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7、8、9)
但是這天他還沒有入睡,就聽見有人開門的聲音。他抬頭看了一眼,從門口晃眼的亮光中走進個人來。看不清那人的面孔,但從光線裁剪出的輪廓來看像是張永偉。
那人進來後轉身關門。門一關上房子裡就暗了下來,那人站了幾秒鐘叫眼睛適應一下黑暗,然後才往前走。這時從裡屋門口透過來的亮光照在他的臉上。還就是張永偉。陳毓明才把頭放在鋪上。作為護理員,他必須注意串門的人;有些人品格很低下,偷別人的食物。
張永偉是甘肅永登縣人,中學教師。他也是病號,住在四號病房。他常常來看望老鄉張繼信。他的身體狀況比張繼信強得多,還能到處走走。他走到張繼信鋪前喊了一聲張老師,就在張繼信和藺為軒頭頂的鋪上坐下了。坐下後他似乎發現鋪上有點變化,便低著頭在藺為軒臉上看了看說,咦,這是誰?張繼信說,藺為軒,民樂縣的副縣長。張永偉覺得新鮮,說,他怎麼也進病房來了?張繼信說,他來有什麼奇怪的?張永偉嘆息一聲:唉,想不到呀,縣太爺也落到這個地步了。他可是沒怎麼受苦呀,來了就當統計,不下大田,場領導還照顧他回民樂一趟,從親朋好友那裡要幾十斤糧來。張繼信說,大廈將傾,獨木何為!張永偉說,噯噯,想不到,想不到……
張永偉一連聲地感慨著,但過一會兒他又抽抽咽咽地哭了起來。
張繼信驚悸的口氣問,哎,你怎麼啦,哭什麼?
張永偉哭著回答,我是給你說事來的——趙庭基沒了。
張繼信沉默一下問,啥時間沒的?
昨晚上。
張繼信靜默了。
張永偉抽泣著哭,哭了一會兒又說,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他的情緒一直不好,身體虛弱得很,已經出現過一次休克,我發現了,叫護理員去叫大夫,大夫搶救過來了。從那天以後我就特別注意他,夜裡不叫他睡得太死,過一會兒看一下,叫醒了說幾句話。昨晚上不小心我也睡著了,發現時已經晚了,大夫打強心針,人工呼吸,也沒搶救過來。哎哎哎……
張永偉由抽泣而變為放聲大哭,不停地擦眼淚。張繼信勸他不要哭了,他愈是大哭不止,哭著說,趙老師是叫賊娃子害死的。從夾邊溝過來的時候,在火車上他就叫賊娃子偷了一次,賊娃子把他的行李解開了,把錢、把糧票、把幾件衣裳偷走了。後來他寫信跟家裡要吃的,家裡從郵局郵來了十幾斤炒麵,從郵局拿來的當天又叫賊娃子偷走了。他把包裹掛在牆上,把一件呢子大衣蓋在上頭解手去了;解完手回來,連大衣帶炒麵都不見了。他一下子就哭開了……哎哎哎……張老師,我們那一批來夾邊溝的人就剩下四個人了,你,我,李世白,還有跑了的施中選……當時我們十二個人上的火車……
張永偉一邊說一邊哭,到後來居然悲痛至極,哭得喘不上氣來,咳嗽不止。
張繼信不說話,一直靜靜地躺著。後來張永偉的哭聲小些了,他以很嚴厲的口氣說,趙庭基死了就死了,現在的問題是你想死還是想活?
張永偉止住了哭,靜靜地坐著看張繼信。大約過了五分鐘,他說,老哥,你說的話我沒聽懂,怎麼叫我想死想活?
張繼信說,不想死吧,你還是想活吧?那就不要哭,把眼淚擦乾,回去,回你的病房躺著去,不要想趙庭基了,不要為他傷心。現在給的吃的就那麼一點點,吃完了飯一定不能動,要平心靜氣地躺著,叫食物在胃裡完全地消化。記著,聽我的話,啥都不要干,不要串門,連話都不要說,就是躺著,不要白白地浪費身體的熱量……你懂了嗎?
