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一年十月下旬,雖然內地還是金秋時節,可是地處高寒的S縣,天氣已經十分嚴寒。樹木凋零,朔風呼嘯。秋冬之際,S縣從半夜到正午狂風由雪山向戈壁刮,刮得行人走路踉踉蹌蹌;正午過後,風勢變小,風向漸漸地掉轉,變為從戈壁向雪山刮。到入夜,戈壁狂風如獅吼虎嘯,如鬼哭狼嚎;然後慢慢地轉為淒厲和嗚咽,風向又在做一百八十度的轉向。此時全縣「清查五一六」運動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運動進入第二階段也有些日子了。
十月三十一日,我們縣中小學集中學習會開了一上午。下午清查小組成員和骨幹分子開碰頭會,我們則奉命寫檢查。我寫了兩行,心煩。媽媽的,偉大的斯大林同志說:死兩回沒聽說,死一回躲不過。敬愛的林副統帥說:槍一響,上戰場,老子下定決心,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我格老子死豬不怕開水燙,隨便!我撂下紙筆,上楊才銘老師的宿舍兼辦公室找報紙看。
推門而入,卻見老楊坐在床沿上發怔。他臉色蒼白。我問:「你不舒服麼?」他轉過頭直勾勾地瞪我一眼,隨即起身奔過去把門關死,慌慌張張地劈頭問我:「 出大事了!發生非常重大的事情了!你聽說了麼?」我莫名其妙,見他那緊張的樣子,我不禁也緊張起來,連忙問:「啥事?啥大事?」他兩眼直僵僵地盯著我,又像是盯著我身後很遠的地方,如同夢囈似的幽幽地說:「事情太可怕了!太嚴重了!簡直不可思議,我不敢給你說,不敢說……」
我好生奇怪。一再追問,他卻死也不肯再吐一個字,只是眼睛發直,喃喃自言自語:「太可怕了……」見他如此賣關子,我心急火燎,恨不得扳開他的嘴把那重大事情掏出來。同時我腦子裡飛旋:能發生什麼事情讓老楊如此大驚小怪?楊才銘是我們一幫年輕同事的老大哥,他忠厚穩重,同我們相處融洽。不過他有點小世故,過於謹小慎微——此乃在多次階級鬥爭運動中備受驚嚇的人所共有的性格,是驚弓之鳥那樣的。他是從不開玩笑捉弄人的,何況在運動中間,他照例把嘴巴閉得很緊很緊。今天竟然如此說話,實在反常。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呢?
「是不是誰家女人偷了漢?或是哪個野男人勾引了誰家的黃花閨女?」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套他說話。在這個人口僅有兩千多,一個月才能看上一回電影的荒僻小城,最能聳動人耳目、令人津津樂道的文化生活,莫過於男女艷聞了;如果是縣上哪個頭頭搞女人東窗事發,那可是爆炸性新聞。
那知老楊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明顯地對我的猜測顯出鄙夷之色:「不是不是,比那大得多了,天塌下來了!」我想像不出還有什麼事情能比殺人放火、男盜女娼更有轟動效應,就央求、懇求他告訴我,是不是發生了殺人案件?誰殺了誰?是不是誰放了火?是不是誰扒了灰?可老楊就是死活不肯透露一個字,只是低聲嘟囔:「不敢說,不敢說,如果這事是假的,那誰散佈了謠言,誰就沒命了……」
急驚風遇上慢郎中,他越不肯說,我越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越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他越是面露恐懼守口如瓶。我使盡渾身解數,始終未能從楊才銘口中掏出那如天塌下來的大事究竟是什麼。我心裏實在痒得難受。最後我悻悻地說,你不說,我去問別人。老楊急忙帶著哭腔說:「不要問!千萬不要問!要問,也千萬不要提我給你說什麼了啊!」他說什麼了?什麼也沒說麼。真是的!看他那惶惶然的樣子,我覺得事情真蹊蹺。我急不可耐,一心想滿足好奇心,邊往外走邊回頭說:「放心吧,不會出賣你。」
從楊才銘那裡出來,我直奔王樹田的宿舍。文革開始後,西北民院被軍隊佔用,出身不好和站錯隊的教職工被遣散到民族地區,王樹田被打發到S縣來。中學裡我和王樹田向來友善,他消息靈通,他若知道什麼,肯定會告訴我。
一進門,就見王樹田正在埋頭寫檢查,已經寫了厚厚的一沓,足見他的「五一六」問題不少。我問他聽到什麼重大新聞了沒有?他抬起頭來,一臉的茫然。我告訴他,聽說發生了天大的事,非常可怕,卻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王樹田笑笑,漫不經心地說可能有人開玩笑。我就說,是老實大哥楊才銘說的,不可能是開玩笑。王樹田開始重視我的話了。他想了又想,想不出能發生什麼天大的事。到底能有什麼重要消息把謹小慎微寡言少語的老楊唬成那樣呢?
