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平︰從經濟狂想到政治狂想
--毛澤東如何從"大躍進"轉向"世界革命"?
一丶"大躍進"的政治氛圍︰吹牛浮誇蔚然成風
二丶"大躍進"為何成了"大躍退"?
三丶民眾為何會熱情參與"荒誕劇"的演出?
四丶毛澤東從經濟到政治的"華麗轉身"
研究當代中國有兩大難題︰一是難在揭示事實真相;二是難在給出合理解釋。以1958年到1961年的"大躍進"丶"大飢荒"為例,現在回過頭來看,其間種種,無不令人覺得荒謬絕倫。但問題是,當時的人,包括中共各級幹部,也包括作為過來人的民眾,是什麽驅使他們如此行動?正因為當年發生的事匪夷所思,尤其 是有關大飢荒的許多資料被當局蓄意銷毀,所剩資料殘缺不全,這就更需要有人對這些有限的資料給出合理解釋。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解釋的重要性無論怎樣估計都 不過分。
一丶"大躍進"的政治氛圍︰吹牛浮誇蔚然成風
1丶 為什麽說真話是錯,講假話成為時尚?
"大躍進"中的吹牛浮誇有當年的《人民日報》報導為證︰土高爐日產千噸鋼鐵,一畝地打出萬斤糧食,......牛皮一個比一個吹得大。其實,當時連很多小孩子也知 道有些"衛星"是假的;奇怪的是,多數成年人並不認為那是錯的。"文革"中揭發出的"三反言論"中,有不少是對"三面紅旗"丶"三年困難時期"(官方對大 飢荒的稱呼)的批評,比如有人講"困難時期"他見到過餓死人。許多過來人都知道這些是真話,但仍然把這些話視為"三反言論",認為說話的人"思想反動", 至少是"思想落後"。那個時代讓人回想起來就是如此不可思議︰明知某句話是謊言,但不認為它錯;明知某句話說的是事實,但卻不認為它對。"下面"對"上面 "說假話,"上面"也對"下面"說假話,但上下兩方都不覺得自己被欺騙,彼此都明白對方在說假話,但都沒有負罪感,而是心安理得,甚至理直氣壯。要是有人 說了真話,也明知人家說的是真話,說假話的人不但不慚愧,反而去責怪說真話的人,似乎說真話是錯的,而講假話反倒是對的。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三年前,美國出了本哲學小冊子On Bullshit,暢銷一時。bullshit一詞,可譯成廢話丶扯淡丶吹牛丶誇誇其談等等。這裡姑且譯成吹牛。這本書很有趣的一點是對撒謊與吹牛的區 分。作者哈里·G·法蘭克福(Harry G. Frankfurt)指出,撒謊和吹牛都是不真實的言語,但兩者性質其實不同。撒謊的目的是讓對方誤以為他說的是真實的,這表明撒謊者對真實的態度是嚴肅 認真的,他很在意真與假的區別;吹牛則不然,吹牛者根本不在乎真假。謊言的問題是不真,是蓄意欺騙;吹牛的問題是不能當真,是當不得真。一般人在道德上都 對撒謊很反感,但對吹牛則比較寬容。然而,就影響效力而言,吹牛造成的後果比撒謊更嚴重,因為吹牛是使真實失去意義,因此是真實的更大的敵人。
"大躍進"時期的浮誇風和毛澤東提出的"兩本帳"大有關聯。在1958年1月寫的《工作方法六十條》裡,毛要求各級領導對經濟指標採取"兩本帳"的做 法︰"中央兩本帳,一本是必成的計畫,這一本公布;第二本是期望完成的計畫,這一本不公布。地方也有兩本帳。地方的第一本就是中央的第二本,這在地方必須 完成的;第二本在地方是期望完成的。評比以中央的第二本帳為基礎。"按照"兩本帳"制度,上一級的"期望完成帳"是下一級的"必須完成帳",這樣一級一級 下來,層層加碼,等到了基層,基層的計畫指標勢必大大高於中央的第一本帳即中央的實際要求。這等於是鼓勵丶乃至規定下面的人製造高指標,而這種高指標可以 是虛的,完不成也不要緊。
那麽,毛提出"兩本帳"的用意是什麽呢?說來也很簡單。為了"大躍進",毛想出了幾個辦法,其中之一是提高公有化程度。按照毛所理解的馬克思主義,既然公 有制比私有制能創造更多的生產力,那麽公有化程度越高,就越能促進生產力的發展。所以他積極鼓吹"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另一個辦法就是讓人們加班加點多 幹活,高投入自然會有高產出。怎樣才能讓人們多幹活呢?那就是給人們定出高指標逼他們超時勞動。1958年3月的中共"成都會議"期間,毛有時在附近農村 轉悠,發現這裡茶鋪多,趕場多,人們的日子過得很閑散。毛對此很不滿意,覺得有必要找條鞭子趕一趕。乍一看去,毛的高指標想法似乎並不違背常情。人們習慣 於把訂規劃當作表達意願丶期望,用以激勵和鞭策自己的方法,所以指標要定得高一些。如果說,"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那麽要"得乎其 上"豈不是就該"法乎上上"嗎?但問題是,高指標也還要有個限度。如果指標定得太高了,明顯達不到,指標就失去意義了。可以想見,在"大躍進"的初期,還 有人在定指標時多少考慮到可能性,不肯把指標定得太高,但必定會有人投上級所好,完全不顧可能性,把指標定得非常高,而上級則一定對後一種人大加表彰。上 級並非不知道下面定出的高指標超出實際,但他們並不在意;他們在意的是下級的態度和決心,下級越是把指標定得高,越能顯示他對"大躍進"的態度積極丶決心 大,這樣的下級便受到上級的表彰。這樣就把中共口頭標榜的那點實事求是之意排除得干乾淨淨,由此便引出一輪又一輪的吹牛皮競賽。
儘管在吹牛皮競賽中,人們仍然是在講指標丶講數字,但語言的性質卻發生了改變。人們本來還在乎指標有無實現的可能性,也就是還在乎(數字的)真假,一旦定 指標變成了吹牛皮競賽,真假就變得不重要了。這與一般的撒謊不同。提出高指標的人知道自己說的話不是真實的,但他不認為自己在撒謊,因為他的目的不在於實 事求是地提出生產指標,而是藉此表達自己對"大躍進"的積極態度和無比決心。聽話者理解說話者的意圖,所以他也不認為對方在撒謊欺騙。他只是深感對方忠心 可嘉,所以要對說話者予以表彰。這是一種雙方心領神會的默契。如此便造成了上文提到的那種奇怪的局面︰上上下下都在豪情滿懷丶理直氣壯地說假話,但雙方都 不認為彼此在互相欺騙。這時誰要是說真話把指標定得低,反而會受到一致的譴責,說他"右傾保守"****這再次證明他們並不計較話的真假,而只是計較說話者的 政治態度。這就是"大躍進"期間的政治氛圍。
