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潤生先生曾對單少傑先生說過:毛主席整人有一個特點,就是要求挨整的人必須做檢查,不做檢查是不行的,是不讓過關的。鄧子恢做過檢查,我做過檢查,彭老總也做過檢查。
這種向毛澤東交出的"檢查",實質上就是"悔過書"或"認罪書",就是檢查者有文字稿本並在有許多人出席的場合,或是招認自己犯有嚴重錯誤,有時是無中生有地招認自己犯有嚴重錯誤;或是痛罵自己糊塗、無德無能,有時是無緣無辜地痛罵自己糊塗、無德無能。這種"檢查",通常還都要檢查到上綱上線的高度,甚或是自羞自辱的程度。
一個突出的例證,就是周恩來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所做的檢查。在這一檢查中,周恩來痛責自己犯了"反‘冒進'"的錯誤,即性質為"右傾保守"的錯誤;承認自己在政府工作中"錯誤地採取了機械和靜止的平衡的方法",存在著"脫離黨的領導的傾向"。
他還痛挖自己之所以會犯上述錯誤的"思想根源",稱之為"主觀主義和形而上學",經常表現為"經驗主義",有時表現為"教條主義",還有時表現為"兩者的混合"。
周恩來這一下子就自己給自己扣了許多頂大帽子,多頂十分嚇人的大帽子。他這是當著中共八大二次會議全體代表的面自己羞辱自己。
周恩來這一檢查,不只是屈辱性的,還是荒誕性的。這一檢查中所要否定的東西,即"反‘冒進'"的東西,卻有著較好的結果:1956年國民經濟發展比較快速,平穩;而這一檢查中所要肯定的東西,即毛澤東決意的"大躍進",卻導致了災難性的後果:中國國民經濟倒退十年,全國人口餓死數千萬。
在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和黃克誠等人也做了這種屈辱性和荒誕性的檢查。彭德懷在檢查中承認:他的7月14日的信事實上是反對總路線、反對黨中央和毛澤東的。他事實上成為資產階級在黨內的代言人。"這次犯錯誤的原因,除了政治思想的右傾以外,其中最重要的原因還夾雜有對毛澤東同志的個人成見"。
黃克誠也在檢查中承認 :"我7月19日的發言是一個右傾機會主義的發言。發言中的觀點與彭德懷同志信中的許多觀點是一致的,不管我的主觀願望如何,實際上是配合彭德懷同志的信,向黨的總路線,向毛澤東同志和黨中央進攻。"
彭德懷和黃克誠都是剛直之士,在毛澤東主政的中共高層中都屬"異類":前者是中共黨內在"延安整風"後唯一仍敢指著毛澤東鼻子說話的人,並因此而被誣蔑為"有反骨"的人;後者則被黨內稱做是"一個一輩子講真話的人",並因此而被批判、被撤職"總不下十來次"。
可這一次在廬山上,彭德懷在指著毛澤東的鼻子說了一通真話之後,又打了自己的耳光,並且打得很重很重,將自己打得鼻青眼腫。後者則在非常仗義地講了許多真話之後,又非常違心地講了許多假話,順著那些整人者的意,把"鹿"說成是"馬",把"黑"顛倒為"白",把明明是正確的意見強說是錯誤的意見,並且是錯得一塌糊塗的意見。
可以說,在毛澤東主政的中共高層中,最為匱乏的人格類型,莫過於敢講真話了,即彭德懷、黃克誠身上所具有的那種直言骨鯁的人格類型。其間絕大多數者,都對毛澤東抱著曲意逢迎的態度,曲意逢迎著這位黨老大為所欲為地執掌著、乃至禍害著這個國家、乃至整個中華民族。
"文革"前,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有所謂"七大常委"。除毛澤東外,其餘六人為劉少奇、周恩來、朱德、陳雲、林彪、鄧小平。這六人都無一例外地對毛澤東抱著曲意逢迎乃至偷合苟容的態度,儘管各自逢迎苟容的程度不一。
除晚年外,劉少奇在其常委任上大多數時間裏,都順從著毛澤東,並常常是違心地順從著毛澤東,即常常是昧著良知去做著助毛為虐的事。比如,在"合作化"運動中,在"反冒進"運動中,在"大躍進"運動中,他都曾一度站在較為清醒的一方,即毛澤東稱之為"右"的一方;可一旦獲悉毛澤東已下了反"右"的決心,便立刻轉變立場,變"右"為"左",順從著毛澤東的意去做那些不切實際的事,去整那些做了實事或講了實話的人,去批鄧子恢,去批周恩來,去批彭德懷......