張永偉說,懂了。
懂了就好,回去,到你的房子安靜地睡著去。還有一條一定要記住,萬萬不能想死的事,不能悲傷,不能失去信心,如果心裏總想著哎呀要餓死了,見不著女人娃娃了,那你就必死無疑。哀大莫過於心死,就是這意思。人在艱苦的環境裡一定要有信心,一定要抱定活下去的希望。如果連活的慾望都沒有了,精神垮了,那就死定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還年輕,你的女人年輕,娃娃還小,還等著你回去撫養她們哩,你死了能行?趙庭基死了,趙庭基為啥死了,他家裡寄的炒麵還少嗎?他是精神垮了,精神垮了人就活不成了。我家裡給我寄啥了?不就是六月份我兄弟陪著媳婦來了一趟嗎?就給我背了十幾斤糧食。我不是也沒死掉嗎?我不想悲傷的事,心裏總給自己鼓勁兒:我要活著回去,家裡人還等著我回去團聚哩!
張永偉靜靜地坐著,過一會兒站起來說,張老師,我回去了。
張繼信動也不動一下,說,回去吧,定定兒睡著去。
陳毓明根本就沒有睡著。他靜靜地躺著閉著眼睛聽張永偉和張繼信說話。張永偉走後,他睜著眼睛躺了幾分鐘,想著張繼信和張永偉的談話,然後說,張老師,你有幾個娃娃。
張繼信還是睜著眼睛看房頂,說,一個姑娘。
姑娘多大了?
二十一。
你的姑娘都二十一了?出嫁了嗎?
沒出嫁。咳,說起我的姑娘,我的心裏就不好受呀。我是在西北師院上學的時間結的婚,上完西北師院又去了北京大學,又唸書,姑娘我就沒怎麼管過。後來工作了,住在永登,女人和姑娘住在蘭州。再後來我把她們接過去了,我就打成右派了。這時間姑娘中學畢業了,就因為我當了右派,她連大學也進不去,在縣百貨公司當了個會計。你的娃娃多大了?
我的孩子還小,大的11歲。
你幾個孩子?
三個。
娃娃們誰帶著?我聽說你的家屬也來夾邊溝了……
家屬和我一樣,也是右派。去年調到高臺農場去了,孩子她帶著。
家屬和孩子們還好嗎?
噯,談不上好,餓不死就是了。
餓不死就好,餓不死就好。
餓是餓不死。女人來看過我兩趟,說高臺的場長是白懷林。白懷林跟我熟,跟我家屬也熟悉。我們兩口子在公安廳工作時,白懷林在公安廳當總務科科長。他對我的家屬和娃娃都照顧,叫家屬當統計,按就業人員的待遇,娃娃們管吃管穿,還給了一間房子住。
噢,遇上好人了。
對。白懷林是個好人。在公安廳的時候我就覺著那是個好人。就是沒啥文化,後來弄到高臺農場當場長去了。
陳毓明沉默一下又說,張老師,你上過兩個大學?
張繼信回答,兩個大學。我先上的是西北師院,就是蘭州十里店的那個大學,學的歷史。上完西北師院又考的北京大學,在北京大學先上的中文系,中文系畢業又上英語系,光是大學就念了十年。
念了十年大學!
聽見陳毓明驚奇的聲音,張繼信慢慢地扭過臉來了,說,十年,我念了十年大學,十年大學念了個冷棒。
陳毓明怔了一下說,冷棒?
他知道,在甘肅方言裡冷棒就是傻瓜。
張繼信說,念了十年大學,最後成了右派。不是冷棒是什麼?