2丶說謊者陷入謊言的牢籠無法自拔
到了1958年的收割季節,各地爭相"放衛星",吹牛皮更上層樓。如果說,定高指標還只是空口說大話,那麽"放衛星"就是明顯的集體造假了。東夫在《麥苗 青菜花黃--大飢荒川西紀事》一書裡寫道︰1958年7月,毛澤東視察過的"紅光社"首先放出一顆早稻畝產3,725斤的"衛星",登上了《四川日報》。 鄰近的"和平社"不服氣,幹部連夜開會,決定第二天就放一個更高的"衛星"把"紅光"壓下去。"和平社"的幹部說,"紅光"的3千多斤,不說都曉得是假 的,他們都假得來,我們未必假不來。接下來便是一場你追我趕丶龍爭虎鬥,一直到放出畝產萬斤的"特大衛星"。[1]所謂的畝產萬斤,其實不過是把附近稻田 的穀子割下來都堆到一塊田裡湊數而已。
當時就沒有幹部敢站出來講真話麽?當然有,而且還不少,但是上面一手遮天,硬把說真話的聲音壓下去。例如四川的李井泉(中央政治局委員丶省委第一書記)就 不斷打擊說真話的聲音。那麽,李井泉本人真的相信有萬斤田嗎?正如東夫所言,"也許任何一個當時有可能對他提出這個問題的人,都很難得到正面的回答。"因 為,對李井泉來說,"萬斤田是個政治問題,而不是實際問題;不是真假有無的問題,而是該不該宣傳的問題。對那些信誓旦旦吹牛撒謊的人,他看重的是他們的積 極性,根本沒有想過要追究是否真有其事。"[2]在一次會議上,李井泉對一位質疑萬斤田的溫江地委幹部大發雷霆說︰"誰不相信水稻一萬斤,誰就不是共產 黨!""畝產一萬斤,是共產黨的領導嘛!你不相信,你的黨性哪裡去了?你居心不良!"旁邊另一位溫江地委幹部嚇壞了,趕忙問李井泉,我們地委需不需要作檢 討。"李沒好氣的說‘不要'。在稍微平靜了一下以後,他竟又冒出這樣的話︰‘沒有一萬,也有五丶六千嘛,這是群眾的積極性嘛......'"[3]這真是一語泄露 天機。原來李井泉也不相信萬斤田。其實,毛澤東本人倒是講得更明白些。他說︰"放衛星好,放了許多假衛星,還要放的。大放假衛星,有極大好處,無假哪裡來 真?有假衛星,才有真衛星。"毛這話在道理上根本不通,但他主張"放衛星"不必問真假的意思卻躍然紙上。這一點當時很多農民都看穿了。他們說︰"國民黨時 候瞞上不瞞下,現在是瞞下不瞞上,搞假衛星上面是通了的......"[4]李井泉們的邏輯無非是︰放衛星表現了群眾的積極性,就算數字有誇大也沒什麽關係,總是 增產了嘛;你非要去查個一清二楚,不是別有用心是什麽?
一畝地打多少斤糧食,這本來是純粹的事實問題。然而共產黨卻把它變成對"大躍進"丶對共產黨領導是否信任的政治立場問題。產量報得越高,越證明你擁護"大 躍進"丶擁護共產黨;哪怕數字虛假,起碼政治態度是沒有問題的。產量報低了,那就是否定"大躍進"丶否定黨的領導,政治立場便大有問題了。人們並不在乎事 實是否真實,而只在乎忠不忠。在這種政治文化中浸染久了,也就習慣了用這種方式去思考丶去判斷,所以才會出現說假話反而是對的丶是革命的,說真話反而是錯 的丶是反動的荒唐局面。
更糟糕的是,浮誇蔚然成風後,連說假話者自己都開始相信自己的假話了。當時毛澤東曾在中央的會議上煞有介事地提出︰全國糧食這麽多,吃都吃不完,怎麽辦好 呢。許多地方領導也大力鼓勵人們敞開肚皮吃飯,似乎真有無窮無盡的糧食在那裡等著受用。然而,持之以恆地說假話,最後終究會把說假話者自己也給折騰糊塗。 真是假的標準,假卻不是真的標準。從浮誇的數字中是得不出真實判斷的,誰也不知道別人的浮誇造假程度到底是多大,當然就無法瞭解事實上"大躍進"前兩年的 真實收穫數字。據凌志軍介紹,食品短缺是從1958年12月開始的,政治局起初並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們雖然對豐收的數字懷有疑慮,但以為只要把這些 數字降低10%,就足以反映實情了;等到後來他們知道實情後大吃一驚,原來糧食的實際產量遠遠不是上報公布的數字,也不是低10%,而是少90%![5]
3丶中共的政治天平︰"形象"比真實重要
民以食為天,人命關天。按理說,在沒飯吃和餓死人的問題上,當局最沒有理由封鎖消息說假話。確實,人面對事實的態度具有某種傾向性,符合自己利益的就宣揚 誇張,不符合自己利益的就掩飾否認。但唯有在一黨專制之下,在一黨壟斷權力丶壟斷信息的情況下,這種傾向才會被推向極端,造成特別嚴重的惡果。按照毛澤東 的思維邏輯,真話假話不重要,重要的是肯定"大躍進"還是否定"大躍進",而這種肯定與否定又關係到毛澤東個人的政治形象與威望,因而特別敏感。不久前讀 到楊繼繩先生"就《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飢荒紀實》答客問"。其中有兩個問題很值得思考。一個問題是︰"你這本書揭露了中國一段黑暗歷史,展現了一段痛 心的悲劇,你這樣做是否影響國家形象,是不是有違你的初衷?"另一個問題是︰"你是一位中國共產黨的老黨員,有人說,你這本書有損中國共產黨的形象,是給 中國共產黨抹黑,你怎樣回應這個指摘?"[6]這兩個問題很有"中國特色"。至今不少人在評價別人的文章或著作時,首先關心的仍然不是別人講的是否符合事 實,而是講出這些事實是否影響國家和共產黨的形象。其暗含的前提是︰只要你是為黨國歌功頌德,哪怕是撒謊吹牛也值得嘉許,起碼是可以原諒的;反過來,如果 你是揭露缺點錯誤,哪怕你說的是100%的事實,你還是難脫損害"中國形象"丶給"黨與中華民族"抹黑的可怕嫌疑。在這裡,"形象"二字尤其值得玩味。所 謂"形象",不是事物本身而只是事物的外觀。上面那兩問表明一點︰按照中共的認知,在黨和國家的政治天平上,形象比事實遠為重要;作為中共黨員,有責任替 黨國的罪錯塗脂抹粉,違者便有"反共反華"之嫌疑。問題是,靠假話謊言來維持的"形象"能持久嗎,"黨和國家"舍此別無改善形象的途徑了?這是個在中國到 今天也未得到解答的大問題。
二丶"大躍進"為何成了"大躍退"?
