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莫安(化名)和普通的高一學生沒什麼兩樣——有點潮,有點頹。但他的內心卻已是千瘡百孔,他害怕鐵門、鐵欄杆、鐵床,甚至不敢走進鐵製的校門;他害怕被「關」在教室裡,內心的壓抑讓他無法正常上學;睡到半夜,他會醒來無聲地流淚;除了自己的女朋友,他誰都不相信。17歲的女友為了他兩度被學校開除,現住在他的家裡陪著他,兩個少年的前途一片茫然。
這一切都是從兩年前他走進廣州白雲某某心理醫院開始的。在那裡,他體驗了5個多月的強制戒網癮生活。
「一想到是他們把我送到那裡去的,我就想回家把他們砍死,」莫安口中的「他們」是他的父母。
絕望的父母
兩年前,莫安的父母接近絕望的邊緣。每到上學的時候,莫安就說肚子痛,去不了學校。但在家裡一上網就什麼事都沒有。父母帶著他到好幾個醫院檢查,也沒有查出是什麼問題。
問起什麼時候開始上網的,莫安說不記得了。他說那時候,母親總在忙,父親回家也只是看電視,從來不理他,沒有人陪他說話。他否認自己是網癮少年,到網吧去只是為了夥伴們好碰頭。玩遊戲在他看來是很無聊的事情,網路小說看一兩個小時也就會覺得沒有意思。
莫安回憶當初的心理:「哪裡人多,哪裡有人陪我聊天,我就去哪裡。」
他比較喜歡在網上寫小說。其中一篇講自己和父母關係的《90後天空不太藍》,曾經達到20萬人次的點擊量。
雖然莫安並不承認自己是網癮少年,但在父母看來,自己的孩子正一天天離正常軌道遠去:晚上在網吧整夜不歸,白天回家睡一天覺,一天只吃一頓飯,那還是為了有力氣去網吧。
初二那年開學第一天,莫安就以身體不舒服為由回家,並且此後一直不去學校。有一次母親去找在外上網的兒子,天下著瓢潑大雨,因為路滑,乘坐的三輪車摔倒,她被拋到了路邊的水溝裡。在那一瞬間,母親的心都快碎了。
父母想辦法請來心理醫生和莫安交談,但莫安總能敏銳地發現醫生的身份,拒絕深談。學習成績曾經名列年級前十名的莫安瀕臨被學校勸退的邊緣。
迫於無奈,父母在網上搜索戒除網癮的有關信息,找到了不少聲稱能有效幫孩子戒除網癮的醫院、學校或基地。出於慎重,父親挑選了廣州和北京的兩家參觀。當時,廣州的這家顯得比較開放,參觀的家長可以和學員交流,而北京的那個特訓基地卻拒絕了他提出的在裡面試住一晚的要求。
父親決定選擇廣州的這家醫院。父母告訴莫安,廣州有家醫院,一個星期就可以治好他的失眠。
住進醫院的第一天,莫安就發現自己上當了。
有人問莫安:「你是新來的?」莫安聽了莫名其妙:「什麼新來的,我是來治失眠的。」「他們和你說治多久?」「一個星期啊。」「你被騙了,這是治網癮的地方,起碼要待三個月。」
鐵門內的戒網癮生活
住院前,父母和醫院簽訂了一個協議:住院期間,父母將對孩子的監護權「轉交」給醫院;第一個月父母和孩子不能有任何聯繫;之後逐漸可以通電話、探視等。
在醫院裡,孩子們被稱為「學員」。莫安在醫院的那段時間,學員大概有30多人。醫院裡還有4個教官、3個心理醫生,以及若干護士和保安。
軍訓、吃藥、上心理課是醫院生活的主要內容。一天三次,學員們排著隊到護士那裡領藥,並且在攝像頭的監控下當場服下,之後護士還要檢查他們有沒有將藥偷偷藏在舌頭底下。
莫安並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麼藥,每個人吃的藥數量和品種也不盡相同,但他第二天就知道其中有顆黃色的藥丸,吃下去就會昏昏欲睡。在裡面待的時間長了後,莫安和護士混熟了,有的時候他就將藥丸藏在舌頭下,回到寢室後再偷偷地吐掉。每次他的舌頭都麻麻的。
懲罰是家常便飯,不過卻有很美麗的名字。其中一種叫「保護」:雙手、雙腳、胸部分別被牢牢地綁定在床上。最長的一次,有個孩子被綁了一天一夜。學員只要犯錯,就會被懲罰。而什麼是犯錯,完全取決於教官和心理醫生的心情好壞。護士本來沒有處罰權,但如果有人得罪她們了,她們會告訴教官或心理醫生,孩子照樣會受到懲罰。
另外一個就是電針治療,又叫「電療」,莫安將之形容為「裡面的王牌殺手」。兩邊太陽穴、雙手虎口分別被插進電針,其強度也取決於醫生或教官的心情。電力最強的時候,人會整個繃直,進入眩暈狀態,那是莫安從沒有經歷過的「痛」。每次電擊完,被電的人都要口吐白沫。5個多月的住院期間內,莫安共接受了電針治療64次。
這家醫院對莫安這樣的學員每個月收費9000元到1萬元,殘酷的「保護」和「電療」都是作為治療項目,需另外單獨收費。電療每次收費30元。
莫安在裡面待了5個多月,花掉父母近6萬元,是他們家好幾年的收入。