近兩年小道消息時有時無,陳伯達出事了的消息是傳過一陣子,譚甫仁被刺殺也是民間傳說,不過都沒有引起民眾驚恐。像基辛格訪華那樣的特大新聞,乃是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提前預告有重要消息將在某時刻發布,請聽眾屆時收聽;同時縣上也接到省上電報通知,要求各單位領導組織群眾收聽某時刻的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節目。於是我們奉命列隊準時坐在縣毛澤東思想廣播站的大喇叭下收聽。喇叭下,縣革委會保衛部的民兵還在四周巡視;他們當然是根據上級指示,觀察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當時乍一聽見與我們中國不共戴天的美帝大頭子尼克松要來中國,人人震驚,個個目瞪口呆!人們都以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一連幾天精神恍惚;不過誰也沒有說一個字的評論。後來縣上傳達文件,老百姓被告知,尼克松是打著白旗要到中國來的;而且縣革委會主任強烈暗示,美國總統尼克松是朝拜毛主席來了。
自那以後,還能再有什麼爆炸性新聞呢?我和王樹田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倆猜測也許是中蘇邊界上出了問題,或者與臺灣有關。或許什麼也沒有,是楊才銘神經不對勁了。
我滿腹狐疑,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前事皆忘,我早早去到城關小學會議室,繼續參加揭批「五一六」的縣城全體教師會。
眾老師各就各位,我也坐我的老位置,擺出沉痛反省狀;心裏盤算,教員同仁中本地的「五一六」問題行將檢查完畢,我暫不開口;俟檢查外地「五一六」問題的同仁談過三五位後,我再狗尾續貂不遲。
忽然我身旁的柴國金湊過頭來。我心裏一動,忙把耳朵伸過去。只聽他悄聲說:「發生重大事情了,聽說了沒有?」柴國金是民兵排長,年紀比我輕,可比我老練,現在剛一開會就和我耳語,必定有重大消息。我忙接上他的話茬:「聽說有重大事情,究竟是啥事?」柴國金縮回頭,極神秘地前後左右觀察一番,才又湊過來用手捂著他的嘴和我的耳朵,以極低的聲音一字一字地說:「林、彪、黃、永、勝、吳、法、憲,叛國投敵……」
我驚得倒抽一口冷氣,腦子嗡地一下,似遭大棒掄擊,天旋地轉,一陣眩暈。我瞪大眼睛,頓覺失明又失聰,眼前彷彿有巨大的蘑菇雲衝天升起!我覺得我要失聲驚呼。我轉過臉直勾勾地盯著柴國金,彷彿他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物。我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樣子反過去又把柴國金嚇得臉色蒼白。停了片刻,他又湊過頭來,我木然地把耳朵靠過去。他的話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飛機越境時被打下來了……,只差幾秒鐘……」
我感到心慌,腦脹。太可怕了!太嚴重了!我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又轉臉直眉瞪眼地看他。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就湊過頭去顫抖著問他:「消息可靠嗎?」他把嗓子壓得低低的說:「政治部康學謙說的。昨天黨員開大會,已經傳達了……」啊!康學謙,那是一位能言善辯的北京工業學院畢業生,典型的京油子,是本縣傳送小道消息的權威人士。我有點相信此消息的真實性了。可這究竟是為什麼?