人類社會總會有一些貪婪而又急功近利之徒,好用殺雞取蛋丶竭澤而漁的辦法謀求利益。比如秦始皇修長城丶隋煬帝鑿運河,不惜人力物力,強迫人民服苦役,最後 總算完成了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很難完成的宏偉工程。可是,毛澤東與這兩位皇帝不同,他發動的"大躍進"不過是經濟狂想,因此收穫的也是苦果,毫無成就可 言。如前所述,毛為各省定出高指標,目的是造成巨大的壓力,迫使人民多勞動,從而實現高產出。在毛的壓力之下,"大躍進"期間,國人投入的勞力之多丶消耗 的資源之巨實在駭人聽聞,但取得的建設成就卻少得可憐,更多的後果是破壞,非但沒有達到增產的效果,反而導致嚴重的減產。在耗費了巨大的人力和資源之 後,"大躍進"反而成了"大躍退",大建設反而成了大破壞。這在人類歷史上堪稱絕無僅有。
為什麽會產生如此後果?借用官方的說法,這是因為"瞎指揮"與"強迫命令"。譬如在收割季節,全體青壯男勞力都被派去"大煉鋼鐵",致使成熟的莊稼大片大 片地爛在地裡;過度深耕,把熟土翻到了下面,把生土翻到上面;密植密到不透氣,秧苗都給悶死了,......如此等等怎能不減產?不少人事後總結教訓說,不能用群 眾運動的辦法,靠"大轟大嗡"來搞經濟搞生產。這話說得也不錯。不過我以為,這都還講得不夠深入或不夠清楚。我認為,在"大躍進"期間,流行一種特殊的競 爭,曰社會主義勞動競賽。正是這種特殊的競爭導致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性後果。
現在我們都知道,毛時代的計畫經濟體制有一根本弊端,由於人們付出的勞動和個人收益沒有相關性,勞動者缺少努力勞動的誘因。為了讓人們努力幹活,共產黨採 取了兩種辦法,一是加強對勞動者的管制,實行嚴格的勞動紀律,包括以階級鬥爭的名義對所謂不好好幹活的人進行懲罰。這種辦法在"大躍進"期間被大量採用, 對勞動者常常如同對待奴隸。但是,20世紀的勞動者畢竟不是奴隸,因此強迫手段總有它的可應用限度。所以共產黨還要靠其它辦法刺激人們的勞動積極性,"社 會主義勞動競賽"便應運而生。這種競賽不同於資本主義社會的競爭,不是給努力工作的人物質刺激,而是利用人的榮譽感和羞恥感,以及爭強好勝丶不甘落後的心 理,刺激人們的勞動積極性,把生產勞動變得像體育競賽。乍一看去,在生產勞動中引入競賽機制並無不妥,偶一為之也常有正面功效。但問題是,如果把生產勞動 搞得如同體育競賽,那就會造成極大的弊端。必須看到,生產勞動和體育競賽畢竟不是一回事。體育競賽不只是為了促進人們的身體健康,而且它還具有獨立的價值 和意義。在體育競賽中,人們通過對力量丶技巧丶耐力和勇猛的展示,使自己的活動成為一種藝術品,並藉助激烈的競爭表現出不屈不撓丶奪取勝利的英雄氣概。體 育競賽本身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生產勞動卻不然,人們不是為了生產而生產。生產勞動只是為了製造出人們需要的物質產品,從而滿足人們的生活需要,生產勞 動沒有獨立的價值和意義。體育競賽本來就是給人看的,如果它讓人們看得興奮,看得激動,賞心悅目,那就是它的成功。為達此目的而消耗的人力和物力也是必須 的,值得的。生產勞動則不然。生產勞動的目的並非展示,而是要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收益。"大躍進"中的勞動競賽只是一味地營造熱氣騰騰丶幹勁衝天的宏 偉場面,大家爭相為營造這樣的場面而你追我趕,既不計成本(人力和資源成本),也不管收益。這就把事情整個搞反了。這就有可能比奴隸勞動還糟糕。因為奴隸 主迫使奴隸勞動,圖的是奴隸生產的產品和服務,而不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那樣不計後果地圖個熱鬧好看。
共產黨搞"大躍進",動用全部行政力量和宣傳機器在各行各業大力推行勞動競賽,誰幹勁越大越積極,誰就受到表彰,戴紅花丶上紅榜,評先進丶評模範,登報 紙丶上廣播丶發照片,風光一時;誰幹勁不大丶積極性不高,誰就挨批評丶受羞辱,說他是落後分子,"插白旗",譏諷他是"烏龜蝸牛","老牛破車",連小孩 子都瞧不起,有的"落後分子"還要受處罰。於是,很多幹部和積極份子們就帶領或強迫大家在"比幹勁"上競爭起來︰你那裡白天干一整天不休息,我這裡就白天 幹完了晚上接著干丶挑燈夜戰;你那裡奮戰3晝夜,我這裡就奮戰5晝夜7晝夜;你耕得深我耕得更深,你栽得密我栽得更密;你砍了1千棵樹去煉鋼,我就砍2千 棵,直到砍光為止。楊繼繩在《墓碑》裡寫道︰有的縣委負責人晚上站在山頂上看各個公社的幹勁,看到哪裡火把最多,就認為哪裡幹勁大,不問勞動效果如何,第 二天就在全縣廣播上表揚。[7]於是幹勁本身成了競爭的目的與評價的標準,而經濟效益和最終成果則被置之腦後,以至於被犧牲被舍棄。經濟變成了政治,所以 它自然就不經濟了。當億萬人民被鼓動或被強迫從事這種不計成本丶不管收益的幹勁比賽時,"大躍進"自身就變成了經濟"大躍退",大建設也就演變成大破壞 了。
三丶民眾為何會熱情參與"荒誕劇"的演出?
