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言隨筆：清明時節憶故友
中國人的清明節正好趕上澳洲的復活節，雖說是完全不相干的巧合，但心裏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滋味，窗外很晴朗，無意陪女兒外出，獨自留在了家裡，拉上窗簾，沏上一杯濃濃的鐵觀音，坐在書架前，一邊想像著青枝柳樹，綿綿細雨，一邊翻閱著厚厚的照片冊。
二十年的澳洲時光，有的生命在這裡誕生，也有生命在這裡凋謝，誕生的已經長大成人，凋謝的永遠地留在了過去。我的眼光停在了一張多年前的合影，這應該是紀念齊白石誕辰140週年的一個畫展的開幕式，年輕收藏家戴東尼先生請來了諸多文人學者舉行剪綵儀式，其中三位是我在澳洲最尊敬的前輩和師長，一位是詩人作家黃雍廉先生，一位是我的上海同鄉辛憲錫教授，另一位是國畫大師李子羽先生。栩栩如生的三位老師竟在短短几年內相繼騎鶴仙去，雖言往事如煙不堪回首，但此時此刻也難免悲從中來。
每次一提到李子羽大師，眼前馬上就浮現出毅力二字來，李先生師承嶺南派，幾十年的創作成為了一代國畫大師，剛過知天命之年，在藝術領域裡又如日中天，卻突然中風完全失去自理能力。出於對國畫藝術的酷愛，也因為逆境使他重新反思人生，子羽大師告訴我說，他在絕望之中產生了對相由心生的感悟，所有物資都成泡影，留在心中的只有精神，他憑藉著對心境的調節，也憑藉著自身毅力終於又重新站了起來，不顧依然半身不遂的困難，毅然再拾筆墨回到了他的藝術天國。
曾獲子羽大師盛情邀約去他家與他夫婦二人共進晚餐，走進他的客廳，滿目是錯落有序的筆墨書畫，配上古色古香的彫刻木器擺設，就像進入了一個藝術殿堂，牆上掛著李老絕作黃山、瀑布和飛禽。子羽大師還特意向我展示了他的巨型畫卷《三峽圖》，可憐天造三峽絕地早已面目全非，真該感謝子羽大師保留了它消失前的全貌。
那天的午餐是李老執意要親自下櫥掌杓以表示情誼，望著滿桌的菜餚真讓我感到收受不起，但李老的那種友善好客、落落大方，尤其是他笑看病魔的心境一直令我肅然起敬。
子羽大師的晚年用一種全新的心態投入到藝術世界之中，他笑言自己是大器晚成之人，不是指藝術上的造詣，而是表達了他對生命意義上的認識。
在我看來，黃雍廉先生是一位童心未眠的樂天派詩人和作家，或許是他年輕時的經歷以及生活環境，他具有很濃的理想主義色彩，永遠對前景充滿美好的幻想。任何表達和描述到了黃先生的詩裡馬上就產生著一種流動的美，美得讓人暫且淡忘了現實生活中的一切煩惱。在與黃先生的交往中我發現他的超自然心態更像一位童話中的人物。有人說，黃先生的詩帶著政治色彩；有人評論，黃先生在二岸問題上從一邊倒向另一邊，我認為這都是對黃雍廉先生的錯誤解讀。
黃先生對美的理解超越了一般凡人境界，他對詩文的創意和愛幾乎到了執著的地步，不管對方是誰，不管他來自何方，以詩文會友，是黃老先生永遠不變的待客之道，他善於捕捉對方的喜好並讓對方遁入佳境，在他眼裡一切美的幻想明天就能實現。黃先生坦誠對大陸只有走馬觀花般的表面認識，所言所述都是理想狀態，儘管現在還沒有實現，所以他涉及了政治他也不認為那是政治色彩。
黃先生的天真浪漫自有他的運作方式，我們也不能僅通過詩文來解讀他對現實中國的理解。多次私下的交流他那種理想社會早日在中國大陸實現的期待，足以表示黃老先生也是心裏明白得很。
而上海同鄉辛憲錫教授還是在那次剪綵儀式上通過黃老先生介紹認識的，與那二位相比，或許是他的成長背景完全不同的關係，辛教授顯得沉默寡言，在大多場合往往是一個專注的聽眾，不太引人注意，但稍微有所接觸，辛教授的滿腹經綸及儒家風範不得不令人折服。尤其是辛教授做事認真負責的態度從大陸文壇到澳洲華人圈幾乎也是有口皆碑的，從墨爾本齊家貞女士的那篇悼文中也可見一斑。
辛教授移民澳洲之前是中國文學評論的領軍人物，卻也內心深藏著難以言表的無奈，在這個作家無法盡言其所思的社會環境裡，如何能創造出優良文學作品留給未來呢？辛老師坦言，來到澳洲這樣的民主世界，文人依然要看著人家的臉色說話，真是華人的一大悲哀，他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現實的改變。
記得有一次送辛老回他的歐本住所，一路上談得很愉快，我隨手送他一份當日的週末報，問他如何看待這份頗有爭議的免費報刊，他微微一笑說，當年的很多文人因為多了些思考就被打成了反動學者，但歷史證明他們不但不反動，還是推動社會進步的精英。答來輕描淡寫，深意盡在其中。
佛家學者說，人生就像住旅店，小住幾日就得走，所謂匆匆而過。三位良師突然間相繼辭世未必就是壞事，雖說生命無常，但也求沒有虛度此生。他們留下了諸多的遺憾，但也留下了那些一輩子耕耘的成果，那種孜孜不倦弘揚中華文化的精神，那都是值得後人借鑒和學習的。
清明節的哀傷被遠處復活節農展會的歡笑聲沖淡了許多，窗外依然一片金色燦爛，老師們雖逝猶生。
三杯清茶，三支清香，留下了我對三位師長的崇高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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