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1日黃昏,廣東佛山市高明區明城鎮明陽村崗南村小組—— 一個三峽移民村。
抬頭看天,見暮色已濃,楊姨收起了話頭,開始張羅晚上的生意。她端出一個大鋁盆,倒入半盆開水,將粉絲放進裡面。等到粉絲泡軟,撒上佐料,一碗碗熱騰騰的酸辣粉便可以送到客人手上。
只是「客人」多少有些特殊,楊姨也免不了一臉尷尬。他們是夜晚光顧此地,前來尋花問柳的各色人等。
三塊錢一碗的酸辣粉,楊姨一晚上可以賣出七八碗,以此掙得一個月幾百塊的收入。她兒子在明城鎮對川村委會一家不鏽鋼工廠打工,一個月只有一千元出頭的工資,不夠一家的開支。已經60多歲的楊姨,不得不做起了小本生意。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在異鄉他地,以這樣一種方式生存。
這已是楊姨在廣東的第九個年頭。三峽移民村裡,房屋不再嶄新。歲月在牆上刻下斑駁的印記,也見證了移民們多年來的悲歡離合。
打工工資不見漲 撈魚捕蝦日見少
3月31日,崗南村裡,黃天(化名)熱情地與南方農村報記者聊天。他已經賦閑在家一個多月,有的是時間。這個36歲的青年,在移民之後,人生軌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2002年8月到崗南村之後,他感到不適應,也不願找工作,就在家裡玩了兩年。
直到2004年,家庭經濟條件惡化,他才不得不收拾心情,到明城鎮一家陶瓷廠做技術工,每個月工資一千三、四百元;兩年之後,因為嫌陶瓷廠工資低,他便轉去合水一家不鏽鋼廠打工。雖然每個月的收入可以達到兩千多,但一天12個小時的工作量,讓他無法忍受;又過了兩年,他跳到另一家傢俱廠,工資又回覆到一千元出頭。現在傢俱廠正處淡季,他又回到了崗南村裡,每天晃晃悠悠。
在傢俱廠期間,生活8年的妻子提出了離婚。文化程度不高的妻子,跟黃天一樣,在高明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上有老、下有小的夫妻倆,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尤其是兒子開始上幼兒園後,經濟壓力更是陡增,「每個學期學費1400元,每個月生活費140塊,一個學期就要花將近3000塊錢」。
雖然費用高昂,可黃天們無從選擇,因為明城鎮僅有這一個幼兒園。不堪重壓的妻子終日與黃天吵架,兩人最終在2009年6月離婚。妻子去向何方,黃天至今仍不知曉。
黃天也很懊惱,三份工作橫跨三個行業,收入卻不見提高。「可能在一個行業呆下去會好一些吧,至少有積累。」黃天認為,如果政府能夠提供就業方面的培訓,自己的收入應該不會在原地打轉。
高明區給每個崗南移民都分了7分地,這本來可以讓他們像在重慶巫山縣一樣繼續種地過活,但這些耕地遠在3公里之外,難以勞作,只能租給當地人,「7分地一年的租金是420塊」。
4月14日中午,在明城鎮明陽村另外一個三峽移民村——崗美村小組裡,組長盧興貴正百無聊賴地坐在客廳看電視。在巫山縣巫峽鎮龍門村時,盧是一個漁民,遷至高明之後,他已年過半百,無法打工,只能重操舊業,在滄江裡面撈魚捕蝦。崗美村裡,像他這樣的漁民有三個。從去年開始,這份生計已無法繼續下去。滄江上游被不知名的化工企業污染,魚蝦數目銳減。其他兩個年輕一點的漁民,已經離船上岸,走進工廠打工。但盧興貴已經56歲,只能硬著頭皮幹下去。 「這五天來,我只打了一斤二兩蝦,賣了23塊錢。」盧興貴不禁懷念起在長江上打漁的情形。長江水大魚多,一晚上便可以撈上幾百塊錢的魚蝦,「運氣好時,一晚上能打1000多塊錢魚」。
高明區荷城街道朗美村,是荷城街道的兩個移民村之一。4月14日下午,57歲的吳顯金坐在自家開的士多店裡,傾訴著滿腹的牢騷。他此前是巫山縣的建築包工頭,到了高明之後,一切都要從頭開始。因為沒有人脈,根本接不到活干。
吳顯金告訴記者,在遷來不久後的2003年,朗美村便有5戶移民一走了之。吳顯金的士多店,便是租下其中一戶的房屋改成的,租金是每年一萬元。不過,那些回到老家的人,都是經濟條件較好的,而像他這樣年老力衰,身體還帶有疾病,是不可能再回去了。
在廣東其它地方,返鄉的三峽移民並不鮮見。據《中國新聞週刊》報導,在移民至惠州的兩年內,該市惠陽區良井鎮的23戶移民中有17戶返鄉,只有6戶堅持留下來。
開髮廊網吧致富 賣土地如今後悔
準確地說,楊姨的生意是從晚上八點開始,一直持續到凌晨一兩點。這幾個小時,是崗南村最熱鬧的時候。比楊姨更勤快一些的,是髮廊裡的小姐。3 月31日晚上6點,記者到達崗南村時,她們已經三五成群地坐在店舖裡,等待著客人的光臨。
記者一路默數,發現這個小小的村莊裡,竟然有十家髮廊,更令人詫異的是,裡面的姑娘大多一臉稚嫩,看不上不會超過20歲。網格的絲襪、高高的高跟鞋、各式短裙,小姑娘以熱辣的裝束,或坐或行地充盈著崗南村。見到記者到來,她們使勁拋眼神勾引。也有一些姑娘,則慵懶地躺在椅子上,對四周不聞不問,塗滿脂粉的臉上掛著與年齡不相稱的疲倦和滄桑。
