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邊溝記事:走進夾邊溝(7、8)
關於四十年前中國飢餓與死亡的真實敘述
翌日晨起床開飯,正喝著湯,來了一輛卡車,叫他們六個人上車。他把上訴狀交給法院來的幹部正要上車,女人抱著孩子來看他了。女人說,領導通知她了,叫她到雙城鄉的學校當老師去。淚水立刻湧上了祁鑰泉的眼睛,說,我連累你了。女人說,把眼淚擦掉,哪有男子漢流眼淚的。說著,女人拿出一沓子錢來:這是家裡的全部存款,二百八十元,你拿上。他只拿了八十元,把其餘的塞在女人懷裡說,你還要撫養孩子!
這天下午,汽車把他們拉到了玉門鎮。在一家飯館一個人吃了一碗炒麵條。後來再走,汽車在塵土飛揚的沙窩子裡蹦蹦跳跳地行駛了兩個鐘頭,停在一片荒灘上,說是飲馬三場。
飲馬三場是新建的勞改農場。犯人都住帳篷,一個帳篷二十四個人。帳篷外邊拉著鐵絲網。鐵絲網外是土坯蓋成的大隊部。三場正在修引水的大干渠,每天由公安部隊押著從鐵絲網的簡易大門出去,走三公里到達工地,挖土方。祁鑰泉勞動不惜氣力,原因是他的精神狀態很好:從反擊右派批鬥會開始,多次審訊,他就沒服輸過,不承認自己反黨。判了六年勞改,他認為這是縣委錯上加錯,會很快上訴成功的。勞改隊也是欺生的,從他到達飲馬三場的第二天開始,有幾個勞改犯就想擠他的油:無緣無故地罵他,有時還推一把搗一拳,看他如何反應。對此他堅決反擊。
那是一天上午,到了工地挖一段新渠,剛一挖土,下風頭幹活的一個人就罵他:你驢日下的這麼干法嗎?他說怎麼了?那人說,你故意往我身上揚土!他立即就發火了,你是驢日下的!刮著這麼大的風,哪有不沾土的?你看,我的身上比你的土還多!那人說,你罵我!他逼近那人說,罵了,我就罵了!你不先罵我我能罵你嗎!嫌土大呀?嫌土大回家睡著去。去呀,睡去呀。那人看著他高大的身軀不言聲了。
就是有個問題搞得他很苦惱,到飲馬三場後天天夜裡做噩夢。第十二天的夜裡,他夢見自己還在金塔縣的拘留所裡,法院叫去宣判,判了個死刑。汽車拉到刑場槍斃,槍一響,一顆子彈打在頭上,訇的一聲響,頭炸開了。他驚醒了,出了一身汗,濕淋淋的,心跳得咚咚的。早晨起床吃飯下工地,他都悶悶不樂,情緒非常低落。中午在工地休息,他躺在土堆後邊吸菸,一下子睡著了,煙頭掉在棉衣上把前襟胸脯部位燒著了。一個勞改犯看見了,把喝的水潑在他胸前,把他驚醒了。從夜晚到白天總遇不吉利的事,他的情緒更壞了,但是到了傍晚收工的時候,管教幹部表揚了他,說他勞動積極,並宣布他當組長,領導這個組的二十三個人。
收工回到帳篷,正要集合吃飯,聽見外邊有人喊,祁鑰泉!祁鑰泉在哪裡住!他的心猛地一跳,跑出帳篷看,回答,我在這裡。
找他的像是個勞改農場幹部,對他說,把行李拿出來!跟我走!
他急忙進了帳篷,把被褥捆好,背上。那人領著他出鐵絲網到了大隊部,進了一間辦公室。他一眼看見了金塔縣法院院長董有才,迎上去就抓住了董有才的手,一邊搖一邊說,你來了嗎?你來了嗎?
董有才站著說,我到飲馬找你三天了,今天才找到你。不知道你在飲馬哪個場。你的上訴下來了,我給你念一下:撤銷金塔縣58118刑字判決。祁鑰泉有右派言論,如罵共產黨不如國民黨,但本著寬大與教育相結合的原則,予以無罪釋放。刑事上訴就此中止。
祁鑰泉說,我什麼時候說過共產黨不如國民黨?這不是陷害嗎?
董有才說,算了吧,算了吧。事情過去就算了。
夏季晝長夜短,這時候天還很亮,他們決定當天就走,農場派個車把他們送到玉門鎮。第二天就回到了金塔縣。祁鑰泉要回家,董有才卻把他帶到公安局,又交給了拘留所。他不得其解,問,不是無罪釋放嗎,為什麼還要關我?董有才回答:你的反革命問題沒有了,右派還是右派。你先在這裡等幾天吧,很快就會給你答覆的。
祁鑰泉在拘留所一押就是一個多月,每天到公安局的小農場拉犁、鋤草。一直到天氣已經很熱的一天,縣委通訊員來找他,叫他背上行李到縣委去。在縣委大院,縣委整風領導小組的副組長對他宣布:定為右派份子,保留公職,送夾邊溝勞動教養。
接著通訊員就領著他去了縣汽車站,上了一輛大卡車。與他同時上車的還有稅務局局長魏得榮和公安局副局長趙正方。在車上祁鑰泉沒說話。車到酒泉縣境內,停在蕭家村莊——那是公路邊的一個村莊,有兩戶人家——通訊員找農民去雇牛車,三個人坐在白楊樹下休息,祁鑰泉對趙正方說:
哎,趙局長,你怎麼也來了?
