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長超：容易義憤的中國人

2008-04-29 14:43 作者:朱長超 中國人是個容易激發義憤的民族。最近似乎又開始變得義憤起來。且不說那些容易義憤的年青百姓義憤填膺，就是身居高位的封疆大吏也十分激烈地義憤著，那位西藏地區的最高領導就對著電視鏡頭狂喊：＂達賴是一隻披著袈裟的豺狼、是人面獸心的惡魔。"他還說，"我們正在同達賴集團進行著一場血與火的尖銳鬥爭，進行著一場你死我活的敵我鬥爭。＂他的義憤，比大街上憤青們的義憤還要熱三分，他的義憤的語言，一點也不比當年的億萬中國人批判＂叛徒內奸工賊＂兼第一號走資派時所表現的義憤遜色。

領導已經如此義憤了，中國的老百姓特別是青年們的義憤就更是如日中天。某一北京憤青在北京家樂福（法國獨資企業）商場前，舉牌示威。網上的義憤者們在鼓動著抗議，鼓動著封鎖家樂福，有人鼓動用貼宣傳單、集體挺進家樂福，還有的人想出了種種只有中國義憤者才能想得出的辦法來表示義憤。有人提出，再進家樂福的人，就不能算是中國人。看來，一場有組織有領導的義憤運動正在醞釀之中。

表達義憤的不僅有中國人，而且有已經成為另一國家公民的前中國人。他們在許多年前，遠離了自己的祖國、並信誓旦旦地表示效忠於新的國家，他們最近也開始義憤起來了，他們義憤的溫度也很高。據澳大利亞消息，當地的有些華人在組織保衛聖火、反對抗議者的巨大規模的示威遊行。總之，中國的義憤者從上到下，在全世界廣闊的土地上，開始激烈地義憤起來了。如果這些義憤者全部聚到偉大的祖國的首都北京來表達他們的義憤，例如遊行、示威，這將進全世界最聲勢浩大的義憤者的隊伍了。--但是，中國政府會允許他們以集體遊行的方式表達他們的義憤麼？

中國人的義憤是一種值得研究的社會學現象。細細審視起來，可以看到一些中國特色，也可以看到一些中國國民的性格。這種特色，這種性格，也許與文革、與義和團運動的產生，有著一些內在的聯繫。研究一下中國人義憤的特色，是前代學者還沒有做過的工作，是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

中國人的義憤運動，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別的不說，單是明朝時北京成千上萬市民對愛國英雄袁崇煥的義憤運動，就有了５、６百年的歷史了。袁崇煥曾多次打敗滿清鐵騎，還打死了清兵首領努爾哈赤。後來皇太極繞道從蒙古入侵北京，他又拼著死命保衛北京城，打敗了清兵。但崇禎皇帝以內奸罪等罪名將他逮捕下獄，後判了剮刑，並特意下旨要劊子手對他割滿一千多刀才能讓他死去。崇禎這個有著嚴重心理問題的皇帝后來吊死在煤山，實在是太便宜了他了。袁崇煥行刑的時候，北京城裡就出現了一大批大義憤然的市民，袁崇煥與清兵死戰的時候，他們不知道躲在哪裡，現在卻都表現出對袁崇煥這個"賣國賊"的極大義憤。他們每人用一兩銀子從劊子手那裡購買袁崇煥的肉，一個個搶著買，一個個搶著吃。北京街頭演出了一場吃人肉的自發的愛國義憤運動。中國的愛國者實在是愛國，愛國愛得實在是徹底。他們不僅願意化銀子表示愛國，而且有滋有味地吃"賣國者"的肉。如果當年劊子手剝下袁崇煥的皮，這些義憤的人們也會在皮上香香地睡他一覺，以表達他們的愛國精神，表達對賣國者的痛恨。這種愛國精神是多麼地珍貴啊！袁崇煥剮刑那時刻，劊子手一刀一刀地割，憤青們一兩一兩地給。割一刀就是一兩白花花的銀子。還有的憤青們出大價錢購買袁崇煥的骨頭，買一根骨頭的錢銀子更貴。他們拿到一根骨頭，就用石頭敲碎，吸裡面的骨髓吃，以表達他們的愛國主義義憤。他們是中國歷史上最令人感動的義憤者和愛國者。可惜，十四年之後，李自成打到了北京，這一次，吃過袁崇煥的肉和骨髓的義憤者們不再表示義憤了，一個個做了大順國的子民。在大順軍鞭棍的威逼下，還一個個甘心情願地把家裡的銀子交了出來。大順軍的士兵要讓他們的妻子來犒勞起義軍，他們也變得一點義憤都沒有了。一個月後，大順軍敗退了，大清兵來到北京，這一次，這些當年的義憤者們同樣也不義憤了，乖乖地做了大清國的順民。一個個剃了頭髮，留了辮子，搖頭擺尾，儼然清人模樣。讀遍中外歷史，中國人對袁崇煥這樣的抗清英雄的義憤之強烈，可謂空前絕後。我們有著多麼歷史悠久而情感強烈的義憤運動的歷史啊！可以說，中華民族的義憤運動的歷史，真是源泉而流長。