那麽,那些帶頭的幹部和積極份子又是圖的什麽呢?為什麽有那麽多人出於自願地積極表現呢?這裡可能有一點物質利益的作用,但那不是主要因素。四川省郫縣" 紅光社""放衛星",宣稱早稻畝產3,752斤,省委馬上表彰,縣委則宣布,給放3,000斤以上衛星的社發獎金80元。雖說80元不是小數目,在當時可 以買大米1千斤,但更重要的是它代表著榮譽。當時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爭上游丶奪紅旗是壓倒一切的榮譽。當然,也有不少人表現積極是為了當官陞官,但這種人 數量有限。在當時,更多的民眾積極表現只能換來諸如"勞動模範"丶"先進生產者"一類榮譽性的頭餃。再說,當官陞官又是圖什麽呢?在"大躍進"初期,當干 部,尤其是當農村幹部,也是很辛苦的,物質報酬並不高多少(到了大飢荒時期,幹部可以利用職權少挨餓,其物質上的優越性變得更大)。在更大程度上,當官升 官可以讓人有更大的成就感,這裡的誘惑主要還是在精神層面。
在《反思大躍進》座談中,杜鋼建提出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更值得研究的是整個20世紀中國人的參與願望與實際參與狀況之間的巨大反差中所反映出來的參 與心態,也就是說,只要有參與的機會,不論參與的後果如何,不論參與對於提高群體的道德水準是否有利,只要有一定的自我的表現就行。"他指出︰"這樣一種 參與意識在當時乃至在今天都是很普遍的。"[8]
經歷過"大躍進"的人想必都還記得"大躍進"初期全民參與的熱烈景象。實際上,"大躍進"是由多種形式丶接二連三發生的運動系列組成的,例如"除四害"運 動丶"講衛生"運動丶"掃盲"運動丶群眾性詩歌運動與美術運動丶宣傳"三面紅旗"的文藝活動丶"大煉鋼鐵"運動丶技術革新與技術革命運動等等。那時真做到 了全民總動員,男女老少齊上陣。當時的中國人為什麽要熱烈參與大躍進呢?根源在於群眾運動誘發了人的表現欲。人往往願意通過語言和其他活動展示自己的才能 與特性,從而獲得社會承認,這是最深刻的人性。極權社會壁壘森嚴丶僵硬死板,人們的表現欲都被嚴格地限制在政府規定的極狹窄又呆板的模式之中。共產黨的" 群眾運動"打破了生活常規,給人們提供了一個表演的大舞臺;儘管表演的主題和方式都被嚴格規定,不可越雷池一步,但對於億萬民眾來說,那畢竟是一個可以自 發參與和表現自我的大好機會。對很多人而言,只要有自我表現的機會就行,至於表現的方式和主題倒是次要的。因為他們本來就少有屬於自己的見解,更少有堅持 己見而甘於寂寞的勇氣。
由於共產黨控制了一切,它通過多年的思想教育與思想改造,把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大多數民眾。它藉助於廣播丶報紙丶各類標語等宣傳工具,再借用大會小會等儀 式丶紅旗彩旗等道具與歌曲音樂等,把全中國變成一座大劇院,營造出一種吸引人參與各種集體活動的社會氛圍,並將"階級敵人"排斥在這些活動之外。這樣一 來,所有社會成員都會感到自己倘若不能參加這些活動,就會成為被社會拋棄的另類。我們切不可低估人的表現欲,別以為只有精英與自命不凡之輩才有此慾望,芸 芸眾生就沒有表現自我丶爭取承認的追求。毛澤東搞群眾運動的一大特點是,他總是有意識地強調,"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群眾正因為歷來缺少機會出 名露臉,一旦獲得這種機會更覺得新鮮刺激,格外來勁。由於當時的中國是高度封閉與價值一元化的社會,一點小小的出名都能使人感到大大的得意。例如前面講過 的"放"假"衛星"的例子,"紅光社""放"假"衛星"出了名,在當時那種氛圍中,"和平社"的人就沉不住氣了。當時清醒和比較清醒的人自然也有,但是他 們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也有人對自我表現表示淡漠。不過中國那麽大,人那麽多,你不上臺唱自有別人上臺唱。共產黨搭了檯子,不發愁沒人上來表演,也不發愁 沒有觀眾。進入改革年代之後,人們才省悟到當年那種種"積極表現",縱然不是害人害己,起碼也是枉費精神。但我們若因此而去批評人的表現欲卻沒有意義,因 為那是人之為人的一個基本特性。
四丶毛澤東從經濟到政治的"華麗轉身"
1丶從"七千人大會"到八屆十中全會期間發生了什麽?