一個月前的國慶節期間,我從石包城公社回縣上。路過玉門鎮,在小鎮電影院的宣傳欄前我看見有幾個人在看什麼。我湊過去駐足觀看。原來宣傳欄裡貼著一張一尺大的肖像照,是禿頂的林彪聚精會神、全神貫注地學習毛選。這是我頭一次、也是唯一見到的林彪免冠像。我屏息凝神地注視他的禿頂。不知為什麼,我越看越怕,可越怕越要看,有一種怪怪的異樣的感覺。陸陸續續又有人走過來看林彪禿頭照。人人一言不發,連大氣也不出一聲,只管默默地專注地看。我看了老半天才離開。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江青拍攝的傑作。我哪裡能曉得,林彪此時早已死於非命了……。
……我痴呆了半天,定定神,偷眼環顧會議室,感覺果然有人神色異常:楊才銘泥菩薩似的,還在發怔,就像昨天在他房子裡一樣;何秀兩眼呆滯,大口大口地吞煙,按說煙癮再大也不至於如此一口接一口地毫不停歇;張濤緊鎖眉頭,好像有無限的大苦惱……;還有的人如遭電擊,臉色僵硬,如靈魂已然出竅。他們都是消息靈通人士,肯定也知道了。顯然是這個不敢使人相信的天塌下來的消息,在折磨著向來關心國家大事、以政治通自居的他們的神經。我回憶以往,絕沒有見到過眼下如許神情稀奇古怪的人。
不過大部分老師還是通常的精神狀態:正襟危坐,誠惶誠恐,腦子裡大概是如何交待自己的「五一六」問題,以求矇混過關。這些自知有罪的人臉上是運動進入第二階段時所特有的自卑、淒涼、苦悶和「臣罪當誅兮皇恩浩蕩」的表情。
王樹田在翻動他的發言稿,這是他預備發言的習慣性動作。我連忙向他使眼色,擺手制止他。我的直覺是,既然發生如此石破天驚的事,清查「五一六」恐怕要拉倒了吧!王樹田看見我的手勢,有點不知所措;他猶豫不決,但是終於把發言稿重新折迭起來壓在《毛主席語錄》本下面。景兆年校長的長篇發言開始了。他頗受我們的尊敬,從五八年起他就被視為右傾,幸而階級成分是貧農,所以才沒有怎樣挨整;不過由縣委宣傳部長改任中學革委會主任,在當時無疑是大貶黜。此次清查運動,有人要把他打成S縣「砸燒武裝部大門‘五一六’事件」的「幕後搖鵝毛扇子的黑高參」,責令他講清楚。他平時講話很有水平,慢條斯理的,還有些幽默感,很能吸引聽者;可是今天他的發言,只有隻言片語跳進我的耳朵。
我頭疼,我心慌,我發懵。林彪出事了,那麼如何解釋文化大革命呢?文化大革命是為了實現反修防修、保證無產階級江山千秋萬代不變色的崇高而偉大的目標而進行的;勝利成果的具體體現之一就是毛澤東親自選擇林彪做自己的可靠接班人和副統帥,因為他是他的親密戰友和忠實學生,這已經寫進了莊嚴的黨章,還要載入神聖的憲法。誰能把文化大革命同林彪分得開呢?林已然是僅次於毛的神,這位次神為何轉眼要叛國投敵呢?不可思議!難以置信!無法想像!
我想得頭腦發脹,我覺得我忽而發高燒,忽而打寒顫。我不由自主又反過來懷疑自己的耳朵,進而懷疑柴國金。我斜眼偷瞥柴的臉。莫非他受清查運動領導小組的指示,設套子故意對我講反革命話,引誘我隨聲附和,然後倒打一耙,置我於死地?我的腿哆嗦起來,背上冷汗淋漓。可是楊才銘呢?難道他倆串通起來要把我做成「現行」麼?不會吧?楊是我始終認定的憨厚者,如果他也有害人之心,這個世界上大概再也沒有什麼人可以相信了……。
這個晴天霹靂的小道消息緊緊攫住我的神經,我驚異不定,我胡思亂想,我如患了病似的呻吟,掙扎,我渴望獲得最確實的答案。
散會後,我魂不守舍,王樹田使眼色叫我去他的宿舍,自然是因為我制止他發言令他摸不著頭腦。從祁連雪山刮來的風正猛,我跟著王樹田趑趄而行。