中國人的義憤，不僅歷史悠久，而且很有特色。那麼，中國人的義憤運動有些什麼特色呢？

第一，中國人的義憤常常是非邏輯的，非理性的。幾年前，有一次義憤運動的暴發只是因為日本人在與中國隊進行足球比賽時贏了中國隊，本來，勝敗是兵家常事，用不著你表示義憤；你要義憤，也只能義憤於那些拿了豐厚工資的足球運動員；更何況日本運動員還很文明。然而，中國的憤青們不管三七二十一，在輸球後暴發了極大的義憤，他們燒汽車，擲瓶子，表示了極大的愛國、"抗日"的義憤來。一場小小足球賽的義憤已經如火山噴發般激烈，要是遇到大的事情，義憤會不會衝上九霄呢？然而，非常令人奇怪的是，對於當年中國政府割讓相當於三十九個臺灣的領土（約１４０萬平方公里）給俄羅斯，中國人沒有人表示過一點義憤。對於當年中國政府沒頭沒腦地將兩塊臺灣大小的地區送給緬甸，也從來沒有人表示過一點義憤。對於承認當年割讓土地給俄羅斯的不平等條約，也始終沒有人表示過義憤。黑龍江畔的江東六十四屯，歷來隸屬中國。哈薩克騎兵曾經凶殘地在這裡追殺中國居民、將大片居民趕到黑龍江中，連馬克思也表示了義憤，但中國人似乎一直安之若素。江東六十四屯的居民由於長期堅持，從滿清到民國，長期屬於中國。但是，後來聽說江東六十四屯也終於變成了俄羅斯的領土，它終於從中國的版圖上割去了。那些祖祖輩輩付出生命代價、堅持中國旗幟的中國人終於變成了俄羅斯公民。本來，這也是一件痛心的事情。但是，中國人卻變得非常地理智和冷靜，沒有一個人表示過什麼義憤。日本人佔領了釣魚島，臺灣人，香港人，多次表示了義憤，大陸的中國人，似乎一直滿不在乎，心安理得，沒有人表示過義憤。義和團運動可以說是一場憤青的義憤運動，那些拳民們一個個口唸咒語，以為刀槍不入。面對子彈，也相信有張天師相助。他們把賣國的慈禧太后當成了效忠的對象，而把企望變法圖強的光緒皇帝當作最大的敵人。有一次，義和團的義憤者們湧進宮中，準備殺死光緒皇帝。文革那些年，中國的憤青們最大的義憤對象是給予他們知識的最可敬而可親的老師，是他們的代表們選出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凡此種種，可見中國憤青們表達的義憤，常常是憤而無常的，常常是該憤的不憤，不該憤的卻大憤。

第二，中國人的義憤，常常是非邏輯的，非理性的。該義憤的時候，他們一點也義憤，沒有什麼可以義憤的時候，他們卻常常表示出大義憤來。前些年，印尼發生排華事件，華人們被搶運，被毆打，被強姦，但是，中國人安之若素，沒有人表示什麼義憤，報紙上也幾乎沒有報導。一些華人被追殺著，他們逃到了柵欄外，但是，屋子裡的華人也許是考慮到不干涉別國內政的原因罷，也並沒有表示出多少義憤來。當柬埔寨共產黨在國內向中國學習、搞起了文化大革命的時候，當柬共將將２００萬柬埔寨居民殺死的時候，容易義憤的中國人表現了極高的素養，一點也沒有什麼義憤，成熟而老到。當柬埔寨共產黨的屠刀對準中國在柬同胞的時候，當四十萬華人被柬共殺害的時候，我們的記者，我們的同胞表現了很好的心理素養，沒有人表示過義憤。當種族主義者米洛舍維奇派兵有組織地通過強姦阿族婦女進行種族更換的時候，講究修養的中國人也沒有一個人表示過義憤。

