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的地下室與國外「兩重天」

中國,傳統的民房是極少有地下室的。因為我小時候住的房子,是外國殖民地遺留下來的西式洋樓,所以就有深入地下的這層。那裡一般是不住人的,只為地基防潮或儲藏之用。尤其青島三面環海,氣候偏潮,久居在地下室可能會得風濕、關節炎之類的毛病。但是在住房緊張的大城市,能有這麼一個藏身之處就算不錯了,寒不擇窯的哪裡顧得了這麼多,所以地下室大都不見閑置的。而我的青少年大部分歲月都是在那裡面蹉跎的。

春夏季節的島城,空氣特別潮乎,地下室裡尤甚。其實本來我家是住大院平房的,文革中造反派的小頭頭強佔了俺們帶廚房的那間屋,另給了這間破舊窨子作為「補償」。打那兒以後,我們的部分家庭成員「潛伏」地下了,一直蟄居到八十年代後期單位給父親落實了政策、分到了新房子搬走為止。

這間地下室頗幽深,僅僅有窄窄的一小溜窗戶高出地面、透進些光線來。午後在前面的樓影遮不住時,會有一掠難得的陽光投射入內,照得裡面「蓬蓽生輝」,此刻算是整個屋子一天當中最燦爛美好的時分了,儘管它維持不了一個鐘頭的功夫。天稍微一陰,室內就暗無天日,得開著燈照明,跟農村裡的地窖相去無幾。屋內水泥的地面潮的常泛著水滴,壁上也是濕漉漉的,牆皮不管咋樣刷白,很快就斑駁褪色了,霉生灰積,看上去髒兮兮的。隔音又不好,樓上人家走動的腳步聲吱吱嘎嘎,收音機音的響聲也聽得真亮,嘈雜雜的。我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做飯、吃飯、洗衣,堆放雜什,養的雞晚上也端進它們睡覺的筐來這裡,氣味可想而知。

它同時也是我的臥房,作為男孩中老大的我,常年在此起居、學習、直至結婚。一趕上艷陽,我就不顧「蜀犬吠日」,忙不迭地把被褥晒到天井裡,否則很快就覺出被窩的潮勁兒來,貼在身上怪難受。一俟立了秋,好日子便捱到了,室內開始變得乾燥起來。

住過地下室的都曉得它冬天溫暖、夏天涼爽的特點,宛若裝有天然空調。其實也就是因為那時節的房子沒有暖氣、冷氣設備,相對的感覺如此而已。膠州灣的冬天,若家中不生火爐的話,晚上臉盆裡的殘水都會結冰;而酷暑海水蒸發又濕熱難當;地下室的溫度卻常恆於十幾度不變,自然顯得冬暖夏涼。故在這兩極時分,家人們都願意呆在底下多享受一會兒。

由於是陳年老宅,地下室內的鼠患不輕,我們想方滅它屢不得手,最後只好與之共舞,吃的東西輒放在當央的方桌上,老鼠爬不上來,別的不怕咬就置之不顧了。又因為地勢低窪,有時候街道上的下水道堵了以後,首當其衝遭殃的便是地下室,污水先行倒溢上來,屋裡臭不可聞,急得家人直跳腳,我們比鄰舍百家都更著急設法疏通壅塞,否則「水漫金山」,無法過活。實在是既生活在物質世界的最底層,又處於社會地位的最下層,瞧這臭老九的實際生存境況呦。

正是由於這種長期窘居環境的刻骨刺激,使得我銘心出國、改善住房條件。我當然知道洋插隊的大不易,印象深刻當時正火的《北京人在紐約》中的情節:主人翁初住曼哈頓的地下室,撿舊傢俱用,為有24小時的熱水供應可以洗澡而驚訝滿足。想我有久住中國式地庫的這碗酒墊底,什麼樣的地下室料都能對付,做足了遭洋罪的思想準備。

沒想到在第一站德國,我真的栽進了地下室裡。原來一落地時,是棲身老闆替我僦好的洋房,因為遠在郊外,房東又不讓做中國飯,胃特不適的我就到大學房管科申請校招待所裡的單元,排期等候空缺。後來果有房間騰出來了,是一套地下的單位,管理員問我要不要。我的腦海裡立馬浮現出了俺曾長居的地下室草窩,尋思著在殖民地時就當「地下工作者」潛伏了十幾年,現在好不容易浮出來殺到帝國的老窩了,仍還要下地庫、隱身埋體難為「座上賓」,命運真好似在開玩笑。而且那租金並不便宜,本心拒絕了繼續等待,轉而一想先瞅瞅再說,於是約好了去實地勘察一番。

到了校園毗鄰的招待所一看,二層的清秀小樓掩映在林木中,環境幽雅。所謂地下室其實有半截高出地面,進去瞧時,大南窗光猛,地毯沙發,傢俱鋪蓋,廚衛齊備,冷暖氣、熱水任用,既乾淨明亮,又不潮濕。哇,此地下室非彼地下室也,堪媲國內的高級賓館。我愣住了,當即拍板拿下。從這兒步行上班,只需要幾分鐘,還可自己起伙做中式飯食、無人抱怨「煙熏火燎」。後來妻小到科隆與我團聚,四歲的女兒歡喜的直在地毯上打滾兒,從未見過這麼好的居室,開心極了。我們在這一直住到父母來德探親,方才另租了房子搬走。