"大躍進"慘敗了,導致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丶堪稱"人禍"的大飢荒。始作俑者毛澤東非但不自省,其個人威望數年後不降反升,還積累了發動"文革"的本錢。以今人眼光觀之,這似乎是咄咄怪事。但考諸當時的歷史背景,卻自有本原。
自中共建政以來,中國政局曾經發生過幾次重大轉折。如1957年從"大鳴大放"的"整風"到"反右"就是個轉折。另一次重大轉折是從"七千人大會"到八屆 十中全會。與本文有關的是後一次轉折。"七千人大會"召開的時間是1962年1月11日到2月7日。八屆十中全會召開的時間是1962年9月24日至27 日。兩次會議相隔不到8個月,可會議的基調卻發生極大的變化。單少傑認為︰1962年對毛澤東本人來說,是"一個在其執政生涯中堪稱轉折的年份"。在這一 年中,毛澤東"先是低頭退卻,後又昂首進擊,從而完成了他在施政方向上的重大轉變︰由主要搞經濟建設轉變為主要搞階級鬥爭"。[9]
"七千人大會"的主題是檢討"大躍進"的缺點錯誤。劉少奇代表中央作書面報告和講話,坦承經濟困難是"三分天災,七分人禍";毛澤東在會上發表了關於黨內 民主集中制的長篇講話,好歹做了點自我批評,還鼓勵大家暢所欲言,營造"生動活潑的政治局面","讓人說話,天不會塌下來",強調"發揚民主"。八屆十中 全會雖然也通過了關於調整經濟的若干決定,但毛澤東卻發表了"關於階級丶形勢丶矛盾和黨內團結問題"的講話。全會公報宣稱︰"在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 政的整個歷史時期,在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這個時期需要幾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存在著社 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的鬥爭。被推翻的反動統治階級不甘心於滅亡,他們總是企圖復辟。......這種階級鬥爭是錯綜複雜的丶曲折的丶時起時伏的,有時甚至 是很激烈的。這種鬥爭,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黨內來。"會議的基調變成了"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從"發揚民主"到"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無疑是個重要轉變。正如李志綏所說︰1962年秋季對毛和共產黨來說都是一個轉折點。"七千人大會"剛形成的開 放氣氛頓時消失殆盡。毛於此時所提"兩個階級丶兩條道路鬥爭"的理論,在"文革"開始時成為清算劉少奇等人的指導綱領。[10]如此重要的轉折究竟是怎樣 發生的?毛何以能在半年多的時間裏就扭轉局面,化被動為主動,重新贏得政治主導權呢?丁抒在《人禍》裡寫道︰"1962年的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澤東打了個 漂亮的翻身仗。他用‘階級鬥爭'丶‘資本主義道路'丶‘修正主義'等似是而非的詞彙唬住了中央委員會。"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批評"三面紅旗",再也沒有人 敢追究造成三年大飢荒的"人禍"問題,再也沒有人敢公開議論毛的是非了。[11]
應該考察的是,"階級鬥爭"與"兩條道路鬥爭"的話語何以有那麽大的威懾力?為什麽劉少奇也要對毛有關"階級鬥爭"的提法立刻附和緊跟?考諸當時的國內外 政治背景,造成這一轉折的原因在於"大躍進"遭到極其慘重的失敗。在內部,從黨員幹部到群眾都滿腹怨氣;在外部,西方世界猛烈抨擊,蘇聯則無情嘲笑,誓言 要"反攻大陸"的蔣介石趁機宣稱要"解民於倒懸"。此時此刻,不僅毛澤東的個人權力,連整個共產黨的權力都面臨1949年建政以來的最大危機。正是這種深 刻的危機意識激發起中共上層的命運共同感。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提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具有強化政權威懾力的作用,所以能得到黨內同僚的支持。
以下對在"七千人大會"與八屆十中全會之間發生的幾件重要事情作一分析。
"七千人大會"後,毛澤東南下武漢,劉少奇和周恩來分別主持了兩次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和一次國務院擴大會議。這幾次會議對形勢的估計比"七千人大會"更嚴 峻,並且提出一整套調整經濟的措施。隨後,劉少奇丶周恩來丶鄧小平3人專程飛往武漢向毛匯報。毛同意了多數常委的意見,但強調不要把形勢看得"一團漆黑 "。表面上看,毛和劉等人對形勢的估計有所不同;其實,毛何嘗不知道形勢嚴重,他只是反感別人把形勢的嚴重性講出來,因為那意味著他的錯誤更嚴重丶責任更 重大。
接下來,6月的一天,毛在中南海游泳池先後召見了田家英和劉少奇。田家英主要講的是農民"包產到戶"的問題。事實上,當時中央的多數人(尤其是陳雲和鄧子 恢)都比較傾向於"包產到戶"。毛先是靜靜地聽田講,一言不發,然後突然問道︰"你是主張以集體經濟為主,還是以個體經濟為主?"田家英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是好。等他出來後對逄先知說︰"主席真厲害。"[12]毛對田家英的質問不是就事論事地討論"包產到戶"是否有利於恢復經濟,而是把問題變換成了要集體經 濟還是要個體經濟這種"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政治問題",頓時就使田家英丶陳雲丶鄧子恢等人陷入了政治上的被動之境。當年的共產黨人信奉的基本教義是集 體經濟優於個體經濟丶公有制優於私有制丶社會主義優於資本主義,這也是共產黨鬧革命丶奪政權丶從事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的信念基礎。1949年以後,中共匆 忙地結束了"新民主主義革命",在農村大搞集體化,欲"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如今要回到"包產到戶"的個體經濟,否定農業集體化,豈不等於走回頭路,自己 否定自己?據說當時陳雲私下裡就講過︰"看來農業集體化是搞壞了。但這個問題現在不好說,政治風險太大了。毛主席太看重農業集體化了。"[13]