第三，是表示義憤，還是不表示義憤，什麼時候需要義憤，什麼時候不能義憤，這些都要看形勢的需要，要看有關領導的指示精神。中國人很懂得，義憤要與革命的形勢和革命的需要相結合。決不是你感到義憤就可以自由地義憤一下。如果你想對日本佔領釣魚島表示一下義憤，當中國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們需要借用一下民間的聲勢向日本政府施壓的時候，你表示一點義憤是允許的、歡迎的。但是，如果正需要向日本表示友好的時候，或者正好有求於日本的時候，或者社會矛盾比較緊張、火星容易點燃乾柴的時候，你想要義憤一下，那是決不允許的。曾經有一次，憤青們集會遊行表達對日本的義憤。第一次表示義憤之後，有些人還想再次在大街上表示更大的義憤，領導就不高興了，就不再允許了。聽說某個義憤者至今還在牢裡反省。當年美國人不知出於什麼理由，轟炸了中國居南斯拉夫大使館，在或明或暗的動員下，青年們的義憤被調動起來了，成都、上海、北京的義憤者們向使館和領事館敲玻璃、擲瓶子，盡情地表示了愛國的義憤。但是，這種義憤有一點危險，一是政府怕與美國的關係被義憤者們搞得不可控制，更擔心上街表示義憤的人流萬一不可控制，利用向美國表示義憤的機會表達對腐敗的義憤，被"國際反華勢力"所利用，那就得不償失了。因此，中國政府急急地下令暫時停止對美國炸我使館的義憤，絕對禁止上街表示義憤。青年們的反美義憤很快就煙消雲散了。看來，中國人的義憤之火常常需要有人來點燃，也常常需要有人來稀釋，甚至需要有人來熄滅。需要你表示義憤的時候，你可以義憤；不需要你義憤的時候，你最好別表示義憤；即使你真有義憤，最好能悄悄地義憤。一切要看情況而定，特別是要看革命是否需要而定。

抗日戰爭的時候，日本人有北向的可能，有些中國人就表示了極大的義憤，還提出要武裝保衛蘇聯。蘇聯，似乎比自己的祖國更重要；保衛蘇聯，似乎比保衛祖國更重要。對日本可能侵蘇的義憤，比日本真實侵華的義憤要大許多倍。文革中，海外的義憤者在國內的祖墳被掘的時候，似乎也沒有什麼義憤。俄羅斯曾經侵佔過中國１４０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也沒有聽說過他們有過什麼義憤。

第四，中國人的義憤還有一個特色，義憤之火常常會導致非理性的發泄和破壞。義憤者往往形成一個龐大的義憤群體。義憤者們聚在一起，會互相感染，互相影響，互相激發。平時不想做、不敢做的事情，在一群人的吵吵嚷嚷中，會變得膽大包天起來。更有人為了表示自己的英雄本色，會做起驚天動地的勾當來。庚子那一年，西大後原來是想讓義和團的紅燈照們、拳民們在外國使館前使槍弄棒一下，讓老外們領教一下他們支持光緒皇帝怎樣激起了中國人民的義憤，為自己出出氣，壯壯膽。沒有想到，老人家的如意算盤沒有打好。義和團的憤青們一時義憤得過了頭，竟然攻打起外國大使館來。這是慈禧太后外交戰線的新舉措。中國古代主張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老佛爺卻鼓動憤青們對外國使館又是開槍，又是火燒，創造了世界外交史上空前的大事件。有人說中國人創新能力太差，你看，這不也是一種創新嗎？１９６６年，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領導和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也非常需要憤青們表示義憤。他老人家寫信給清華和北大的紅衛兵們，說非常支持他們的革命精神。這些小將這下來了勁，於是一個個上街，對著地富反壞右份子和他們的子女，對頭所謂執行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老師，解下寬皮帶一陣揮舞，打死了人也揚長而去。文革中，中國義憤者們也繼承了慈禧太后未完成的事業，火燒了英國領事館，把大使館的圍牆牆壁燒得一片黑色，取得了世界外交史上又一次偉大勝利。這一類義憤大火，後來又傳到了伊朗的義憤大軍的手裡。可以說至今無人超過。

