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記事:飽食一頓(6、7)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老太太走後,他又問我:張記者,你跟我說說,那件事我做錯了還是做對了。
我還是無法解答。我反問,那個老牛還在世嗎?
他回答沒有了,在明水農場就作古了。
出了那件事之後,你們的友誼結束了嗎?
沒有。我們的關係更緊密更親近了。作為木匠,我不是個合格的木匠,在當時來說,但是我是夾邊溝農場木工組的元老,人熟,所以我總是能搞到點吃的:給蔬菜隊修農具,我從菜地裡拔些胡蘿蔔來,吃時分給他一些。到磨坊幹活我就偷些面來打糊糊,也分給他一點。我在夾邊溝有一件特殊的工作:夾邊溝農場近兩千右派吃飯,有兩個大灶,基建隊一個大灶,農業隊一個大灶。灶房蒸饃饃的籠屜總壞,——裡邊的木頭條折了或者蹺了——總是叫我去修理。每次去修屜,我都要從屜上刮下一大捧饃渣子回來,或者正大光明地拿幾塊發糕,炊事員們都睜一眼閉一眼不管我。不管是刮下來的饃渣渣還是偷回來的發糕,我都要給牛天德分一點。
可是到了夏收季節,他被調到農業隊去了。再說,夏收之後,我們的口糧減少到了二十四斤,糧食空前緊張,我也很難搞到吃的東西了。搞到了也不給他送去了,因為我自己也餓得夠嗆了。於是,好長時間我再也沒見到他。
大概是十月下旬的時候吧,那已經是遷移到明水農場以後了,我又見了一次牛天德。我們從夾邊溝遷往明水的時候,木工組就已經撤銷了,木工組就留下了我一個人,其他的人都編到農業隊去了。在明水農場的山水溝裡,我一個人住在一孔兩米深一米二三十厘米寬跪下後頭能挨著窯頂的窯洞裡。這是領導的安排,說可能還有什麼零碎木匠活要干,叫我從夾邊溝帶了斧刨鋸錛幾件簡單的木匠工具,就放在我的窯洞裡。到明水後右派們就再也干不動活了,因為口糧減少到十五斤了,躺著不動也不能夠維持生命了。有些人跑到草灘上去捋草籽充飢。我沒去,我認為草籽沒什麼營養,補充不了捋草籽消耗的熱量,得不償失。我從草灘上拾些牛糞,在窯洞裡點上一小堆火取暖,窯洞口掛著個破毯子擋風。我一天到晚在窯洞裡躺著,挨著日子。那時候我也浮腫了,把單的棉的衣裳都穿在身上用來保暖,人臃腫得像個大胖子。
是十月下旬的一天,我躺在被窩裡,聽見窸窸索索的聲音響,扭頭看時洞口的擋風毯子掀起了一個角。我嚇了一跳,以為是狼來了。那些天人死得多,山水溝附近狼也很多。可能是狼也會傳遞消息,明水農場有死人吃,遠遠近近的狼都集中到明水農場來了。天還不黑,狼群就出動了,圍著山水溝轉來轉去的。它們專門吃死後剛剛埋葬但又埋得很草率的屍體,有時還向活人進攻,一隻只都吃得肥肥的油光鋥亮的。狼的膽子真是大,它們像是知道這山水溝裡的人沒力量和它們作鬥爭了,竟然敢順著山水溝跑過來跑過去,見了人都不躲避。有一天夜裡一隻狼用嘴挑起我的窯洞的門帘把頭探了進來。由於窯洞裡燒著一小堆牛糞放著紅光,我又拿起斧子揮舞,才把狼嚇跑了。這天毯子又被掀起了一角,我驚了一下,心想這狼膽子也太大了,大白天就敢往住人的山水溝裡跑,就敢進窯洞。我急忙坐起,抓起放在身旁的斧子。但這時一個人尖細的聲音叫了一聲:小高,小高,你在這裡住嗎?我聽不出是誰的聲音,把門帘撥開往外看,原來是牛天德。他掙紮著找到我住的窯洞來了,在門口坐下就再也爬不進來了,張著大嘴喘息。我趕緊走出去拉他,想把他拉進窯洞來暖和暖和。他不進來,他說看見我就行了。他說他不行了,活不了幾天了,住在山水溝南頭的一間臨時病房裡——就是一間大地窩子。他說他是專門來找我的,托付我一件事。他氣喘吁吁地從懷裡掏出一把棕刷子和一個針線包,說,如果你能活著回到蘭州去,一定要到我家去一趟,把我的情況講給我女人聽。你拿著這把刷子去,不管是我的女人還是我的姑娘,他們能認出這把刷子和針線包來,這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離開家的時候,女人叫我帶上這個刷子,叫我刷鞋用;我的姑娘把這個針線包放進書包裡面,說是衣裳破了好補。她們見了刷子和針線包,就會相信你講的都是實話。
我收下了牛天德的刷子和針線包,我再也沒說什麼安慰呀寬心呀的話,我答應如果我活著回去,就一定把刷子和針線包給他家送去。牛天德的身體情況,以我看再活不過三天了。我從夾邊溝到明水,已經看到許多人死去了。他們在死前要浮腫,浮腫消下去隔上幾天再腫起來,生命就要結束了。這時候的人臉腫得像大南瓜,上眼泡和下眼泡腫得如同蘭州人冬天吃的軟兒梨,裡邊包著一包水。眼睛睜不大,就像是用刀片劃了一道口子那麼細的縫隙。他們走路時仰著臉,因為眼睛的視線窄得看不清路了,把頭抬高一點才能看遠。他們搖晃著身體走路,每邁一步需要停頓幾秒鐘用以積蓄力量和保持平衡,再把另一隻腳邁出去。他們的嘴腫得往兩邊咧著,就像是咧著嘴笑。他們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嗓音變了:說話時發出尖尖的如同小狗叫的聲音,嗷嗷嗷的。這天牛天德的樣子、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姿勢就是這樣子的。