那一天毛澤東與劉少奇在游泳池邊的對話更值得分析。毛明知劉是主張退夠的,但是他一開口卻質問劉,"為什麽不頂住"****"你急什麽?壓不住陣腳了?為什麽 不頂住?"劉解釋說︰"陳雲丶田家英是在黨內談意見,不違反組織原則,他們有想法跟你講,沒有錯。"毛說︰"不在組織原則,而在內容!他們找了你,鄧子恢 吵了那麽久,西樓說得一片黑暗,你急什麽?"雙方的情緒都很激動。劉衝口而出︰"餓死這麽多人,歷史要寫上你我的,人相食,是要上書的!"毛反問︰"‘三 面紅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不頂住,我死了以後你怎麽辦?"毛這樣講是在提醒劉,作為毛指定的接班人,他們的命運是聯繫在一起的。其實,劉少奇何嘗敢把 自己當外人,他說的是"你我",這就表明他承認自己和毛是一夥的。毛的意思也很清楚︰是不是否定"三面紅旗",土地分不分,不是經濟問題,而是關係到"我 們"的位子坐不坐得住的問題。話點明瞭,劉還能說什麽呢?最後劉提出以下方案︰"三面紅旗"不倒丶人民公社不散丶高指標不搞,公共食堂不辦。毛也同意繼續 進行經濟調整。兩人達成妥協。[14]
2丶中共高層的危機意識
在1962年8月的北戴河會議上,毛澤東提出︰"究竟走社會主義還是走資本主義道路?農村合作化要不要?"然後又進一步提出︰"從現在起以後要年年講階級 鬥爭,月月講,開大會講,黨代會要講,開一次會要講一次,以使我們有清醒的馬列主義頭腦。"在8月9日的中心小組會上,毛澤東把話講得更白了。他一開講就 是︰"今天來講共產黨垮得了垮不了的問題。"這就明確點出政權危機問題。接下來毛說︰"共產黨垮了誰來?反正兩大黨,我們垮了,國民黨來。國民黨干了23 年,垮了臺,我們還有幾年。"毛這樣講,是不是危言聳聽呢?未必。當時的中國,共產黨的統治似乎固若金湯。其實,中共高層對問題的嚴重性是一清二楚的,因 此他們都有危機意識,自然不會認為毛的講話是危言聳聽。
"大躍進"既然造成了曠古未有的大災難,親身經歷著飢饉和壓迫的民眾,難道毫無觸動?後人研究大飢荒這段歷史時,最費解的可能就是當年何以不曾爆發大規模 的反抗。據說劉少奇講過︰要不是中國的老百姓太好,早就發生了"匈牙利事件"。劉少奇當然明白,與其說是中國的"老百姓太好",不如說是中國共產黨控制得 太嚴密。劉少奇所說的,"餓死那麽多人"丶"人相食",只是高層才能掌握的"國家機密",老百姓不得與聞。無論是經濟崩潰丶人口大量死亡,還是國際社會的 嘲笑抨擊,民眾均無法從媒體上知悉。那時候的報刊廣播以及各單位的領導所作的報告,口徑高度一致︰數年大飢饉被說成是"國民經濟遇到暫時困難",原因則是 "連續3年特大自然災害"再加上"蘇修逼債";中央的"調整丶鞏固丶充實丶提高"方針已經大見成效;總的情況是"形勢大好,尚有困難,前途光明"。那場標 榜為"發揚民主"的"七千人大會",原本就是一次關門會議,說是要"讓人講話",但其實不過是讓黨內幹部在封閉的會場內向中央講點實話而已。這次會上的各 種講話與發言都對外保密,就連會議本身媒體都沒有報導一個字。
中共的立足之基就是封鎖真相。早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毛澤東對高幹們說得明明白白︰"一個高級社(現在叫生產隊)一條錯誤,七十幾萬個生產隊,好幾 十萬條錯誤,要登報,一年到頭也登不完。這樣的結果如何?國家必垮臺。就是帝國主義不來,農民也要起來革命,把我們這些人統統打倒。"後來萬里也說過︰" 如果這些情況讓工人丶農民丶知識份子知道了,不推翻共產黨才怪呢!"[15]大飢荒結束後,周恩來曾反覆叮囑要把有關因飢餓而死亡的統計數字銷毀。因為他 知道,如果人民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數字,絕不會原諒共產黨;千載之後也不可能得到歷史的原諒。
在這樣的制度下,當時黨內的務實派面臨極大的困境︰一方面,他們知道黨犯了大錯,不改不行,而且希望改得徹底一些;另一方面,他們又擔心,正因為黨犯的錯 實在太大了,一旦打開了糾錯的口子,會不會引發連鎖反應,局面還控制得住嗎?這種危險是存在的,除非大家都堅決地維護黨的統一,在有限度糾錯的同時強化政 權的威懾力。也正是在1959年的廬山會議上,李銳對黨中央徹底失望了。他說︰我覺得悲哀丶失望。我們這樣一個大黨,在這樣重要的歷史關頭,整個中央委員 會,除了幾個挨整的當事人,竟然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講一句公道話!真是大寂寞,大悲哀......。[16]然而,這豈只是為一個人講公道話的問題,這是關係到億 萬中國民眾有沒有飯吃丶會不會餓死的大問題。那些中央委員們在廬山會議上豈只是不肯講公道話,而是不將民眾的命當作生命。在中共最高層中,陳雲大約要算是 清白的了,在"大躍進"和"文革"這兩大"國家之罪"上,他的責任都不大。然而就是這個陳雲,在1981年體制內外的自由派人士提出要制定出版法時,他卻 說︰"過去,我們就是利用國民黨的出版法和國民黨做合法鬥爭。現在,我們決不允許別人也利用這樣的出版法和我們做合法鬥爭。"可見他對共產黨政權的反自由 反民主的性質是何等的清楚,何等的自覺,又是何等的堅持。所以,雖然共產黨的內部和上層出現了重大分歧,但在民眾眼裡仍然是個堅強統一的整體。
當然,即便當時民眾充分瞭解到大飢荒的可怕真相,在政治高壓下,又能怎麽樣呢?1957年,青年學生原本自以為是幫助黨"整風","大鳴大放"僅持續了一 個月,而且"放"的程度還相當有限,只不過有一些公開的批評聲音並披露了某些重大事件的真相,於是很多人一夜之間就成了"右派"。其實,中共的高幹們又何 嘗不擔心政治打擊的威脅呢?從"文革"時期劉少奇對家人講的一句真話,可以看出他的恐懼。劉少奇在"文革"中被整肅後,即將與王光美訣別,那時王光美估計 自己也會進監獄,放心不下6歲的小女兒,便對劉說,如果她也要坐牢,那就只好把小女兒帶到監獄裡,"《紅岩》裡不是就有個‘監獄之花'嗎?"劉少奇聽了苦 笑︰"那是國民黨的監獄,不是共產黨的監獄。"由此可見,作為這套制度的創立者之一,劉深知"我們共產黨"比國民黨黑多了。但直到訣別之前,他從不敢把這 種話對朝夕相處的妻子講過。
按照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比喻,極權社會好比洋蔥頭,越是外層的人越天真輕信,越是核心的人則越是犬儒化。人們要瞭解中共高層人物的內心,不但要看他們公開講了些 什麽,還要看他們在內部講了些什麽;不但要看他們講出口的話,還要聽他們的弦外之音,找出潛台詞,否則就無法瞭解他們的心理,無法解釋他們的行為。
托克維爾早就發現,專制政權最脆弱的時候,常常不是其政績最惡劣的時候,而是它開始糾正錯誤或改革之時。因為政績最惡劣之時,往往也是民眾最沮喪消沉丶最 絕望之日。而一旦統治者不得不大規模糾正自己的錯誤或改革原有體制,那就會使沮喪的人們燃起希望。不是苦難,而是希望,才能促使人們起來抗爭。統治者出來 糾錯或改革,就是公開暴露自身的弊端和弱點,釋放它原來壓抑的某些力量,這就會導致統治者威信的降低和異議力量的加強。由於糾錯或改革,民眾開始有了自 信,原本朦朧的不滿情緒會迅速上升為明確的批判意識,他們的慾望和期待也隨之提升,並由此而產生出進一步改革的要求。東夫在《麥苗青菜花黃****大飢荒川西 紀事》一書中曾記述,恰恰是在1961年共產黨開始糾正"大躍進"時期若干極端措施的時候,特別是在1962年"七千人大會"之後,來自黨內的和社會上的 異議聲音才大量浮現,而且日顯激烈****"文革"期間稱此為"1961年到1962年牛鬼蛇神大出籠"。
3丶為什麽最壞者當政?
