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不是我不明白,這政策變化快
「我沒有想到的是,此後不久開始搞互助組,然後是初級社、高級社,最後是人民公社。人民公社讓大夥兒把土地、牲口、大農具全部入社,成為公社的集體財產,也就是全體社員的公有財產。我想不通為什麼要這樣做,覺得不公平。你想一想,我們家二十畝好地,兩頭膘肥體壯的大耕牛、兩架地排車,還有那個小油坊,那可都是我們兩口子起早貪黑拚命干、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攢下的,憑什麼就成了大夥兒公有的?長庚家什麼也沒有,也成了公社社員,和我們一起公有我們入社的土地、牲口和大農具,你說這公平嗎?」說著說著,老漢有點激動起來。
「長庚很高興吧?」(「長庚兩口子都不是勤快人,天天太陽晒到屁股才起床,地裡雜草比莊稼還旺!打的糧食交完公糧後全家吃飽都勉強,根本沒餘糧可賣!兩口子種點蔬菜也懶得伺候,自家吃還可以,賣錢是賣不出來的。農閑時兩口子就蹲在牆根兒晒太陽,也不找點事做。「兩口子還特嘴饞。特別是長庚,三天兩頭賣了糧食換酒喝。大概土改後第二年吧,為了買酒,他竟然把牛賣了。)
「那還用說!他們敲鑼打鼓歡迎人民公社。長庚還嘲笑我:‘怎麼樣?起五更睡半夜,不捨得吃、不捨得穿,現在還不是給大夥兒了?你看我,覺沒少睡,酒沒少喝,現在也是和你平起平坐的社員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最初我堅決不同意入社,可是胳膊扭不過大腿,最後還是不得不入了。有啥法子?可我儘管作不得聲,心裏卻不服氣,憑什麼把我的東西公有了?那最初的十畝地一頭牛是你政府分給我的,充公就充公吧,我認了。可另外那十畝地一頭牛是我拚命幹活省吃儉用掙來的,你憑什麼充公?」
「可想不開又有啥法子?家人勸我,集體了也有好處,大家一起干,只要人人都努力,合作得好,收成不一定比單干差。我覺得可能是這理兒,儘管心裏不痛快,最初在社裡幹活還是像原先在自家一樣,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收工。可我發現一些社員不像我這樣,他們比在自家幹活時出工晚,收工卻早,而且活計也幹得馬馬虎虎,一個人的活三個人干,磨洋工,有的甚至還偷糧食。我問一個偷懶的社員為什麼不好好幹活,可他反問我:‘我能拿多少?’想了好久,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道理,我們那個生產隊有100來個勞動力,我每天早出工一個時辰,晚收工一個時辰,一年下來,能打多少糧食?就算500斤吧,過去自家單乾時,這多打的500斤糧食都是我們家的,可如今在公社裡打的500斤糧食100個人分,我只能得到5斤,太不合算了。我每天少干兩個時辰,多睡點覺,一年下來只損失5斤糧食,很合算的。我總算明白了,大家一起幹活,勤快的人得不償失,偷懶的卻沒有什麼損失,那麼多人一起干,多干了顯不出來,少干了也看不出來, ‘濫竽充數’說得不就是這個理嗎?
「從道理上講,應該根據每個社員的勞動貢獻分配糧食,多勞多得,少勞少得,不勞不得,但說來容易,實際上卻做不到。那麼多人混在一起,分散在那麼大的農田裡幹活,幹活時用勁不用勁,幹得認真不認真只有自己心裏最明白,監督的幹部看到這裡也就看不到那裡。況且就是發現誰偷懶了,也未必較真,說來他也不過是百十個社員中的一個,多打了糧食他又能多得幾斤?得罪了人麻煩卻都是自己的!所以,最終記工分的辦法就是同樣的勞動力干同樣的農活、干同樣的時間就得同樣的工分,這樣的工分制度簡單易行,可是這樣就意味著干多干少一個樣,那誰還會多干?