一進他的門我就按捺不住地問他:「特大消息你還沒聽說麼?」王樹田瞪著一雙大眼睛搖頭:「沒有啊,究竟發生什麼了?」我追問:「你真的不知道?」他回答說昨天他寫檢查稿直到半夜兩點多,哪裡也沒有去過。我摘下帽子,說:「林副主席——」用手給他比劃了一個飛機倒栽蔥的手勢。他更糊塗了,大眼睛瞪得更大。我這才如此這般把柴國金的話學說一遍:「飛機越境時被高射炮打下來了,都死了。他的女兒林豆豆在上飛機前給毛主席發了電報,當時毛主席在上海……」後面的話也是柴國金在景校長發言時斷斷續續說給我的。
王樹田的眼睛越瞪越大,終於瞪成一雙牛眼睛;他的嘴巴也越張越大,像一個大窟窿。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語地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這可能嗎?真叫人不能理解……」他語無倫次,臉色由吃驚變為恐懼。我說:「是呀,做夢也想不到……」我一下子又害怕了:「如果是造謠,那可……」,王樹田馬上斬釘截鐵地說:「那可就是不可饒恕的現行反革命了,非掉腦袋不可。」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我和王樹田嚇得同時跳起來,以為無產階級專政保衛部的人抓我們來了。
進來的原來是女老師康炳清;她和王樹田是校友,又都是數學老師。她心地善良,平時我和王樹田議論政治,對她不設防。可是今天這個消息非同小可,我和王樹田面面相覷,緊閉起嘴巴。看著我們呆若木雞的樣子,康炳清深以為怪,她問:「你們在說啥呢?」
王樹田緘口不言。後來還是我沉不住氣,脫口而出:「林彪垮臺了!」一言既出,嚇得康炳清轉過身趕快把門關上,回過頭帶著哭腔顫聲說:「你胡說八道啥?哪裡聽來的謠言?你不想活了?」王樹田打斷康炳清的叫嚷,說方才他心裏一分析,覺得這消息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他頭腦向來冷靜,於是給我們分析:柴國金的消息來源比較可靠;昨天楊才銘雖然只露了口風,可絕對是同一消息;今早的開會,氣氛是有點異常;昨天全縣黨員開大會他恍惚聽誰說過——康炳清忽然插嘴說,今早上她剛一出門就碰上古怪事:已經有半年多時間不和她說話的鄰居,竟鬼鬼祟祟走過來問她,昨天去開黨員會了沒有?把她問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因為鄰居明明知道她並非黨員,卻如此發問。當時她想這個鄰居可能沒睡醒,發神經病呢!就漫不經心地回答,不知道開會的事。現在想來,鄰居豈不是在拐彎抹角試探她聽到什麼沒有。
王樹田忽然奔到桌子邊翻報紙。最後翻出一篇威廉亚洲官网
的兩報一刊社論。他在字裡行間搜尋。終於如發現新大陸似的,指著一行字讓我們看:「同仇敵愾義憤填膺聲討叛徒賣國賊的滔天罪行……」
「叛徒賣國賊」,這是前所未有的新名詞。文革開始以來,我們都無師自通地知道了一些潛規則:如劉少奇沒有被公開點名之前,用「中國的赫魯曉夫」影射:「黨內第二號走資派」是特指鄧小平:「反革命兩面派」則代表陶鑄。去年又有了「劉少奇一類的政治騙子」的提法,消息靈通人士說那是指陳伯達。現在這個 「叛徒賣國賊」,肯定是一個重量級的大人物!但是報上既沒有點明「叛徒賣國賊」是何人,也沒有點明「叛、賣」的具體事實。不過這足以同我們聽到的片言只語互相印證了。
種種跡象顯示,林彪垮臺的消息不是空穴來風。康老師這才驚魂甫定。我們三人大眼瞪小眼地感受著「叛徒賣國賊」新名詞的強烈刺激。我們小聲議論,這事件太重大太可怕了;它越是真的,就越令人驚怖,肯定會嚇瘋很多人。王樹田說我阻止他發言是對了,出此大事,人心惶惶,還清查什麼「五一六」呢!