更有甚者,他竟能為附和著毛澤東去整彭德懷而幹出那種栽贓陷害的事:一是明明知道彭德懷"不會說一句外國話",卻偏偏要附和著毛澤東去指控彭得懷 "裡通外國";二是明明知道彭德懷一向不愛搞拉拉扯扯,卻偏偏要附和著毛澤東去指控彭德懷組織"秘密反黨小集團"(軍事俱樂部)。可以說,劉少奇是頭腦相當清醒地跟著毛澤東去做這些渾事且醜事的。
至於周恩來就離"剛直"更遠了。自"延安整風"後,他就一直對毛澤東抱著逆來順受的態度,屢屢遭毛澤東打壓乃至羞辱,又屢屢向毛澤東示弱乃至告饒,甚至屢屢昧著良知做了許多助毛為虐的事。
在 1959年廬山會議上,本應該由他這位當總理的人向毛澤東進言"大躍進"搞得過火事,可他就是隱忍不說,結果讓那位當將軍的人替他一吐為快。彭德懷為此氣得當面罵他:"你們真是人情世故太深了,老姦巨猾。" 於是乎,管經濟的國務院總理因不敢向毛澤東直言大躍進弊病而得以自保,不管經濟的國防部長則因敢向毛澤東直言大躍進弊病而不免落難。
事情到此還沒有結束,在彭德懷替周恩來說話而被打倒後,周恩來不僅不予援手反而落井下石,也板起面孔來指責這個代他受過的人。他一是批彭德懷的現行罪過,即批彭德懷此時猖狂攻擊"大躍進";二是揭彭德懷的歷史老底,即揭彭德懷過去就曾屢屢反對毛主席。
1959年8月24日,周恩來在軍委擴大會議上作報告。報告題為《保衛黨的總路線,反對右傾機會主義,堅決粉碎以彭德懷為首的反黨陰謀集團的活動》。聽報告者為全軍正師職以上幹部,計有一千餘人。在這一報告中,周恩來以中共最為資深的黨人、軍人的身份,暢談中共的黨史、軍史,歷數彭德懷一件件反對毛澤東的事例,從而為毛澤東關於他與彭德懷在歷史上"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的說法,做了"最權威"的註釋,至少看起來像是"最權威"的註釋。
不過,周恩來雖然離剛直最遠,但也正因此而能在毛澤東治下的仕途上走得最遠,至少比劉少奇、鄧小平走得遠。他屢屢被毛澤東敲打,但都因自己忍讓躲閃有方,不僅沒被毛澤東敲打得一蹶不振,反而能最終蓋著黨旗老死於毛澤東的身旁。
林彪雖在窮途末路時敢與毛澤東拔刀相向,作困獸之鬥,但在其常委任上大多數時間裏,尤其是在一些關鍵性場合中,都是無原則地追隨著毛澤東、熱捧著毛澤東。比如,在1959年"廬山會議"上,在 1962年"七千人大會"上,在1966年5月"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和在同年8月"八屆十一中全會"上,他都是不論是非且不嫌肉麻地替毛澤東抬轎子、吹喇叭。
至於朱德,用李銳先生的話說"是一個‘阿彌陀佛'的人,好好先生"。 他固然不會去積極主動地整治人,但也不會去仗義執言地抗拒毛,而常常會隨著大溜說上一些應景的話、敷衍的話,既敷衍著毛澤東,也敷衍著公道和正義。
陳雲曾屢屢為毛澤東補偏救弊,收拾經濟爛攤子,故經常被毛澤東譽之為"良將"、"賢妻"。不過,他一旦發現毛澤東反悔變臉,變虛心納諫為諱疾忌醫,並遷怒於自己,便立刻做出檢查,痛說自己種種不是,接著就請病假走人,與毛澤東脫離接觸,使之眼不見心不煩,也就不對他嚴加懲處了,陳雲保護了自己,就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至於鄧小平,則很善於向毛澤東做檢查,即很善於在毛澤東的面前,把明明是自己做對了的事硬說成是自己做錯了的事,併發誓要痛改前非。在中共高層,無論就向毛澤東做檢查的質量來說,還是就向毛澤東做檢查的數量來說,鄧小平都屬名列前茅者。
毛澤東不只是高高在上地注視著其他人在如何羞辱著做檢查者,以及做檢查者在如何自己羞辱著自己;有時還忍不住技痒,也親身下到場子裡,趟一趟這羞辱做檢查者的渾水,過一過這用伶牙俐齒折損人的口癮。
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鄧子恢先是拒不認錯,硬生生地與整人者僵持著,故遲遲不能過關;後來經不住家人勸說而同意由他們代寫一份檢查交了上去,遂得以過關。
毛澤東則把鄧子恢最終扛不住而不得不寫檢查這件事,拿到大會上評論了一番:"這裡面我倒是很佩服鄧老。他硬是不檢討,但到最後,也弄了一篇檢討來。我原想會有一個頂到底的。其實他是有自我批評的,比如在北戴河會議。"
毛澤東這是以勝利者的姿態,居高臨下地調侃著失敗者,面子上是在表揚"鄧老",骨子裡則是在奚落鄧子恢:你不是很硬氣嗎?怎麼也弄了一篇檢討來呢?我原來以為你是要硬到底的,結果看走了眼,不是那麼回事。其實,你這麼做也不是第一回了,比如在北戴河會議上,你就有過這個表現了。
毛澤東對鄧子恢的這一奚落是相當損人的,先是逼著人家去做違心檢討,後又譏諷人家做了違心檢討。這就好比先是逼著人家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後又嘲弄人家不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堅持到底。
毛澤東善於揣摩人,明明知道鄧子恢是一個很為剛直且很知廉恥的人,一定會為自己做違心檢討這件事感到十分羞辱;可又偏偏要當著眾人的面,故作驚訝地去挑明此事,還故作惋惜地去打趣此人。人家哪兒疼,他就往哪兒捏,還一邊捏著,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著、笑著。可見毛澤東為人之低下。
選自單少傑先生的文章「毛澤東:整人與怕史」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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