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頭女兒雙髻丫,常隨阿母供桑麻。當戶夜織聲咿啞,地爐豆秸煎土茶。
長成嫁與東西家,柴門相對不上車;青裙竹笥何所嗟,插髻燁燁牽牛花。
城中妖姝臉如霞,爭嫁官人慕高華;青驪一出天之涯,年年傷春抱琵琶。
這首題為《浣花女》的七言古詩寫於淳熙四年(1177)。這以前,陸游曾在成都城西外的笮橋寓居,跟當地的農民有較多的接觸。在這首詩裡,詩人以生動的筆觸,記下了他對農村生活的親切感受。「浣花女」,就是浣花溪邊的姑娘。浣花溪在成都西門外,離陸游寓居的笮橋不遠。
詩的開頭四句著重寫浣花女的勞動生活。「江頭女兒雙髻丫」,先從髮式著筆,勾畫出農家少女一副純樸天真的可愛形象。古時未成年的女子,把頭髮編成兩個小辮子,再綰結起來,稱做雙髻丫。以雙髻丫寫人,既顯示了年齡特徵,又富於形象性。下面三句分別寫出三種勞動的情景:一是「供桑麻」;二是坐機織布;三是在地爐裡煎土茶。「供桑麻」就是採桑績麻,這是舊時代農村婦女的日常勞動;「隨阿母」承首句「雙髻丫」,是說女孩子年歲幼小,跟隨母親學習勞動,顯示出融和親切的人物關係。「當戶夜織」是寫其勤勞,「咿啞」是織機發出的聲音,從這聲音裡傳達出勞動的節奏和情韻。煎土茶不僅用地爐,而且燒豆秸,這是農村中最平常的生活景象,詩人攝取下來,散發出一種誘人的泥土氣息。這顯然不是某一個農村少女某一天勞動情況的刻板記錄,而是許許多多農村少女日常勞動生活的典型化和詩化:一切是這樣的平凡、樸素,一切又是這樣的迷人,這樣的美。
中間四句寫農村男女婚嫁風習。「東西家」,猶如說東邊西邊的鄰家。這句是說,這些農村姑娘長大成人,就近擇婿,不出遠門。一樣的莊戶人家,一樣的清寒素樸。所以下句說「柴門相對不上車」。「柴門」就是用樹條柴荊紮成的門,這裡抓住特點,以門的簡陋寫農村小舍風光。「不上車」,一則指毗鄰而居,用不著上車;二則指農村婚嫁不講鋪張排場,一切從簡。新娘的打扮和妝奩也是極其簡樸的,不過是青布裙子和竹製衣箱。值得注意的是「何所嗟」三個字。「何所嗟」就是無所嗟,也就是說出嫁的姑娘並不因為自家和對方的清苦貧賤而發出嘆息,表示不滿。相反,她們對於自己所選擇的配偶,對於這樣簡單樸素的婚嫁方式和微薄的嫁妝,是非常滿足的。從字面上看,詩人並沒有說及她們的婚姻美滿不美滿,但單是這樣的安於貧賤、質樸真純,就不難想像到一對對農村青年男女間相互瞭解、彼此尊重、相親相愛的關係和美滿幸福的生活了。這些意思,全都凝聚蘊含於「插髻燁燁牽牛花」一句之中。把牽牛花當作頭飾插到髮髻上,光彩燁燁,這是一個農村婦女最樸素的打扮,也是最美的打扮。從這明麗優美的形象中,透露出女主人翁對於婚姻、同時又是對於生活的無限喜悅之情,也透露出詩人對於勞動婦女的深情讚美。
末四句寫了與此完全不同的另一種婦女,另一種婚嫁風尚,以及由這種婚嫁風尚帶來的截然相反的另一種結局。詩人似乎只是作純客觀的描述,實際上愛憎褒貶,極其鮮明。一切都跟農村形成強烈的對比:妖艷的城市婦女,濃施脂粉,珠光寶氣,打扮得臉如朝霞;她們一個個攀高結貴,愛慕榮華,爭嫁官家;結果呢,那些達官貴人不重愛情,騎著青驪馬遠遊做官,她們只落得被遺棄的悲慘的境遇。「年年傷春抱琵琶」,是說青春流逝,冷落孤苦,無限傷感,只好年年歲歲借琵琶哀愁的曲調去訴說自己難言的幽恨和悲苦了。這一句措詞本極淒哀,但作為「城中妖姝臉如霞,爭嫁官人慕高華」的必然結果,使人覺得實在是咎由自取。在這裡,詩人極含蓄同時又是極鮮明地通過藝術形象,寄寓了自己批判的態度。
這是一幅生動的風俗畫,著墨素淡,卻散發出強烈的生活氣息。它不是靜的寫生,而是一組連續性的動態畫面的組合。詩人並不是隨意攝取幾個鏡頭拼湊在一起,而是懷著深摯的感情,將他對農村生活的獨特感受以及對農村少女樸素的愛,提煉為藝術形象,構成能體現生活發展過程的完整的畫面。
這是一首耐讀的詩,篇幅不大,容量不小。它所揭示的內容是相當豐富的。最後四句提高了全詩的思想意境。沒有這四句,從反映農村少女的思想、生活來說,這首詩在內容和形式上也是完整的,但有了這四句,就在強烈的對比中,突出地表現了詩人對農村和城市兩種不同階層婦女思想生活的鮮明的愛憎感情,表現了詩人對生活的審美評價:勞動是美,樸素是美,純真是美。
《浣花女》是一曲勞動的讚歌,幸福的讚歌,美的讚歌。詩本身亦如它所讚美的生活一樣,是樸素的,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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