忽然有人在門外喊叫:緊急通知!晚上開全縣幹部職工大會。
十一月一日晚,在電影院內召開S縣全縣幹部職工大會,傳達中央文件。風聲已經傳開,來開會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電影院座無虛席。晚來一步的人便在門廳站立。沒有人打聽要傳達的文件的內容。人們表情嚴肅緊張。個別人悄聲和熟人打招呼。大部分人只是意味深長地交換眼色。
擔任縣革委會主任的張鳳翔政委宣讀中央文件。文件是分批逐級擴大傳達,這是他在本縣第四次宣讀。
他小心翼翼地開口。全場立刻鴉雀無聲。座無虛席的電影院,靜得掉下一根針都可以聽見。聽眾無不豎起雙耳屏息凝聲諦聽。於是文件上的措辭清清楚楚地入耳而來:「九月十三日凌晨,林彪倉皇出逃,叛黨叛國,摔死在蒙古溫都爾汗……」儘管張政委得知此消息全縣數他最早,但顯然他還沒有從最初的極度震撼中恢復正常。他的嗓音發顫,手也打顫;那紅頭文件似是一隻燙手的山芋。
張政委本來是一位脾氣平和的軍人,很有些文化。在走馬燈似換來換去的革委會主任之中,他是唯一不把「負隅頑抗」念成「負偶頑抗」、「赤裸裸」念成「赤果果」、「撐腰」念成「掌腰」、「悼念」念成「掉念」的人。往常傳達文件,他總要解釋一些詞句或重複某些段落,甚至有時還要發揮一番;可是這一次的傳達,他只是一字一句、平鋪直敘地照本宣科。我猜想他惟恐多說一個字或是流露一絲個人傾向會承擔嚴重責任。
文件很長。除了張政委的聲音,電影院內靜如曠野,寂如墳場。沒有人交頭接耳,沒有人東張西望;數百名到會幹部職工個個如同殭屍,如同泥塑。這是縣城史無前例的一次無聲的大會。然而在這靜寂中,與會者的腦海裡,狂濤巨浪在呼嘯,萬鈞雷霆在轟響,十二級颱風在震撼,威力強大的原子彈在爆炸。
九月十三號,我默默地心算,那林彪摔死已經四十九天了,可是我們都蒙在鼓裡……。
文件宣讀完畢,沒有多說一句話,張政委就直接宣布散會。人們默不作聲地離開。我偷眼觀察,人人神情異常,盡量避免和別人對視,咳嗽的人也格外捏著喉嚨。
天很冷。黑夜裡,我們幾個老師拱肩縮背,高一腳低一腳地回學校。半天沒有人吱聲。臨近校門口,我忍不住冒了一句:「我覺得林彪垮臺比劉少奇垮臺還叫人高興。」王樹田和楊才銘裝作沒有聽見我說話,柴國金、張濤、閆尚雄、何秀連忙往旁邊一躲。片刻,何秀冷冷地丟過來一句話:「你說話注意點!」再無人接話茬,都好像身上沒有帶耳朵。何秀是個直脾氣人,他如是說其實包含著好意;因為我的這句話很可能會被積極份子們分析成劉少奇倒臺我不高興,那我就死定了。
看看看!毛澤東專政造成了怎樣的社會!
文件傳達之後,如同原子彈爆炸的衝擊波一波接一波地洶湧而來。人們在震驚和恐懼中紛紛奉命銷毀一切地方的林彪題詞和林彪照片。原先鋪天蓋地的到處都有的偉大領袖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最忠實的學生和親自選定的可靠接班人林彪的合影巨畫,一夜之間統統消失。單位奉命督促和監視職工銷毀私人物品中的林彪圖像和題詞。我的大學畢業證有林彪題詞的「四個偉大」和「讀毛主席書,聽毛主席的話,做毛主席的好戰士」名言,一撕一扯,畢業證殘缺不堪,我索性扔掉。幾個筆記本,有很多毛、林合影的插頁,我看著林彪的像,心裏仍是莫名其妙的恐懼。我忍不住冒險留了幾張毛林親密無間在一起的照片。
林彪倉皇出逃,使追查「五一六」的運動就此不了了之,我們死裡逃生。為證明林彪是叛徒賣國賊而向內部傳達的林彪罪證《五七一工程紀要》,隨後發給各單位。人們以批判的名義爭相傳看。許多人掩飾不住對《紀要》中稱毛是「當代秦始皇」、階級鬥爭是「絞肉機」、上山下鄉是「變相勞改」等等用語的濃厚興趣;似乎享受著這些詞語所產生的感官快樂。大家反覆掂量它們的份量,再三咀嚼其中的含義。我私下認為林彪說的是大實話。不過人們決不互相交換看法,只是你爭我搶地把《五七一工程紀要》看了又看,看時眼神閃爍,目光游移。在批判會上大家都異口同聲疾言厲色地批判林彪反動透頂、陰險毒辣、罪該萬死、死有餘辜,必須碎屍萬段、千刀萬剮。
