢,日子都一樣的甜蜜。
我同老柳的觀點很不相同,但是,這有什麼關係,重要的是他向我表達了愛意,三十五個年頭我在冰水裡度過,今夜,我心裏一片溫暖。
就這樣,我開始了今生今世最重要的一段人生經歷,一段世界上絕大多數人(大約多數是庸人)的臭皮囊無法抗拒的,談情說愛結婚生子的歷程。
我開始經常想念他。
我們經常在重慶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約會。傍晚,我倆一起欣賞只有人口密度最大的城市才能見到的燈光海洋,我們坐在紅星亭里長談,幾十年放在心裏的話,今天打開了閘門。打火機掉下了坡,他去揀,揀回打火機,涼鞋又滑了下去。夜深人靜,我們沿石階緩緩而下,查夜的民兵差點帶我倆去派出所扣押,說是這大年紀十點過還不歸家,不像是好人。分手了,剩餘的話滯留在肚子裡,明天餿了怎麼行。
老柳的母親剛剛病逝,是她幫忙把小柳晴帶大,現在丟下三代男人,裡外擔子壓在老柳一人肩上。老柳要出門掙錢謀生,家裡最大的難題是他八十歲的老父親弱不禁風,無能為八歲的孫子做午飯,也管不住這個小頑童,小頑童放學後不思回家在外面貪玩,耽心他學壞。老柳的家需要有個人統領。
貧下中農出身的柳其暢根正苗紅,十五歲謊稱十七參加志願軍赴朝鮮打美帝。一起去的三個同學血灑疆場,就他活了下來,子彈只擦破他膝蓋上一塊皮。他參加過上甘嶺戰鬥,炮火轟鳴的間歇中,小青年還有心思給高中情人寫信。他隨著大兵團直搗南韓,已深入腹地登上山頭,漢城的燈火影約可見,得意之時,才發現中了奸計,鑽進了人家安置的大口袋裡,他們被美韓軍隊橫切成小塊,一小塊一小塊吃掉。數量巨大的中國志願軍當了俘虜,愛國的敗兵柳其暢和他的戰友們在北斗星的指引下,歷盡艱辛逃回北韓。
路上,老柳他們抓了三個土耳其兵,「繳槍不殺,志願軍優待俘虜」 。暫停退卻休息時,三個俘虜坐在一個給炸爛的斷橋上,突然背後一排子彈射過來,剛才還在搖晃著腿聊天的土耳其兵應聲而倒。送命的原因是他們磨磨蹭蹭,影響部隊撤退。
同時,他們救起了一位掉在水裡狼狽逃竄的戰士,他就是日後的將軍李德生。數年後,老柳打成右派走麥城,曾寫信哀求李將軍看在當年救過他性命的份上救柳兄弟一把,李德生已不記得柳其暢了。
五五年朝戰結束老柳光榮地回到中國,五七年,上面獎給他一頂「右派」帽子,開除軍籍,回家自謀生路 。二十一歲的柳其暢視部隊是他終生的家、是他的命,他給人從家裡趕出來,不要他活命,濃密的頭髮一撮撮掉,年紀輕輕就禿了頂。
他忘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父母」 不批准他和高中同學心上人江愛結婚,因為她的姑媽是國民黨參議員,老柳深感不滿。憑他出身好的金字招牌,憑他十五歲穿軍裝保家衛國,憑他九死一生從資本主義南韓逃回社會主義北朝鮮,憑他在部隊是優秀幹部預備黨員,他要給「父母」 提意見,較個勁出口氣。明明是報上看的右派言論,他說是他自己的觀點,明明上面不打算整他叫他住口,他偏要說下去,你能把我怎麼樣。拚死拚活要上沉船,一船人沉下去他也沒倖免。
與江愛婚姻未成,前途斷送,柳其暢灰頭土臉從軍隊回到家。父母親猜到兒子大約是出事了,他不說,他們也不問,好像兒子剛放學回來。孩子啊,肚子餓了吧,先吃點紅薯墊個底吧。
這才不是口頭自詡的父母。
在北碚工廠當鉗工,牆報辦的好,廠方領導向〈〈上甘嶺〉〉劇本作者介紹,就是這個右派柳其暢,他參加過上甘嶺戰鬥,你可以採訪他。實打實拿命拼的參戰者變成右派,在搖筆桿寫劇本的作者面前抬不起頭,柳其暢憤憤離開。到了市中區信封廠,他同一幫婦女糊信封。文化大革命開始,婆婆客們要革命,指令柳其暢胸口必需挂個「黑五類」牌子,以示與革命群眾的區別。他留下一張條子「這是對我的人格侮辱」,揚長而去。
他賣過補藥,滔滔不絕的口才,說服過路人下決心補身體;他賣過秘方單方小冊子,聽眾自覺自願為家人為親友為自己掏腰包,自己當醫生;他剃過頭,走街穿巷把剃頭刮子彈得噹噹響,為男女老少上門服務。他現在洗照片,白天出門收貨,晚上回家印洗。也有朋友為他招生意大家分成。
這種私人生意是「資本主義尾巴」,是文革的對象,工商行政管理局派出大量的「精蹦的鯽殼」 和「祖國的花朵」 追割這些「尾巴」 ,追得他們雞飛狗跳,到別處開闢新市場。損失當然是難免的,剃頭工具相片框子補藥單方被沒收,有的倒霉鬼還被抓去坐監獄。老柳機靈運氣又好,東西給沒收過,但不曾坐過監獄。掙這種辛苦錢時多時少不穩定,但總收入還是比普通工人多很多。
不久,我又住院了,上次是切除膽囊,這次是胸膜發炎(結核菌進入胸膜引起的)。
獄友駱雋文介紹我住進他上班的江北第三人民醫院,該院條件簡陋,但費用低廉。駱和他的獄友太太侯箐都是我的好朋友,就住在醫院不遠的宿舍裡。