過了四五天,我就逃離了明水農場。我為啥要逃跑,就因為我還想活。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可我看不到生還的希望。我怕再過幾天就會變得和牛天德一樣了,想跑也跑不動了,我就趁還能跑得動逃跑了。那是十一月初的一天夜晚,我提了一根棍子防備狼的進攻。我的財產什麼也沒有帶,只是用一個布兜裝了幾本醫學書和老牛的刷子針線包。我是個醫生,醫學書對我來說是最珍貴的財產,當然要帶上。我是從明水河車站上的火車,大約是晚上九十點鐘,天黑透了。第四天的傍晚我到了蘭州,因為沒有錢買車票,也沒有介紹信作憑證買火車票,我在路上被乘警攆下去送到鐵路派出所的收容站。我從收容站逃跑出來扒車到了蘭州。我的工作單位是蘭州市中醫門診部,但我不敢回單位去:我估計關於我的通緝令已發到了蘭州所有的派出所和街道辦事處,我一回去就會把我抓起來。我是等到夜裡十點鐘才到我姐姐家去的,姐姐是解放前從陝北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的,解放後在三愛堂的解放軍總醫院當醫生。母親在我劃成右派之前離開了陝北佳縣,把家門鎖上,投奔姐姐和姐夫在一起生活。我的突然歸來令母親十分驚喜,一連聲地問,你回來了,釋放你了嗎?再不去了吧?我告訴母親是逃出來的。母親說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只要不再去勞教就好。可是姐姐嚇壞了,一連聲地說,這可怎麼辦?這可怎麼辦?你是逃跑出來的,公安局會到家裡來搜你的。我明白,姐姐是擔心我連累她和她的家庭,我就說,姐姐,你放心,我不會連累你們的。我就在這裡住一夜,明天早晨我就走。姐姐問我去哪兒,難道一輩子在外邊逃亡嗎?我對姐姐說,我回陝北的老家去,只要公安局不到那裡去抓我,我就在那裡當農民。姐姐說只有這一條路了。看姐姐同意,我就又說,姐姐,我求你一件事,明早晨你到火車站給我買一張明天去西安的火車票。我沒有介紹信買不上火車票,你是解放軍,穿上軍裝去買車票,不要介紹信。
姐姐穿上軍裝說,我現在就去吧。
姐姐走後母親流著淚和我說話:你不要怪你姐姐,現在社會上抓得緊;你回到老家可怎麼過日子呀,沒吃的,也沒燒的,冰鍋冷灶的……
我告訴母親:不要擔心,夾邊溝那麼嚴酷的生活我都經歷過來了,回到老家還能把我餓死嗎?說著話我突然想起牛天德托付的事來,我就拿過自己的布兜,掏出那把棕刷子和針線包遞給母親。我說,媽,你這幾天抽個時間到暢家巷去一趟,到一個名叫牛天德的人家裡,把這個刷子和針線包交給他們家的人。我在一張紙上寫下牛天德家的門牌號,他的女人和姑娘的名字。我叫母親把紙張收起來,不要叫姐姐知道。然後我又對母親講了牛天德的故事……
牛天德的故事還沒講完,姐姐就回來了,她說買了早晨六點鐘的火車票……於是,轉天早晨天還沒亮,我就登上了去西安的列車……
我在陝北佳縣農村我家的窯洞裡住完了一個冬季,春天到來的時候聽到了夾邊溝的右派回到原單位的消息。我想打聽一下回單位的右派是怎麼安置的,1961年的4月,我又回了蘭州一趟。這次我在姐姐家住了幾天,母親告訴我,她把棕刷子和針線包送到牛天德家去了。牛天德的女人和姑娘看見棕刷子和針線包就哭了,哭得很傷心,眼淚擦不干……
聽完牛天德的故事,我沉默良久,然後說,你能不能講一講你從明水農場逃跑的過程。就我知道的,其他逃跑的人都不敢從明水河車站上火車,因為離農場太近,有人巡邏,有人追捕……
高吉義先生說,要說我的逃跑過程,那可又是一件叫人想不通的事,驚心動魄……我們明天再談吧,我一輩子都在逃跑,關於這個問題,沒個三天兩天是說不完的……
我告別高先生離開他的花卉醫院。花卉市場的鮮花開得萬紫千紅。建蘭市場人流如水,摩肩接踵。小販的叫賣聲、顧客的喧囂聲和廉價的音響轟然入耳令人頭暈。
《夾邊溝記事》第四部分,飽食一頓已連載完,下一回為第五部分-一號病房。
夾邊溝記事:飽食一頓(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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