崗南村僅有23戶人家,83口人,無一例外是從重慶市巫山縣巫峽鎮江東村和龍門村移民過來。
崗南村兩排住宿樓相對而望,中間隔著一條不寬的小路,路口接駁一條公路。而移民村其他三面,則被高高的圍牆攔住,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這種相對獨立的空間也是髮廊滋生的溫床。移民王仁(化名)回憶,移民過來後僅僅三年,髮廊便開始嶄露頭角,此後慢慢增多。到如今,小姐數目已經超過村民數目的一半。
崗南村因為髮廊林立,已經遠近聞名。組長黃億敏告訴記者,在村中,最富裕的便是開髮廊的這七八戶移民,「一年最少賺七八萬,家家都開小車」。
致富者中其次則是經營網吧的移民。據高明區三峽移民辦主任吳志才介紹,移民村中開黑網吧,是比較普遍的現象。
「髮廊、網吧經濟」讓崗美村小組組長盧興貴非常羨慕。在崗美村,也有移民試圖仿效崗南村的做法,但髮廊每次開張不到一個月便會倒閉,倒是網吧可以一直在暗處生存。「慢了一步啊。」盧興貴扼腕嘆息。
更多村民仍以房產和土地為重要收入來源。
因為抓鬮的緣故,有的移民家庭子女與父母被分在不同的村莊。王姨夫婦被分在崗南村,而兒子一家在崗美村。她選擇搬去與兒子同住,而將崗南的房子出租給那些小姐。她在崗南共有三間屋子,每間每月的租金是120元,一個月可獲得360元的收入。
而荷城街道的新湧村,一度也被其它移民村的村民所艷羨,因為該村在2003年,將分得的土地賣給了當地政府,用以開發工業園,每畝地的價格為 1.98萬元,每位移民分得1.3萬多元。不過,新湧村的廖生卻不認為這個決策是正確的。在他看來,土地是命根子,留著總比賣了好,尤其現在的土地價格已經翻了好幾番。
房產證八年未辦 移民房質量堪憂
高明區三峽移民安置辦主任吳志才介紹,2002年8月,高明共接受三峽庫區移民980人,均來自重慶市巫山縣巫峽鎮,分布在全區12個移民村。當時,按照「遷得出,穩得住,能致富」的原則,移民均被安置在離鎮區不遠的村莊。如今,歷經九年的變遷,移民人數增加到 1018人。
不同於其它地區,高明區移民比較難以接受的一點是:九年過去了,他們的房屋還未辦下房產證,宅基地也未辦下土地證。
這讓移民們橫生猜測,甚至有人認為「高明區怕移民們將房子賣了走人」。
「這完全是誤解」,高明區民政局一位負責人告訴南方農村報記者,移民房屋所用土地均為農用地,涉及改變土地用途。當時已經規劃了130.12 畝,但沒有細化到每一個村。後來,由於高明區《土地利用總體規劃》調整,轉用土地需要細化到每一個村,導致移民住宅用地轉變用途審批未獲通過。該負責人表示,為瞭解決這個問題,近日高明區會召開各部門協調會議,「今年5月底應該可以辦下來」。
除了房產證不發之外,讓崗美村小組組長盧興貴比較惱火的,還有房屋質量太差。他指著客廳天花板上的裂縫告訴南方農村報記者,政府曾承諾過會維修,但九年來一直沒有什麼動靜。高明區民政局一負責人坦承,一些移民房屋確實存在質量問題,他表態將盡量解決這些問題。
老移民難懂粵語 新生代加速融合
在移民之初,水土不服成了移民的通病。崗南村小組組長黃億敏和崗美村小組組長盧興貴記得,他們去明陽村委會開會時,每次村委會幹部都說粵語,讓重慶來的他們一頭霧水。後來,盧興貴去開會時,乾脆簽完到便甩手走人。
盧興貴的大女兒,搬遷之前在巫山中學讀初一,學習成績排名靠前。到明城鎮上初二之後,由於老師們課堂教學習慣用粵語,導致女兒成績一落千丈,排名在倒數幾名。她高考時,英語只考了三十多分,最後去韶關讀大專。「本來,她上本科應該沒問題的。」盧興貴連連搖頭。
黃天的兒子讀小學二年級。一到放學,他便和移民村的小孩們一起早早地回到了村中,很少與本地的同學一起玩。
大人更是如此。黃天望著三面的高牆,努努嘴,稱基本不與當地村民來往。王姨閑時會去廣東其它一些三峽移民村走訪老鄉,而楊姨則基本上足不出村。這些大人,無一能說粵語。
不過,也有不少移民與本地人融合得很好。在新湧村裡,小廖以為南方農村報記者是廣東人,回答問題都用粵語。聽到記者說不懂粵語之後,才尷尬地切換過來。來這裡九年,他早已習慣了說粵語。在髮廊工作的小廖,打著耳釘,頭髮染成金黃色,開著摩托車在移民村裡來來回回。有著一幫本地朋友的他,不單操著一口流利的粵語,生活方式也已經與本土人無異。
高明區三峽移民辦主任吳志才稱,移民的後代基本上都已經學會了粵語,融入了當地的生活。為照顧移民子女,從2006年開始,高明區對三峽移民子女進行獎勵。凡考上大學的,都可獲得4000元補助,考上大專則可獲得3000元。
「看下一代了。」談起孩子,崗南村小組組長黃億敏的眼神中第一次閃過希望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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