事情的另一面是,最高領袖的威望隨之動搖。人們不再相信毛澤東發動文革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論。什麼反修防修繼續革命!不過是劉邦朱元璋誅滅開國元勛的歷史重演罷了!文革的齷齪虛偽開始被一般老百姓感覺到。紅色恐怖失去了它得心應手的威懾力。這時候廣播開始經常播放「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歌曲,聽上去給人理屈詞窮、蠻不講理、撒潑耍賴的感覺。文革已是強弩之末了。
很久以後,我忽然想起:六八年十月中央全會宣布永遠開除「叛徒、內奸、工賊」劉少奇的黨籍時,特大喜訊傳來,舉國上下鑼鼓喧天、載歌載舞,慶祝文化大革命的輝煌勝利;人人都極為誇張地裝出無比激動無限幸福的模樣參加慶祝遊行,高呼擁護的口號。可是這次「粉碎林彪反黨集團的偉大勝利」怎麼沒有舉行慶祝遊行呢?而且誰也沒有想到要慶祝;當然那時候誰都不敢提出這樣的問題。沒人輕易議論林彪問題,只是不斷地開會,不停地念聲討「叛徒賣國賊」的報刊文章。大家一邊拚命做出義憤填膺的樣子口誅筆伐,一邊偷偷地觀察別人的臉色,誰也不知道別人心裏怎麼想的。
後來我還又想過,林彪事件很可能消弭了知識份子的另一場血光之災。何以見得?文革之初,毛故意讓劉少奇領導運動,隨後馬上宣布劉少奇派工作組是犯了鎮壓群眾的方向路線錯誤,劉少奇啞巴吃黃連,不得不靠邊站。毛一本正經地宣布:文革運動的重點是整當權派。可是當他終於打倒了劉少奇、徹底鏟除了劉少奇的勢力和影響後,卻言而無信,翻臉不認人,把鬥爭矛頭指向老百姓。又是派工宣隊,又是派軍宣隊,又是軍管。「清理階級隊伍」、「一打三反」、「清查五一六」,無一不是向群眾大開殺戒。其鎮壓群眾的血雨腥風遠遠超過文革之初劉少奇的批反動學術權威和揪右派學生。毛親自指揮的「三大戰役」乃是文革最恐怖的時期。
我敢斷定,毛一定懷裡揣著一個文革結束時要給幾百萬知識者和普通民眾戴上階級敵人帽子的計畫。因為戴「地、富、反、壞、右」帽子的階級敵人隨時間推移人數正在自然和非自然地減員,亟待補充,以保持必需的數量。製造這樣一批社會賤民,交給工農兵群眾實行專政;只許賤民們規規矩矩,不許他們亂說亂動,是毛的獨家發明。如此,既可以證明「階級鬥爭」理論是絕對真理,又可以使多數群眾因為能對活生生的敵人擁有指手劃腳權而產生社會優越感,找到當家作主的感覺;同時,對整個社會而言,是有強大的威懾力自不待言。有位網民和我「英雄所見略同」,但他說得要比我透徹精闢多了。他寫道:「在當時的政治結構中,這批據說佔百分之五的‘賤民’絕非可有可無,而是一定要有。這是穩定另外百分之九十五的重要戰略。這一小塊墊腳石的意義在於:可以使更多人在精神上過過‘統治者’ 的癮而麻木被統治的感覺,即僥倖還屬於百分之九十五又惶恐於墜入百分之五,於是在誠惶誠恐中滋生心理平衡。這一卑賤的參照無疑緩解了大眾對於物質匱乏和精神窒息的切膚之痛。這便是為什麼要‘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意義吧!」極權統治者,統治人民的不二法門就是讓人民永遠處於恐怖狀態。毛澤東的奴役人民的獨門功夫,就是讓人民在恐怖的同時,還要相信自己是國家的主人翁,在當家作主。他的秘訣就是暴力鎮壓整肅與謊言欺騙愚弄雙管齊下。
林彪沒有像劉少奇那樣坐以待斃、束手就擒;卻以魚死網破的激烈方式回應毛澤東對他的整肅。這肯定完全出乎毛的意料,毛的如意算盤不得不擱置起來。所以我有林彪事件很可能消弭了知識份子的另一場血光之災的推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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