陳毓明靜一下又問,你是怎麼定成右派的?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學過歷史,到北大後學中文,又學英文。我是舊社會念下書的,工作了幾年,全國解放了。舊社會我也經過了,新社會我也過了幾年。我在心裏把舊社會和新社會比較,還是新社會好。共產黨講的是為大眾服務,真心要把個舊中國變變樣子,把地主、資本家都打倒了,勞動人民當家做主,要建設一個新中國。所以我心裏也非常受鼓舞,覺得共產黨好,比國民黨好,毛主席也比蔣介石英明,我就敬仰共產黨,敬仰毛主席。所以在整風當中心裏想啥嘴裡就講啥。我說了,共產黨為啥要提無產階級專政嘛,這不是太狹隘了嗎?應該提全民專政,國家是全民的嘛。這是其一。後來人民日報發表社論《這是為什麼》,我又說,提點意見有什麼不好嘛,怎麼往階級鬥爭上拉?這是其二。其三是《文匯報的資產階級方向應該批判》發表,我又提了一條意見:不是叫民主黨派提意見幫助共產黨整風嗎,怎麼又批判起民主黨派來了,這是誰整誰的風?結果我就成了極右份子了。唉,我成為右派份子真是活該呀!念了十年大學,古人說過,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雖然沒讀上萬卷書,但五千本書是讀過了,對中國的歷史可以說是瞭如指掌,不管封建王朝還是民國,歷朝歷代都是誰打天下誰坐天下,勝者為王,唯我獨尊。我卻鬼迷心竅,給毛主席提意見,給共產黨提意見……你說我不是冷棒是什麼?是個冷透了的冷棒!
12月初的一天,接近中午時分,一輛馬車從西邊的戈壁灘駛過來,接近明水農場時拐個彎駛到農場的伙房跟前。一個高個子的女人從裝得很高的貨物上跳了下來。她高大削瘦,臉容展示出生活的滄桑。她手裡提著一個棉布書包和一隻面口袋。面口袋裡裝著幾斤糧食。她對這兒的路像是很熟悉,沒問一個人就朝著山水溝走去。接近山水溝的時候,她朝著一號病房走去,但是她的眼睛看見了門口擺著的幾具屍體,便又繞開去走到通往山水溝的斜坡上。在這裡她突然和兩個正要上坡的人相遇了。她短促地喊了一聲:老陳。
陳毓明也看見她了,只是正午的從南方天空射來的陽光晃眼,他瞇縫著眼睛看她,說,喲,你來了?
我給你送點糧食來。你幹什麼了?
陳毓明朝著北房門口揮了一下手:這不是麼,才把幾個人……擺好。
女人看了地窩子一眼,發現那兒很整齊地擺放著幾具屍體,屍體都是用棉被裹著的。她又問,你現在幹什麼去?
我們正要到南房去,我現在當護理員了,伺候病人,我們想把那頭的死人擺好些。你過來沒看見嗎,那門口橫哩豎哩難看得很。那就這樣吧,小艾,你回去吧,不搬了。這是我愛人,看我來了。
艾學榮「噢」了一聲,轉身回北房去了。陳毓明走上臺地來,擦掉鼻尖上掛著的鼻涕說,走吧,到房子裡去吧,外頭站著太冷。
女人已經快凍僵了,跟著他進了房子。房子裡有兩個坐著說話的病號認識女人,打招呼說喲嫂子來了,還有幾個病號抬頭看了一眼又睡下了。女人面對破布條一樣躺著的人們一點也不驚奇,把面口袋放在牆角上之後就坐在爐子旁的馬扎上。陳毓明說我給你倒點開水,女人說不渴,但他還是倒了一碗開水放在爐子上,然後倚著牆蹲下。他問,你怎麼來的?走來的嗎?
跟送糧的馬車來的。聽說明水斷糧了,我找管庫房的人要了幾斤掃下的土糧食,在磨上粉碎了一下給你拿來了。就幾斤。
一斤也好呀!斷了三天糧了。天天吃樹葉子糊糊。
樹葉子糊糊?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一號病房(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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