哈耶克在《通往奴役之路》裡專門寫了一章,題目就叫"為什麽最壞者當政"。他寫道︰"我們很有理由相信,在我們看來似乎是構成了現存的極權主義制度的最壞 特點的那些東西,並不是偶然的副產品,而是極權主義遲早一定會產生的現象。著手計畫經濟生活的民主主義的政治家很快就會面臨這樣的選擇︰是僭取獨裁權力, 還是放棄他的計畫,而極權主義的獨裁者不久必定會在置一般的道德於不顧和遭受失敗之間作出選擇。正是因為這個緣故,那些無恥之徒和放蕩不羈之人,才在一個 趨向極權主義的社會裏有更多的獲得成功的希望。"[17]哈耶克這裡講的還是那些"著手計畫經濟生活的民主主義的政治家",中共本來就是極權主義政黨,所 以在其內部,這種"最壞者當政"的趨勢就更明顯更強大。共產黨用強力推行其"大躍進"的"偉大理想",其手段之惡劣野蠻,使得在共產黨內部的善者進退兩 難,而惡者則如魚得水。由於這種理想本身的謬誤,很快就招致慘重的失敗。這樣一來,共產黨就面臨重大選擇︰要麽老老實實地承認錯誤,承擔罪責,這就很可能 導致一黨專制的瓦解;要麽強詞奪理,以錯為是,甚至變本加厲,如廬山會議那樣;或者是,在維護專制權力的前提下對政策作出有限的調整與改革,這就必須維護 和加強黨的高度統一,一方面文過飾非,繼續以謊言欺世;一方面展示鐵腕,震懾與鎮壓一切敢於揭露其罪惡和挑戰其專制權力的人。顯然,這種事只有壞人幹起來 最得心應手,最容易取得主動;但凡還有良知者只能三心二意地勉為其難,所以就淪為附庸。於是就形成了最壞者當政的局面。
不可否認,共產黨內也有好人與不太壞的人。但是在共產黨內,好人總是吃不開,好人總是被壞人"綁架"。壞人做了壞事,官逼民反,好人要維護黨的統一,要維 護黨的權力不容挑戰,就必須維護政治高壓以震懾人民,就必須替壞人背書,就必須默許甚至支持壞人對民眾的鎮壓。這樣一來,好人就和壞人同流合污了,變得和 壞人相差無幾。毛澤東之所以能在八屆十中全會上贏得主導權,說到底,就因為共產黨是這樣一個將黨的利益與權力奉為第一原則的政治集團。有了這個第一原則, 挾天下以奉一黨就順理成章了。這就是中共在鑄成餓死3,000多萬人這一大錯之後,罪魁毛澤東居然可以繼續名正言順地當"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因為這是 極權主義的邏輯使然。
4丶目標轉移與價值替代
1962年6月劉少奇與毛澤東在中南海游泳池邊談話後,"回來感到壓力很大"。可以說,這種壓力來自於他有種被毛澤東"綁架"的感覺。他本來希望毛能接受 其他政治局常委們的意見,改得再徹底一些,但是被毛堅拒;到頭來他還只有依著毛,所以心情很沈重。在八屆十中全會上,毛提出"階級鬥爭"和"兩條道路鬥爭 "這些說法,劉少奇不管是否情願,也必須緊跟附和,因為要維護黨的權力,要加強可能被弱化了的鎮壓機器的威懾力。正是通過這種"綁架同船者"的手法,毛澤 東終於重新站穩了腳跟,但也僅此而已。這和他4年以後發動"文革"以後享有的絕對權威還相差很遠。那麽,毛又是做了哪些事使自己到達權力頂峰的呢?這就是 目標轉移與價值替代。
毛在"七千人大會"上不得不做了些許輕描淡寫的"自我批評"。但他仍然保留了黨主席和軍委主席這兩項最重要的職務。更具實質意義的是,毛依然被尊奉為中共 的"教皇"。在憑藉意識形態統治的共產黨國家,誰在意識形態上佔據正統地位,誰實際上就擁有最高權力。劉少奇一派人或許認為,既然他們已經掌握了處理實際 工作的大權,既然毛澤東的錯誤在中共高層內部已經是心照不宣,那麽,他們今後有望藉助於自己在黨政體系內的某種實力約束毛澤東的恣意妄為。
還在1961年,毛就被迫放棄了有關"三面紅旗"的一系列激進政策,但是他依然堅持保留了"三面紅旗"的口號。此舉絕非無關緊要。從表面上看,毛不過是在 悄悄地糾正錯誤的同時力圖使自己保全面子;然而,正是憑藉著這個似乎已被抽空的"面子",毛對外維護住自己一貫正確的神話,並為日後的反擊預留下了重要伏 筆。接下來,毛做了兩件事。除了重提"階級鬥爭"之外,他又發動了"中蘇論戰",擺出一付要爭當國際共運龍頭老大的架式,這既給"三年困難時期"積下的民 怨找了個出氣筒,又刺激與迎合了中國人那種虛妄的民族主義情緒,故而贏得了黨內的附和景從。再接下來,毛號召"學雷鋒",批判文藝"毒草";以後又提出" 農業學大寨丶工業學大慶丶全國人民學習解放軍"的口號,在城鄉展開了"四清運動"。更重要的是,和這些運動相伴隨的,是毛開始將自己打造為"神",重要步 驟之一就是發動了規模越來越大的"學習毛主席著作"活動--在這一點上,林彪控制的解放軍扮演了重要角色,林也為自己的墳墓掘下了第一鏟土。毛的這些心計 沒有白費,因為通過這些活動,終於在廣大民眾丶尤其是在青少年的心目中,樹立起毛澤東的無與倫比的偉大形象。
有不少學者認為,毛澤東思想與經典馬克思主義很不相同。馬克思強調存在,毛澤東強調意識;馬克思強調經濟基礎,毛澤東強調上層建築;馬克思強調物質,毛澤 東強調思想。不過依我之見,毛澤東並非一向如此(至少不是從一開始就走那麽遠)。他領導中共取得政權之初,本來也打定主意從事經濟建設,強化社會主義的物 質基礎。第一個五年計畫成功之後,毛澤東求勝心切,說"我們不能走各國經濟發展的老路",遂發明瞭"大躍進",對鋼鐵丶煤炭丶糧食和棉花等主要產品都提出 了產量加番的具體指標,把年產多少鋼丶多少糧看得比天還重。像"15年趕上英國"丶"超英趕美"這類口號,今人只知道去批評它的不切實際,很少注意去考察 它背後的價值標準。所謂"超英趕美",無非是指在短時期內使主要生產部門的產量達到英美的水平,其不言而喻的大前提是把物質生產的發達程度視為衡量社會先 進與否的標準。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毛澤東後來對馬克思的修正是出於現代化建設受挫的反動。只因為"大躍進"遭到慘敗,毛澤東發現打造經濟基礎是他個人 能力的"弱項",但又不甘心認輸,才另辟新徑,獨樹一幟地高談精神之作用。