我與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同室,她的天真無邪和「亞非拉叔叔阿姨請你到我家,請你到我家,我家住在紅岩下,住在紅岩下……」清脆悅耳的歌聲,使我想起那個無憂無慮生活在自己明亮世界裡的小齊家貞,我年輕了。
我倆倚在窗台上看伍瘋子發瘋。今天,他蓬頭垢面的臉上喜氣洋洋,破爛不堪的衣服上加栓了一根領帶——比他褲腰帶寬一點乾淨一點的布條,雙腳趿著無後跟布鞋,搖搖擺擺得意地走在最前面,後面是一大幫喧嘩著歡騰著的追隨者,一路浩蕩地開到裕豐紗廠的壩子裡。
伍瘋子登上戲臺,他今天特別高興,那麼多觀眾正聚集在台下看他表演。他手舞足蹈像在做廣播體操,沿著舞臺轉圈,似乎在表演他想像中的舞劇。
我和小女孩離得太遠,從樓上看過去,伍瘋子只是一個小黑點。突然,大約是小黑點感到熱,他開始脫衣服,一邊舞圈子一邊脫,索性都脫,把一件一件脫下的衣褲堆成小丘,最後,一絲不掛,小黑點變成個小黃點。女觀眾們嚇壞了哇哇叫,好像有鬼追,早跑得一個不剩。男同胞則歡聲震天,男人的侗體他們也愛看,並且還為伍瘋子的表現欲和成就感熱烈鼓掌。我和小女孩只知他已是裸體,但什麼也看不清,所以沒給嚇跑,只覺得有趣極了,開心得不得了,還放肆地大喊大叫起來。
突然,人群中有人發現醫院樓上居然有兩個女觀眾。於是,男觀眾們由點到面地轉向我倆,他們朝我倆吶喊呼叫,熱烈讚揚我倆有勇氣看光身子男人。嚇得我和小女孩趕緊縮回脖子,不知躲到何處才安全。
怪不得人們,包括我在內,那麼喜歡看瘋子,一發現誰是瘋子,便興致勃勃緊追不舍,他們反常的言行,令每個人都放肆地笑,笑夠笑死。我體會到那是因為在瘋子的帶領下,非瘋子也變成了瘋子,走到哪裡瘋到哪裡,解除了靈與肉的「紐扣」和「褲腰帶」——像伍瘋子在舞台上那樣,完全不受約束,活得隨心所欲,隨處是世外桃源。
這是自我被捕後近十五年來第一次毫無拘束的徹底的笑。我曾經非常愛笑,有事笑,沒事也笑,賒賬賒來笑,說一句半句俏皮話就能像狗拉尿似地走幾步拉幾滴走幾步拉幾滴地笑,笑得收不了場。
十年勞改和延續的苦難,像暴風雨無情地沖刷掉我愛笑的天性,像利劍割斷了我愛說俏皮話的舌頭,我變得過於的一本正經,過於的嚴肅刻板,不近情理。興國見我穿了一件粉紅小花衫,高興地說:「姐姐好操呀(穿得漂亮) 。」我認為他是在指責我資產階級思想嚴重,馬上沉下臉不高興了。別人難以同我相處,我自己也活得了無生趣。
現在,我有男朋友了,相信愛情會使我重新快樂輕鬆起來。
醫院離城挺遠,除了父親弟弟來看過我,老柳也來過幾次,還寫了信,信上說「你有‘核’武器並不可怕,我們一起戰勝它」,信的最後還風趣地給我一個美國總統「卡特式的致意」。他的文章充滿才氣,寫得一手好字。
住院期間,正是桃花盛開的季節,附近農民喜愛種植桃樹,此時,家家都點綴成粉紅色的花園。醫院不遠處,有座桃花山,遍山遍谷怒放的桃花,把整座山裝扮成粉紅色,極盡富貴,極盡端莊。春天就要來了,春天先到桃花山。
我和老柳奔向桃花山,山頂有一座塔,像美女亭亭玉立在粉紅色鑽石上。我們爬上塔頂,被粉紅色的光芒包圍,心花怒放。
塔頂牆上刻著「美哉,桃山」,「人間仙境」以及某人某日在此一遊的留言,我倆也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名字和日期刻在那裡。遺憾的是空隙太小,我倆的名字無法放在一起,一個上一個下,相隔得老遠。我後悔,要是老柳先刻就好了,那我一定在儘可能靠近他的地方刻下我的,哪怕字小一點,也沒關係,兩個人的名字應當在一起。此時,我倆的身體相距很近,只要一伸手,他就可以把我攬進他的懷裡,只要一低頭,他就可以親我。我期待著,心怦怦地跳。
他轉過頭說:「上面很冷,我們回醫院去吧。」
老柳對我講過一句很動情的話: 「你十年青春在監獄裡浪費,我要盡最大的努力使你得到補償。」他一語中的,說到我的心坎裡,世界上沒有第二句話更能震撼我的心。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個講這句話的人,單這一句話,已足夠令我下決心跟他一輩子了。
我被溫情催眠,做著夢,細細咀嚼他數量不多但份量很重的甜言蜜語,幻想著與他結合後生命的幸福。一切都像小說描寫的那麼美好圓滿。那天,老柳對我說:「我們結婚吧!」我快樂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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