在以後的周遊英、美旅途中,我們隨緣地未再問津過地下室,沒有艱難到最壞打算的那個地步,感謝上帝。一直到定居加拿大、在多倫多買了房子,才又重新有了地庫,不過那已是屬於自家的夏宮或者冬宮之類的不同性質了。

它被當作健身房,在這兒蹬坐式單車,打乒乓球,在漫長的冰天雪地季節裡運動鍛練;又是朋友們來聚會時那些隨行小廝們的兒童樂園,頑皮的孩子們在這兒打成一片、人仰馬翻,與上面大人們熱火朝天的聊侃,遙相呼應。我兒女的同學們來家中玩,亦都喜歡到底下來,相對獨立,但喧嘩無妨。另外,俺家樓上的房間不多,在來了親戚探訪走動時,地下室便成為接待的客房,條件並不輸樓上,他們自不嫌候。主客休息時各有一□小天地,互相不干擾,反感覺清靜自得。

多倫多人都認為本地緊靠安大略湖、夏季裡很潮濕,但是對於我這來自黃海之濱的人來說,真覺不出咋地悶熱來;地下室也不怎麼返潮,我們始終未啟用過抽濕機。地庫內也有窗子,不大但採光還行;有地毯鋪墊,淋浴廁所具備,尚有一尊大壁爐。俺也將它視為家庭廳family room。流火七八月之際,習慣於自然通風的我們,不願意關門閉戶地開著空調降溫驅熱,嫌悶得慌。於是就挪到下面來睡覺,涼意沁人,滿舒服的。也不用抓緊晾晒牀上用品以祛濕。大家自外面歸來,進了門首先扎到地下室,迅速解除渾身的暑氣,然後再顧及其它,頗感家有地下室不孬。

但是到了冬天,卻意外地未覺出它有曾經認為的那麼暖和,我納悶了好一陣兒,良久方慢慢醒悟過來,肯定是因為「參照系」不同的緣故:這裡的隆冬,樓上的室溫被暖氣供到二十度,而在國內時則是零度,地下室裡的十幾度自然就顯得偏低了,故體會不出溫暖反而冷清,此乃相對論的實際例子吧。不過,這正好為燒壁爐找到了最佳藉口,每逢風寒最嚴峻之夜,我們就下去點燃了熊熊爐火,一家人圍坐著添柴撥燼、聊天嘮嗑,臉龐映得紅紅的,胸膛烤得烘烘的,整個的一種 「圍爐夜話」愜意境界。

然而,俺家的地下室也不止是酷暑納涼冬燒壁爐消遣、附庸風雅,偶遇緊急情況時它還充當過一迴避護所呢。前年的數九寒天、全年最冷的那一晚,多倫多西區的變電站突然遭到凍裂管道的水淹,發生了驟然間大面積停電事故,我們家不幸正好就落在這片失去了電力供應的範圍內。眼瞅著在24小時之中室溫一點點地下降,凍得像冰窟,我們就不得不躲到地下室來暫避寒冷。漸漸的還是不頂事了,就又點起了壁爐烤火,至少局部暖和一些,抵擋了好長一陣子。最後堅持到了晚上九點鐘,屋內的溫度已降到了攝氏五六度了,電這才姍姍遲來,打消了我們考慮去緊急中心去過一夜的念頭,深深地鬆了一口氣,重返樓上。這樁突發的意外,是我們出洋這麼多年來頭一遭碰到的劫數,居然是靠地下室的恆溫和壁爐拖延、救了些急。

這些都是歷數俺們自己家的「地下」體會了,此外還有一些我們人生旅途當中出入家外「地下活動」的經歷,也都值得一提。

出國之前我所供職的大學附屬醫院,前身系德國殖民者的海軍醫院,老建築物自然也是歐式的,數得上島城最古舊的樓群之一。由於工作的關係,我經常跑位於地下一層的藥品庫或者病案室,真是怪怪的,那裡的屋子裡面並不潮濕,否則的話,昂貴的藥物和重要的卷宗等就不敢貯藏於此了。我的老師告訴說,他聽曾經在洋鬼子手下幹過的醫院老員工講,德意志人當初建造這窨子時頗下本錢啦,採用了大量的爐渣、石灰和石膏等,廣為填充地基及其環周的護牆外圍,樓宇的外牆先是大塊的花崗岩石、然後是大硬磚,再往裡貼糊上水泥,總的厚度達一米半多,也就是個三層高的大樓唄,竟下了這麼大的功夫。果然防潮、堅固,將近百年歷史,仍巍然屹立。文革以後醫院擴建,又往上加高了一層,地基在承受上沒有問題,真真百年大計也。

當後來我去了德國,親眼得見了日耳曼人辦事情的那股一絲不苟認真勁兒,便完全理解了這一切,也明白了為啥自己住的招待所下層那麼好。不光如此,在波恩我還有緣見識過貴族的地下室:那是我一家應邀參加內科同事的訂婚宴會時,他的未婚妻出身名門望族,莊園似的宅第之地下,開放為宴會廳,幾十個人在這裡聚集一點不覺得擁擠,石頭地、老木桌、拱形架立的裸牆,古舊的油畫,大壁爐、酒窖、燭臺,一切古色典雅。賓客皆在幽暗的燭光裡飲酌、進餐、暢談,有侍者不時地前來服事,那情調和意境以前只是在外國大片上見過的宮廷地堂下廊才有。地下室跟地下室的差別委實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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