在"大躍進"遭到慘敗之後,如果繼續遵循生產力標準,中國的情況簡直令人十分沮喪絕望。就在這時,毛澤東開始了轉移目標,並提出了另外的價值標準。於 是,"超英趕美"的口號悄悄收起,"反修防修"的口號登臺亮相。"政治挂帥"與"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取代了"向科學進軍"。經濟少講甚至不提,"革命 "丶尤其是"思想的革命化"則大講特講。物質的指標換成了精神的指標,革命不再是社會發展的手段,革命本身就成了目的,成了標準,也成了中國人的人生目的 與意義。那時,評判一個人的唯一標準就是"你是不是革命的",而革命的標準則早已置換成"聽毛主席的話"。
按照毛澤東當時推出的"世界革命"話語,剛剛走出數年嚴重飢饉的中國人突然發現自己從貧困中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高"境界︰資本主義早就陷入"垂死腐朽" 之境,現在的問題不是中國要如何追趕西方(其潛台詞是中國不如西方先進),而是中國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受剝削受壓迫的人民(那意味著中國才是最先進 的);同時,國際共運陣營的領袖蘇聯墮落變"修",喪失了革命精神,不再是中國追隨的榜樣;"世界革命"的中心已經歷史性地轉移到了中國,毛主席已經成為 "全世界人民心中的紅太陽";中國的經濟固然不算髮達,但那都是先人(封建王朝與國民黨)的錯,洋人(列強侵略)的錯,而且,經濟不發達並沒有多大的重要 性,列寧不是早就講過"先進的亞洲,落後的歐洲"嗎?深諳"國君"之心的林彪則在1965年進一步宣稱︰北美和歐洲好比"世界的城市",以中國為首的亞丶 非丶拉廣大地區則好比"世界的農村";今天的世界正處於"農村包圍城市"的局面,勝利必定屬於我們而不屬於他們。可以想見,毛這番工於心計的目標轉移和價 值替代不難贏得黨內的廣泛支持。畢竟,大飢荒的罪責不僅在毛,也在黨,因此整個黨都需要文過飾非。再上一個台階,作為統治有5千年歷史的世界第一人口大國 的中國共產黨,它總不能滿足在各個領域都馬馬虎虎丶平平淡淡,甘心做世界的二流丶三流角色(毛在1958年的成都會議上講過︰"中國應當成為世界上第一個 大國,因為人口多嘛!"),否則對內丶對外都不好交待。
極權主義需要不斷地製造幻像,營造高潮。它需要打出自己的獨家"品牌",不但要有足以令民眾獻身的"偉大目標",而且還要有足以令民眾驕傲的偉大成就,否 則就無法證明自己的"偉大丶光榮丶正確",無法維持自己的絕對權力。因此,一種幻像和高潮破滅了,就必須迅速地用另一種去填充。大飢荒後的中國現實是,要 在經濟上丶物質上創造奇蹟已全然無望,所以共產黨急切地需要轉移目標丶轉移視線。"玩"經濟"玩"砸了就"玩"政治,物質"玩"不轉了就"玩"精神。在這 一點上,毛和他的黨息息相通,他的同僚及下屬也有同樣的焦慮,因此也有著同樣的需要。所以上下一拍即合,全黨仍然緊跟毛澤東。就這樣,一種具有原教旨主義 特徵的毛澤東思想出現了。它遠比原教旨主義更偏狹,更色厲內荏,更富於攻擊性;不論是對中國的傳統文化還是對西方的文明都更帶敵意丶更不寬容。有識之士無 疑會對此感到不安和憂慮。黨內高層比較清醒丶比較務實的人也試圖抵制,但為時已晚。毛的個人權威在黨內高層中或許打了折扣,但在全黨丶全軍丶全民的範圍內 卻達到了頂峰,而最為毛的這套思想瘋魔的,就是"兩眼一抹黑"卻自以為可以參與決定世界命運的青少年,尤其是那些城市裡的大學生丶中學生。於是,毛澤東終 於握有發動"文化大革命"的本錢了。
在關鍵的1962年,劉少奇等人出於維護黨的利益和權威,維護了毛,依從了毛。精明一世的劉少奇可能以為他這樣做是與毛同舟共濟,當時他萬萬猜想不到,就 在那時,毛澤東已打定主意,一俟時機成熟,就要把劉少奇打下那條"船"。不久之後,"偉大"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爆發了,中國被"偉大統帥"引領著從 一個災難走向了另一個災難。
【註釋】
[1]東夫,《麥苗青菜花黃****大飢荒川西紀事》,田園書屋(香港),2008年5月出版,第94頁。
[2]出處同上,第130頁。
[3]出處同注1,第133頁。
[4]出處同注1,第110頁。
[5]凌志軍,《歷史不再徘徊》,人民出版社(北京),1996年1月,第79-80頁。
[6]楊繼繩,"就《墓碑-中國60年代大飢荒紀實》答客問",多維新聞網,2008年10月27日。
[7] 楊繼繩,《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飢荒紀實》,天地圖書有限公司(香港),2008年5月出版,下篇,第706頁。
[8]秦暉丶杜鋼建丶王東成丶黃鐘丶楊支柱,"反思大躍進",中國學術論壇網 站,2003年11月24日(www.frchina.net/data/personArticle.php? id=159)。
[9]單少傑,《毛澤東執政春秋》,明鏡出版社(香港),2000年12月出版,第 231頁。
[10] 李志綏,《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時報文化出版企業有限公司(臺北), 1994年10月出版,第382頁。
[11] 丁抒,《人禍**大躍進與大飢荒》(修訂本),九十年代雜誌社(香港), 1996年3月出版,第360頁。
[12] 高曉岩,"劉少奇丶毛澤東和四清運動",《南方週末》,1998年11月20日10版。
[13] 轉引自楊繼繩的《墓碑**中國六十年代大飢荒紀實》,下篇,第1010頁。
[14] 王光美丶劉源等,《你所不知道的劉少奇》,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0頁。
[15] 凌志軍,《歷史不再徘徊》,第110頁。
[16] 李力康,"我的舅舅李銳(下)",《領導者》(雙月刊),2008年4月號, 總第21期。
[17] 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出版,第130頁。
《當代中國研究》[2009年] [第1期(總第104期)]作者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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