趙正方一臉晦氣,說,唉,說不成,說不成。
祁鑰泉說,那時間抓我,你不是威風得很嗎,又給我匝腳鐐又給我戴背銬,怎麼一下子又和我一樣了,成了階下囚了?
趙正方說,老祁,這事你不要怪我。你的事都是秦書記一手操縱的……
他說,你說細一點。
趙正方說,匝腳鐐是秦書記叫匝的,戴手銬是我作主的。把你抓起來的第幾天我記不起來了,是傍晚,秦書記電話問我,祁鑰泉拿下沒有?我說沒有,還是那樣。他就說再匝上一副腳鐐。我說秦書記,匝雙腳鐐是違法的,沒這先例。秦書記又說,匝給,違的個啥法!沒辦法,我不敢違抗他的批示呀,趕緊開了個會,研究秦書記的指示,最後決定還是不能再匝腳鐐,給你再戴一副手銬吧。這事你千萬不要怪我。抓你也是他批示的。就連逮捕令都是他叫秘書寫好叫我宣讀的。還有,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你從飲馬回來,他不叫放你,把你還押在拘留所。他叫縣委整風領導小組給上級打報告。他說,再報,再往上報,判不了刑就再打報告,給最重的行政處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是地委批了個保留公職勞動教養。
聽趙正方說完,祁鑰泉很久沒說話,後來才問,你犯了啥罪嘛?
趙正方嘆息著說,給我定了個地方主義反黨集團,唉,這話說起來就長了。秦書記不是愛嫖風嗎?公安局收到二十幾封告他的信。他把人家的媳婦和丫頭日弄了,人家告他。我覺得事情不好辦,就到他的辦公室跟他說,秦書記,有個問題跟你匯報一下:有些人告得不行了,領導同志亂搞女人。這事影響不好,你在會上講一下,叫領導們注意一下。我想用這樣的旁敲側擊的辦法提醒他一下,再不要嫖風了。他卻問告的誰。我說告誰並不重要,叫大家都注意。他一下就發火了,說,老子嫖個風,有人還要砸我的腳巴骨!他對我就有成見了!
當然,事情不這麼簡單。他整我,還有一個原因:他認為我跟張縣長跑,我和張縣長共同反對他了。你知道的嘛,張縣長對他有看法,在有些事情上和他意見不統一。去年入冬的時候,地委叫縣上預報全縣今年的糧食產量。縣委開過一次常委擴大會,研究這個問題。會上秦書記講,按畝產六百斤往上報。張縣長不同意,說,我聽到農民的反映,這兩年預報產量過高,公糧上得多,統購糧也賣得多,農民吃的不夠。我的意見畝產報三百六十斤就可以了。張縣長說完這話又說,我是外地來的,對金塔縣的土地能打多少斤糧可能瞭解得不準確。你們是本地人,你們說,金塔縣的土地一畝地能打多少糧食?當時本地幹部都不吭聲——誰都知道嘛,去年全縣平均產量是畝產二百零四斤,產不出六百斤來嘛。可是秦書記指著我說,趙局長,你說,報多少斤好?他點了我的名,我就不能不說,也不能胡吹個六百斤。我就說張縣長說的三百六就差不多。秦書記瞪了我一眼,又問其他人:你們說,報多少好?那些人都說,同意趙局長說的。當時秦書記就火了,說聲散會就離開了會議室。
不久,省上召開第二屆黨代會,秦書記就開會去了。開會前他佈置的,叫張縣長組織常委再開個會,再討論一下報產量的事。會開了,決定還是報三百六。秦書記回來後就不高興,說保守,右傾。就先把張縣長拉下臺了。我和楊崇山拖到四月也整倒了,還有宣傳部長吳培周。給我們定了個地方主義反黨集團。
在拘留所蹲了半年的祁鑰泉不知道縣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很是驚訝,說,張縣長哩?張縣長現在做啥了?
趙正方回答:半個月前,就送到夾邊溝勞教去了。
祁鑰泉驚呆了。張縣長叫張和祥,這是個從慶陽老區來的老革命,待人和氣,工作作風踏實,下鄉的時候總願意住在農業社的牛棚裡,和飼養員拉家常。他來金塔縣上任,帶著老家的小腳女人。祁鑰泉很敬重他。
你知道陸書記怎麼倒臺的嗎?這時趙正方說。
他說我哪裡知道呀!元月份就把我抓起來了。
趙正方說,就是一月份呀,黨代會不是開到一月份了嗎?黨代會上,陝北來的省上的領導,把慶陽來的孫、陳、楊整成反黨集團了,把陸書記也捎上了。秦書記在黨代會上發言批判了孫、陳、楊,說陸書記是孫、陳、楊的死黨,是金塔縣右派的總後臺,右派份子叫他陸青天。他還專門提到了你,說你就是在陸書記的支持下向黨發動進攻的。他一回到金塔,就決定逮捕你,把你定成反革命。
趙正方知道的還真多,祁鑰泉想再問幾個問題,通訊員回來了。他身後跟著個農民,趕著輛牛車。他朝他們說,上,都上車,先把鋪蓋放上去。
幾個人上了牛車。這是河西走廊特有的大軲轆車,軲轆和人一樣高。他們坐著車涉過了北大河。牛車在長城鄉的土路上走了兩三里,又過了一條叫做清水河的。他們看見一道矮矮的沙梁子,沙梁子跟前豎著個木頭牌子。上邊一溜黑色的仿宋體大字:國營夾邊溝農場。
祁鑰泉的心突突地猛烈跳動了起來……他想這裡會是什麼情況呢?
﹝1﹞五十年代,縣政府稱為縣人民委員會。
未完待續.....
夾邊溝記事:走進夾邊溝(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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