除此之外,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不分場景,懲罰隨時都可能降臨。比如俯臥撐、站軍姿,以及各種別出心裁的「花樣軍姿」:頭頂著被子,腋下夾著書,兩膝間夾書,鼻子和牆之間頂著一支筆等等。
有一次有個學員絕食,醫院便給他插管餵食。在此過程中,醫生還一邊問絕食的孩子「以後聽不聽話」,如果覺得孩子回答得不好,醫生就攪動幾下管子。
醫生和教官還鼓勵學員之間互相「揭短」。
學員們每天都被要求寫日記,點評日記是每天心理課的必備內容。一個孩子被要求念出自己的日記,另外的孩子則點評其「真假」。有的心理醫生還威脅學員:「你知道誰的壞事就說出來,否則就電擊你。」
莫安說,裡面的信條就是保護自己不受懲罰,為了不受懲罰,什麼都可以丟掉。「在裡面沒有真正的朋友。你能相信誰?」莫安說。
刻在心裏的傷害
莫安在裡面呆滿三個月的時候,有位心理醫生給莫安的母親打電話,要她把莫安接回去,理由是「孩子在這個地方呆久了也不好」。但等莫安母親去接孩子時,主治醫生卻告訴她,現在孩子剛有點效果,需要再鞏固一下,如果出去再犯就更難辦了。
直到再一次探視,莫安的爸爸看到醫院讓孩子們互相揭短,每天的課程基本是重複,覺得不對勁,感覺「上當了」,終於在5個多月後將莫安接出了醫院。
回家後,莫安的網癮並沒有被「治好」,而是更惡化了。用他自己的話說,「從醫院出來後我才知道什麼是上網」,甚至在裡面接受過遊戲高手的指點。「去那裡,沒有一個人能改好的。」莫安說。
一開始,莫安還能去學校上課,並勉強考上了高中。但情況越來越糟糕,他每次走進學校的鐵門就感到害怕,晚上失眠更加厲害了,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衝出去把爸媽砍了——「他們為什麼要送我去精神病院?」連家裡安裝的防盜窗戶都被他拆了下來。
看到穿白大褂的人莫安就跑,發燒了都不敢去醫院看病,只好在私人小診所裡治治。見到保安,莫安也感到恐懼。總之,只要和醫院有關的東西都讓他感到恐懼。
他不再和父母說話,拒絕和父母同桌吃飯。他在自己房間的門上挖了幾個洞,從洞裡觀察父母的行蹤,等到他們出門或是進了房間才出去吃飯和活動。
他不再相信父母,聽到父母用普通話接打手機,他就很緊張,覺得父母是在和醫院聯繫,要把自己再次送進去。
這一切都是莫安的父母始料未及的,深感無奈的他們只好來到武漢,求助於給多個網癮孩子做過心理疏導的陶宏開教授。
聽了莫安的經歷,陶宏開一連說了好幾個「憤怒」:「他們又沒有犯罪,任何人都沒有權力限制他們的人身自由。在那裡,他們24小時生活在恐懼之中,而且長達數月。一個人的行為重複3個月到半年,就會形成慣性。他們是孩子,正在成長和發育,這些遭遇讓他們充滿了不定感。會否受到懲罰完全取決於教官或醫生心情的好壞,他們不知道生活的下一秒是什麼。」
陶宏開說,這種經歷通常會導致兩個結果:一個是孩子心理防線的徹底崩潰,造成嚴重的心理傷害;另外一個結果就是報復父母和戒網癮機構、反社會,以暴制暴。有個孩子曾被父母連續三次送到山東一家類似的強制戒網癮機構,被電擊29次。這個孩子沒有成功戒除網癮,而是完全變了一個人,和父母不再說一句話。另外一個孩子從強制戒網癮醫院回來,很平靜地對父母說:「以後我活著就是為了讓你們痛苦。」刻在莫安心裏的傷害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去修復,甚至最後不一定能完全修復。
陶宏開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根據有關統計,2004年,國內還僅有兩三個類似戒網癮機構,2006年增加到300多個,現在則有1700多個。
他分析,現在父母和子女之間的代溝空前的大、空前的深,兩代人是在完全不同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曾經碰到一個孩子小時候經常被媽媽打,而且最糟糕的是當眾打他。16歲生日那天,這個孩子把媽媽叫過來,揪著她的頭髮、按在沙發上打了她一通,過了「最快樂的一個生日」。
「戒除網癮唯一的方法就是父母學習有關孩子成長的科學知識,和孩子溝通,相互去靠攏。」陶宏開說,「這個方法也許慢,但卻是有效的,更是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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