第五，中國式義憤的特色，還在於義憤是易變的。中國人義憤易長也易消。不僅憤得快，消得也快。有時候，憤得快，愛得也快，義憤易憤也易消。前些年，義憤大軍中有個慷慨激昂的特別義憤的青年，她對美國飛機在南海上空撞毀中國戰機萬分義憤，她在電視上慷慨陳詞，聲討美帝國主義，似乎與美國不共戴天。但是，只過了幾天，她就搭上飛往美國的飛機。義憤歸義憤，他們還是喜歡到美國留學、還是渴望能搞到美國的綠卡。有些居住在美國、英國和法國的華人們，雖然加入了所在國的國籍，而且經常表示對所在國的義憤，但是，如果讓他們回國為祖國服務，那是不可能的。在他們的心目中，存在著比義憤更重要的東西。在美國，有一些通過各種途徑從中國大陸去美國的同胞，他們由於人地生疏，生活在美國的下層，與人談起，總是對美國表示了極大的義憤。但義憤歸義憤，讓他們回國，他們是絕對不干的。

歷史很奇怪，有些人以為義憤是可以為自己利用，但結果卻被義憤者們所埋葬。清朝有幾個親王看到義和團們的義憤，以為他們真的刀槍不入，可以用來保衛大清江山，也真的以為義和團有法術護身，刀槍不入。這幾位親王極力向慈禧推薦義和團。在慈禧和這幾位親王的支持下，義和團的憤青們進駐北京，在王公貴族的院子裡設爐祭神，使刀弄槍。不多久，就發生了拳民們污辱小姐、無所不為的事情。那個慈禧太后，一度以為義憤的義和團忠於大清，民心可用，誰知道，這些烏合之眾在京城裡搞得烏煙瘴氣，還無法無天地殘殺外國使館人員，攻打外國使館，破壞了最起碼的外交準則，引起八國派出聯軍前來保護使館。本來在大清皇宮裡活得好好的慈禧太后，不得不改妝後踏上了逃亡生涯。一路上人困馬乏，飢寒交迫。而最讓她老人家難堪的是，雖然貴為皇太后，她逃亡時的大便小便也只能在茅草堆裡狼狽地胡亂完成任務。她支持了義和團的義憤行動，義和團的義憤又把她引入了逃亡之路。以為義憤之民可以利用的人們，要警惕啊！

有人會說，你小子也是中國人，你批中國人這個劣根性，那個劣根性，你難道不是中國人，沒有劣根性？或者問我，你是不是中國人，你愛不愛中國？

我是中國人，我愛中國。因為愛中國，所以要批判中國人的劣根性。如果我愛的人臉上生了疔瘡，如果我對她說，你美如仙女，艷若桃花，這是愛她嗎？如果對她說，你臉上紅腫，長了疔瘡，要早點醫療，這難道是不愛她嗎？

我身上也有劣根性。也曾經被人引誘著當過義憤的青年。我深深感到自己當年的幼稚和無知。當年我們曾經聽從毛主席"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偉大號召，自以為搞文化革命真的是要反修防修，他們號召學生們鬥牛鬼蛇神（都是我們敬愛的老師、博學的教授），我也對他們表示了極大的"無產階級義憤"。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無辜者，我看到他們被污辱，被批鬥，也跟著喊口號，以為這就是反修防修。正如祥林嫂說的，"我真傻"。我深深感到自己盲從的醜陋。我當年為什麼會投入一個摧殘人性的血腥的運動呢？為什麼不在老教授們在炎熱的太陽底下批鬥時拿一碗水給他們喝呢？就如卡西摩多能做的那樣。至少應該拒絕參加這樣的反人性的批鬥會。正是因為反思了當年的醜陋，現在才對義憤比較理性起來，才對那種義憤運動深惡痛絕起來。

一度被人稱為英雄的金晶因為不贊成封鎖家樂福，結果被一些義憤的愛國憤青們稱為漢奸。有的挖苦說，她去了一次法國，就反把他鄉作故鄉了。有的惡狠狠地說，"少了一條腿，這不是你的過錯，但是，身殘了，不要腦也殘了。"你看，語言用得多刻毒。王遷源只是表達了要理性地對話，大字報便一層層地圍困了王遷源在大陸的家，他的父母不得不隱居異地。中華民族的劣根性充分地展現出來了。只要你不同意有些人的話，說你漢奸者有之，圍攻漫罵者有之，蠢蠢欲動手者更有之。這就是毛澤東一扇動，文化革命和打砸搶運動就席捲全國的原因，這就是文革中出現殺人狂潮的原因。中國產生文革的基因還在，創造理性的國民精神的道路還很長。人們啊，是到了好好地反思我們的義憤運動的時候了。

(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