沒過多久,大家都學會了偷懶,都學會了出工不出力,都學會了和幹部打游擊,幹部也都學會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唉,地還是那些地,人還是那些人,可惜活計不是那些活計,莊稼也不是那些莊稼了。曾經那麼勤快的農民竟然會變得那麼懶!」
「成立人民公社的根本目的是為了抽取更多的農業剩餘以滿足快速工業化所需的資本積累,但是人民公社制度的嚴重低效率使這一目的大打折扣。這種制度的根本弊端就在於其嚴重缺乏促使其成員努力創造財富的有效激勵。」
「最厲害的是搞大食堂的時候,糧食不分給各家各戶了,全部送到公社食堂,大家一起吃,真正的大鍋飯。1958年那年應該算個好年景,莊稼長得很好,可惜豐產不豐收,好多糧食爛在地裡沒有收上來。」
「為什麼?」
「大煉鋼鐵抽走了青壯年勞力,留下的老弱病殘應付不了這麼多農活,再加上大食堂導致大家大呼隆,反正收穫了也不歸自己,許多能收穫的糧食都沒有收上來。你是沒見過那種情景啊,玉米棒子掉在地上社員都懶得撿起來。你恐怕想像不到一貫節儉的農民會那樣糟蹋糧食。
緊接著就是三年困難時期,餓死了不少人。「餓死人了,上面知道這樣干是不行的,開始允許公社把一些地分給社員自己種,這些地叫自留地,社員自種自收,不用交公,我們私下叫它‘保命田’。我們這裡的幹部較務實,順應農民的要求搞包產到戶,我們家又分了五畝責任田和一頭牛,在完成國家的上交任務和集體提留後剩餘的歸自家所有,這很像土改後那幾年的情形了,只是田地不歸自家所有。我們又開始起五更睡半夜了,儘管辛苦一些,可是能夠吃飽飯了。為了增加地力,多打糧食,我又省吃儉用買了豆餅施到責任田了,本指望了力長久些,最終受益的是自己,可惜我這個人缺乏政治眼光,摸不準政府的脈。長庚那傢伙就不像我這樣,人家不給責任田施豆餅,那牛也拚死拚活地用,恨不得把它累死。我當時還嘲笑他不像一個過日子的。1966年春天我及時在責任田裡播了種,盼望著秋天有個好收穫,而長庚竟然不播種,我還奇怪這傢伙不想過了,秋天準備喝西北風啊。
「很快,承包制受到了批判,責任田和耕牛又被收回,又回到了生產隊一起上工一起收工大呼隆的做法。我再次受到長庚的嘲笑,說我不長記性,豆餅又浪費了吧,牛又成了給大家養的吧,等等。我也覺得自己很笨,嘲笑自己‘只知低頭幹活,不知抬頭看路’。可是心裏很不理解,為什麼努力幹活、善等土地的我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長庚這傢伙還這樣教育年輕人:‘小子們,做人可別像你土生老爹那樣,拚死拚活地幹,不捨得吃、不捨得穿,地是伺候得很好,牲口也養得好,可是到頭來自家也沒有得到什麼,日子過得還不和大夥兒一個樣?你們看我、哪兒舒服咱躲哪兒,覺沒少睡,活沒多幹,最終怎樣?日子一點也不比土生家差。’村裡的年輕人對他的話很以為然,個頂個地比著誰懶,都認為我的做法挺傻。」
「是啊,對私有財產的隨意侵害,關鍵還不是對當事人生產積極性的嚴重打擊,而是給年輕一代形成的負面信念和社會預期,那就是勤奮勞動、誠實經營是不可取的。這種做法培養的不是一種積極創造財富的社會信念,而是投機取巧、不勞而獲、分食別人蛋糕的心態。短短二百餘年,美國就積累了那麼多的國民財富,成為世界上老百姓最富、國力最強的國家,良好的私人財產制度無疑是必不可少的一個前提。正是這種受到嚴格保護的私人財產制度和不容置疑的「私人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的社會信念使得美國連綿不絕地出現福特、摩根、斯隆、巴菲特、蓋茨這些不僅個人發家致富、而且極大地造福於整個社會的企業家、投資家。」
等我說完,老人繼續說道:
「幸虧這次沒有收回自留地,在生產隊的地裡大家依然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可現在和以前不同的是,那時攢下的時間和力氣沒有多少用處。現在大家都用到了自留地裡。有點好肥料大家也儘可能偷偷地施到自留地中。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到自留地裡去幹活,干到七八點時再到生產隊的地裡去和大家大呼隆,下午太陽還沒下山就收工,然後跑到自留地裡再幹上一個時辰,這樣每天在生產隊裡省下的時間和力氣用到了自家的自留地中。不止我一個人,幾乎所有的社員都這樣做。我們曾經估算過,自留地的畝產量大約是生產隊畝產量的五六倍。幸虧有了自留地,否則難保不再餓死人。但我們真的想不明白,給自己幹活大家這樣努力,為什麼非要讓大家一起大呼隆呢?社會主義總是要多打糧食,讓人人有吃有穿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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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那這篇文章覺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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